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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袖曳地的青同,就像被一拳瞬間打碎,身形頓時一分為二。


    青同再不是那雙袖極長、仙氣縹緲的姿態(tài),原地出現(xiàn)一具陽神身外身,是位老者,身材魁梧,雙臂肌肉虯結(jié),須發(fā)如雪,赤腳而立。


    老者露出微微訝異的臉色,雙腳在平滑如鏡麵的大地之上,筆直倒退出去十?dāng)?shù)丈,才止住身形,抖了抖手腕。


    僅是這這麼個在尋常不過的細(xì)微動作,便如蛟龍抖鱗,一身拳意如江河洶湧流瀉,並且顯化出一種肉眼可見的金色氣象,拳罡濃稠如水,熠熠生輝,襯托得這位自稱半個神到的年老武夫,如一尊不朽神靈立於香火霧氣中。


    這個將肉身堅(jiān)韌程度淬煉到極致的青同,當(dāng)下似乎頗為意外,一位隻是止境氣盛一層的純粹武夫,尤其還是一個從歸真一層跌境的十境武夫,就有這麼大的氣力?


    青同眼神玩味,看了眼遠(yuǎn)處,那把夜遊長劍還懸停在原地。


    顯而易見,就是一場很純粹的問拳。


    也對。


    難不成一位都不是玉璞境的劍修,要跟一位飛升境修士問劍?


    不是自取其辱是什麼。


    一襲鮮紅法袍站在先前青同所站的位置上,雙袖飄蕩,獵獵作響,如風(fēng)亂撞袖中。


    相較於青同的拳意流淌,氣勢洶洶,陳平安的拳意顯得極為內(nèi)斂。


    青同不著急動手,反正不用自己去找他,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夥,都會自己乖乖送上門來。


    說句不客氣的,雙方境界差距擺在那裏,青同完全可以站著不動挨上幾十拳,到時候隻需要迴禮一拳,就完事了。


    眼前這個年輕武夫,既然沒有麵容,自然就談不上什麼眼神、臉色了。


    青同隻見對方一個微微弓腰。


    來了。


    青同瞇起一雙眼眸,稍稍加快體內(nèi)一口純粹真氣的運(yùn)轉(zhuǎn)速度,在人身小天地的山河萬裏,隨之出現(xiàn)一陣陣異象,天上雷電交織,大地山河震顫。


    這還是青同未能真正躋身神到,隻是有了個雛形,準(zhǔn)確說來隻是個空殼。


    一旦武夫真正躋身傳說中的止境頂點(diǎn),肉身就是一座萬神殿,而武夫的那一口純粹真氣,就是勾連天地、通往神殿的香火神道。


    我即神。


    青同靠著日積月累的水磨功夫,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疊加,打熬體魄了這麼久,依舊還是沒有打好地基,而是隻能用一個取巧的捷徑,打造出一座空中閣樓。


    對方的近身路線,是一條弧線軌跡,風(fēng)馳電掣,速度之快,簡直就是一張白駒過隙符,拖曳出來的那道殘影,就像一條火龍。


    青同卻依舊站在原地,隻是稍稍側(cè)身,不閃不避,伸出一掌,抵住對方的一拳。


    拳掌相撞之下,天地間如響起洪鍾大呂的巨大聲響,青同身後的廣袤太虛境界,竟是驀然出現(xiàn)一個激蕩而開的拳罡漣漪,大如湖泊。


    青同握住對方的拳頭,猛然向上一提,就要一腳踹出。


    隻是青同不得不改變主意,那隻始終負(fù)後之手,閃電繞到身前,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麵孔。


    然後被一腳踹中手心,手背重重砸在麵門上,青同身形再次瞬間倒退出去。


    青同用手背擦了擦臉頰,身上那件雪白長袍,出現(xiàn)一陣陣細(xì)微的絲帛撕裂聲響。


    再次站在青同原先位置的一襲鮮紅法袍,一條胳膊筆直下垂,竟是呈現(xiàn)出一種滲人的扭轉(zhuǎn)樣式,肩頭微動,關(guān)節(jié)發(fā)出一連串動靜,整條胳膊迅速旋轉(zhuǎn),瞬間恢複原樣。


    一身雪白的老者,扯了扯嘴角,手指勾了勾。


    再來。


    雙方身形,倏忽現(xiàn)身,驟然消失,兩者拳意轟砸在一起,殘影無數(shù),一鮮紅,一雪白,流光溢彩,好似百花繚繞。


    青同故意一直沒有真正還手,隻是招架。


    剛好借此機(jī)會,好好掂量掂量,一個如今都快被吹捧上天的年輕隱官,到底有幾斤幾兩。


    青同神色自若,頭顱後仰,躲過一記橫掃而過的鞭腿,身體微微後傾幾分,隻是驀然抬起手臂,手掌如刀,一斬而去。


    對方身形一閃而逝,青同收起手掌,橫移一步,瞬間拉伸出百餘丈距離,一肩傾斜靠去,將那鮮紅法袍兇狠撞飛出去。


    陳平安在遠(yuǎn)處飄落在地。


    青同嗤笑一聲。


    終究隻是一副血肉之軀。


    雖說沒有絲毫頹態(tài),遠(yuǎn)遠(yuǎn)沒有到強(qiáng)弩之末的境地,可如果陳平安就隻有這點(diǎn)速度,拳腳力道,那就真是盛名之下其實(shí)難副了。


    當(dāng)然了,這小子肯定還有些壓箱底的殺手鐧,暫時沒有施展出來。


    青同笑問道:“難道要我壓境喂拳?”


    還是說這家夥吃飽了撐著,在試探自己的武道高低、體魄強(qiáng)弱和那拳法路數(shù)?


    陳平安依舊沒有說話。


    青同想了想,開始首次主動移步,一個快若奔雷的橫移,剎那之間就離開原地十?dāng)?shù)裏。


    不曾想眼前便有那一襲鮮紅色尾隨而至,青同小吃一驚,微微一笑,腳踝擰轉(zhuǎn),再次瞬間出現(xiàn)在十?dāng)?shù)裏外,不料對方依舊如影隨形,青同身形拔地而起,一道白虹迅猛升空,身形又快了三成,結(jié)果陳平安依舊跟上,一拳遞出,砸向青同的眉心處,換成個玉璞境練氣士,或是止境武夫,估計(jì)挨上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拳,也就腦袋開花了,當(dāng)場變成一具無頭屍體了。


    青同卻隻是微微轉(zhuǎn)頭,再一巴掌按住對方額頭,驟然發(fā)力,砰然一聲,一襲鮮紅法袍傾斜墜向大地,鏡麵之上,砸出一個巨大凹陷。


    隻是對方在被打落身形之時,也不算全然無功,青同有些惱火,雙指並攏,抵住臉頰一側(cè),擦掉血跡。


    其實(shí)都算不上傷勢,就是有點(diǎn)丟人現(xiàn)眼。


    青同咦了一聲,古怪事。


    對方明明沒有強(qiáng)提一口純粹真氣的跡象,竟能以一種更快速度身形折返,朝自己遞出下一拳。


    青同試圖看清楚這一拳的拳理,瞇起眼眸,第一次流露出鄭重其事的神態(tài),開始仔細(xì)查看拳罡的細(xì)微流轉(zhuǎn),比如陳平安遞拳時那條胳膊的筋骨顫鳴,氣血遊走,經(jīng)脈的擴(kuò)張,這些“山脈”起伏,以及山水奔流的走向,落在武學(xué)大宗師眼中,即是拳路,是拳意行走之路,比起所謂的花架子拳招,這種藏在人身深處的拳理與拳法,才是純粹武夫真正的立身之本。


    挨了五六拳過後,青同依舊未能看清楚拳路,隻是依稀覺得陳平安這一拳,大有深意,妙不可言。


    一氣嗬成。


    因?yàn)檫@一拳,絕不是簡簡單單的以同樣招式,“重複”遞拳。


    就像描字再像,究其根本,也是兩個字了,總有一些細(xì)微差異。


    而毫厘之差,就是千裏之別。


    更古怪的地方,在於陳平安的出拳的角度,身形姿態(tài),明明都是不一樣的。


    但是那一口純粹真氣的流速,如江河奔流到海,河床深淺、寬窄亦是相同。以不變應(yīng)萬變,反其道行之,千變?nèi)f化,始終如一。


    就像這一拳,目的地所在的入?谑且粯拥。


    甚至就連遞出此拳的陳平安,整個人的精神氣,都是與上一拳的陳平安,如出一轍,沒有絲毫偏差。


    這讓青同在意外和震驚之餘,又有一份不小的驚喜。


    拳還可以如此練?還可以如此遞拳?


    隻是十?dāng)?shù)拳之後,青同就意識到不對勁了,怎麼感覺這一拳,就沒個止境?


    是不是隻要自己扛得住,陳平安就能一直出拳不停?


    對方不但拳意疊加,而且一襲鮮紅法袍的身形速度越來越快,輾轉(zhuǎn)騰挪,已經(jīng)不輸一位仙人的縮地山河。


    拳拳不落空,青同身上已經(jīng)響起十?dāng)?shù)道冬雷炸響。


    等到第二十拳過後,青同不得不咬緊牙關(guān),一步後撤,第一次拉開個正兒八經(jīng)的古老拳架,隻是與現(xiàn)如今的樁架大為不同,雙指並攏如劍訣,另外一手,五指掐五雷訣,此拳一起,青同麵目七竅之中,竟是各自亮起一片瑩光,如北鬥七曜光芒交射,噓嗬之際,宛如大野雷動,轉(zhuǎn)瞬拳出。


    與陳平安互換一拳。


    卻依舊沒能打斷對方的那份連綿拳意,青同又接連挨了五拳,不過青同也沒閑著,略加猶豫,隻是還了陳平安兩拳。


    他還真就不信邪了,你陳平安一個氣盛一層的武夫,體魄堅(jiān)韌程度,挨了自己總共六拳,再加上陳平安這一拳法,遞拳本身,就會損傷武夫自身的體魄,真不怕自己沒倒下,你就再次跌境了?從歸真跌落氣盛,到底還是在十境,可要是從止境跌到山巔境?


    青同七竅處悉數(shù)滲出血絲,看似麵容猙獰,其實(shí)受傷並不重,不過體內(nèi)小天地,動靜不小,一條由純粹真氣餘韻顯化而生的黑龍,蟠於一處山脈之巔,雲(yún)出雨蒸狀,另外一處關(guān)鍵竅穴,紫霄升騰,其中有條大白蛇作神龍變化,龐大頭顱上邊的一處“平坦廣場”,一部好似文字篆刻在白玉廣場上的金色雷篆,若隱若現(xiàn)。


    這就是練氣士兼修武學(xué)的天大好處了,隻要邁過那金身、止境兩道門檻、天塹,諸多手段,就可以熔鑄一爐,相得益彰,再難區(qū)分術(shù)法、拳法兩者之別。


    高大老者的那雙眼眸,再次異象橫生,一金黃一銀白,熠熠生輝,隻是這份異象稍縱即逝。


    與此同時,在青同和陳平安之間,出現(xiàn)了一道不易察覺的漣漪,就像一麵鏡子,擋在陳平安身前。


    鏡中一襲鮮紅法袍,出拳與鏡外的陳平安完全相同。


    鏡中人,就像要與陳平安問拳。


    陳平安幾乎不用如何思量,就隻是一個閉眼,鏡子瞬間消失,下一刻就將那把鏡子打成粉碎。


    但是奇怪之處,是那個鏡麵後的“自己”,那一拳竟然並非假象,而是千真萬確的一拳繼續(xù)遞出,隻是路線照舊,略顯死板,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再次加快那一口純粹真氣的運(yùn)轉(zhuǎn),一身拳意隨之暴漲幾分,身形驟然加快,第一次用上左手,以手刀橫抹的姿勢,將那個“自己”割掉頭顱。


    已經(jīng)撤出戰(zhàn)場極遠(yuǎn)的青同心中忍不住罵一句,年紀(jì)輕輕,真是鐵石心腸。


    想一想也對,好歹是個在那劍氣長城屍骨堆裏的戰(zhàn)場,一步步生長起來的劍修。


    陳平安驀然止步,懸停在空,身形佝僂,冰冷視線遊曳,繼續(xù)維持神人擂鼓式的拳意不斷,同時環(huán)顧四周,見那青同撤退的同時,又樹立起了一把把鏡子,鏡中十?dāng)?shù)個身穿鮮紅法袍的自己,依舊是先前一拳的姿態(tài),從四麵八方湧向位於中央地帶的陳平安,人是假的,拳卻是真的。


    就是不知道這些個“自己”,能夠維持多久的“鏡像”。


    陳平安心中默念一聲,鮮紅身形如驀然花開。


    竟是選擇了一個在青同看來最下乘的法子,仿佛與己為敵,同樣是以拳對拳。


    十?dāng)?shù)個鏡像幾乎同時崩碎濺射開來,狂亂拳意肆意流散四方,最終天空中就像下起了一場鮮紅的滂沱大雨。


    陳平安第一次開口言語,嗓音沙啞,如磨石與刀相互砥礪,沉聲道:“雙方問拳,以拳學(xué)拳,那是本事?扇绻且孕奘可矸,搬出山上手段,憑借術(shù)法摹拓此拳……我奉勸你別這麼做!


    雖然這些能夠摹拓陳平安和拳意片刻的詭譎鏡像,極其玄妙,看上去更像是某種練氣士的術(shù)法神通,可確實(shí)是一種拳招。


    隻是青同在這之外,還偷偷摸摸動了點(diǎn)小手腳。


    青同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被一個晚輩當(dāng)場揭穿這種不太光彩的勾當(dāng),多少有點(diǎn)難為情,“一個沒忍住,我會就此打住!


    自己本就占了境界高出一籌的先天優(yōu)勢,還用術(shù)法偷拳,確實(shí)有點(diǎn)不像話了。


    顯而易見,青同在這場問拳當(dāng)中,依舊十分輕鬆,那份遊刃有餘的宗師氣度,不是作偽。


    唯一的問題,還是青同發(fā)現(xiàn)沒少出拳的陳平安,好像依舊深不見底。


    方才青同那三拳,雖說遠(yuǎn)遠(yuǎn)沒有傾力而為,可是落在尋常宗師身上,尤其是妖族之外的純粹武夫,怎麼都該半死不活了。


    還是說,是因?yàn)槟壳斑@種姿態(tài)的年輕隱官,表麵上看不出來什麼異樣?


    何況青同還忍不住有點(diǎn)犯嘀咕,方才雙方換拳如此兇險(xiǎn),這小子竟然還能分出額外的心神,注意自己的所有細(xì)微動作?


    青同微笑道:“空白一片的天地,瞧著實(shí)在太過枯燥,那我來設(shè)置一處戰(zhàn)場好了,作為助興之用!


    彈指間,一座憑空出現(xiàn)的城池,占地之廣袤,興許足可媲美中土神洲第一大王朝的那座京城。


    城內(nèi)瓊樓玉宇鱗次櫛比,坊市星羅棋布。城外猶有山脈綿延,江河萬裏,猶有一座山峰在平原地帶異軍突起,孤峰獨(dú)高,雲(yún)海作腰帶。


    青同站在一處大殿的屋脊之上,一手負(fù)後,一手?jǐn)傞_手掌,“陳平安,我接下來隻陪你耍一炷香的功夫!


    言下之意,是準(zhǔn)備認(rèn)真出手,不再是幫忙喂拳了?


    看著那個暴得大名卻模樣可憐的年輕人,青同冷笑不已,對方要不是有個隱官身份,又有個文聖關(guān)門弟子的頭銜,是文廟極為關(guān)照的有功之人,而且還有那個“小陌”同行。


    今天你都見不著我的真身,就更別談先前這場打不還手的喂拳了。


    如果下場問拳輸了,你陳平安就該死心了,乖乖就此離去,以後雙方就算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


    我不耽誤你在這桐葉洲的查漏補(bǔ)缺,但是你也別糾纏我了。


    當(dāng)然那種意氣用事,什麼將半座劍氣長城搬遷來此,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損人不利己的勾當(dāng),也別做了。


    青同氣勢渾然一變,腳尖一點(diǎn),腳下那座大殿不堪重負(fù),瞬間化作齏粉,塵土飛揚(yáng)。


    主動一拳過後,那一襲鮮紅法袍作雙手格擋狀,整個人在城內(nèi)的地麵之上,以後背在城中割裂出一條巨大溝壑。


    白發(fā)老者出現(xiàn)在街道上,行走在溝壑旁,閑庭信步,猶有閑情逸致問道:“曹慈跟你在功德林的那場問拳,他肯定有所保留了,具體是留力幾分?”


    之所以有此問,還真不是青同故意惡心人,或是看不起陳平安的武學(xué)境界。


    能夠拿來跟曹慈作對比,本身就是一種高看。


    如今不單單是浩然天下如此認(rèn)為,事實(shí)上,可能除了飛升城一家獨(dú)大的五彩天下,其餘四座天下,都是這麼個看法。


    陳平安躍出那條溝壑,身上法袍,依舊纖塵不染。


    接下來的動作,讓青同看了就想笑,隻見那個挨了一拳就倒地的陳平安,竟然輕輕蹦跳幾下,就像是在伸展筋骨。


    但是青同很快就不太笑得出來了,不是忌憚對方,而是一種憤怒。


    因?yàn)樽苑Q會幾張大符的青同,看到那一襲鮮紅法袍四周,先是火光閃爍,星星點(diǎn)點(diǎn),然後化作灰燼飄散開來。


    是那數(shù)十張符籙同時燃燒殆盡的場景。


    憑借那些符籙殘餘的靈氣漣漪,青同作為一位飛升境的符籙大家,很快就推演出那兩種符籙的共同功效。


    用以滯緩身形,不單單是加重手腳的負(fù)擔(dān),還會以修士之身壓勝武夫體魄。


    歸根結(jié)底,這個家夥,就是故意讓自己的出拳變慢!


    青同見過鋒芒畢露的,見過狂妄跋扈的,但是這麼年輕,還敢這麼托大的,還真是第一次碰到。


    一心找死嗎?


    好像對方猜出青同的心思,雖然沒有任何言語,但是青同同樣猜出了對方的心思。


    我打不死前輩,可你隻以武夫身份,就打得死我嗎?


    我看未必。


    青同點(diǎn)點(diǎn)頭,果然自己憎惡這些劍修,不是沒有理由的。


    尤其還是一個練拳習(xí)武的劍修,年輕劍修。


    ————


    先前小陌不願留在原地礙手礙腳,便身形倒掠出去百餘裏,盤腿坐下,將那根綠竹杖橫放在膝。


    青同作為練氣士,一個飛升境,強(qiáng)不到哪裏去。


    不然之前遇到自己,這個青同也不會關(guān)門謝客,直接趕人就是了。


    小陌唯一比較感興趣的,是還是青同末尾所謂的“會幾張大符”。


    自家公子的拳腳分量,輕重高低,就沒個定數(shù)的。


    第一層境界,是一般意義上的所謂切磋,其中又分兩種,一種是壓境,壓境又分壓幾境,一種是完全不壓境。


    然後第二層境界,是需要分出勝負(fù)的,比如之前與蒲山黃衣蕓的那場問拳,抹掉手腳上邊的那些半斤八兩符。


    但是當(dāng)時觀戰(zhàn)的看客們,境界還是不太夠,反而是小陌,雖然沒有出現(xiàn)在謫仙峰,隻是在青衣河落寶灘那邊,小陌還是有所留心,其實(shí)公子當(dāng)時並沒有抹掉全部的符籙,還留下了約莫兩三成數(shù)量的符籙,用來壓製出拳的速度。


    隻是陳平安動作太快,一瞬間的事情,故而就連葉蕓蕓都沒有看真切。


    最後才是當(dāng)下的狀態(tài),又分兩種。


    這就需要涉及到陳平安的心態(tài)了。到底是與人分勝負(fù),還是決生死。


    陳平安與曹慈那場從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廟天幕的問拳,大概是倒數(shù)第二種,雖然雙方都有所保留,私下有過一場君子之約,各自留力兩成,但是在這個前提下,那場問拳,是實(shí)打?qū)嵉暮〞沉芾欤髯詢A力而為了。


    層層遞進(jìn)。


    每一級臺階,都有不同的風(fēng)景。


    那麼今天,此時此地,陳平安就是最後一種姿態(tài)。


    小陌舉目眺望,戰(zhàn)場上,公子出拳,還是一如既往的賞心悅目。


    小陌突然想起一事,隻是不知道那個蒲山雲(yún)草堂一脈,既是練氣士,還能兼顧武學(xué),是否與這棵梧桐樹有無道緣,會不會是這個青同的某種“開枝散葉”?


    遠(yuǎn)處憑空多出一條小路,鋪滿了金色的梧桐落葉,如一條靈蛇朝小陌那邊蔓延而去。


    青同先前一分為二,不見真身,陽神身外身的純粹武夫,正在與陳平安問拳,陰神出竅遠(yuǎn)遊,走在這條小路上,是一位姿容俊逸的少年,猶勝美人,峨冠博帶,道貌非常。


    身披一件精心煉化的法袍,貨真價(jià)實(shí)的披星戴月,雪白長袍之上,依稀有星光點(diǎn)點(diǎn)的異象,身後顯化出一輪寶光月相。


    等到青同的陰神停下腳步,與小陌隻有咫尺之遙,雙指撚動,點(diǎn)燃一炷香,開始計(jì)時,青同笑著提醒道:“兩刻鍾內(nèi),如果陳平安贏不了我,就要送客了!


    小陌點(diǎn)點(diǎn)頭。


    到時候你為公子送客,我替你送行。


    這尊青同的陰神,盤腿而坐,陪著小陌一起眺望那處擂臺,感歎道:“與道友一別萬年,再次重逢,別來無恙,真是大幸運(yùn)。”


    “少年”無論是言語內(nèi)容,還是神態(tài)語氣,都有一股老氣橫秋的意味。


    隻是在小陌看來,一身腐朽氣太重,沒來由想起昔年遠(yuǎn)遊途中,遇見的一位無名道友,在水邊望天,愁神苦思,香草清新,見之忘俗。


    萬年之前,百花齊放,天高地闊,無拘無束,最不缺


    奇人異事。


    小陌收起些許雜念,微笑道:“對你來說,當(dāng)然是幸運(yùn)事!


    青同沉默片刻,自嘲道:“就像一下子就把天給聊死了。”


    因?yàn)檫@位喜燭道友的言下之意,你是靠著運(yùn)氣存活至今,而我能夠活到今天,是靠真本事,是靠一身劍術(shù)。


    萬年之前,即便是那所謂得道之士的地仙之流,差不多的境界,本事高低,殺力強(qiáng)弱,卻是雲(yún)泥之別。


    劍修是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等道人。


    在當(dāng)時的人間,像這棵梧桐樹老祖宗,依舊隻算平常,的的確確,很平常的那種。


    道理很簡單,隻說草木,要是各論各的祖宗,數(shù)得過來?


    隻說那場水火之爭,毀去了多少山脈、江河,人間草木?不計(jì)其數(shù)。


    就像小陌,曾經(jīng)路過樹邊,也就隻是看幾眼而已,這還是隻因?yàn)榇藰湓谝粓龃蠡鹬,燒焦而不死,枯木逢春,重新煥發(fā)出生機(jī)。


    這趟登門,小陌要不是跟在公子身邊,道友?客氣話罷了。道什麼友,雙方既不是朋友,更不是一條道上的。


    所以說這場萬年之後的久別重逢,就像一個鍾鳴鼎食的豪閥子弟,與一個驟然富貴的暴發(fā)戶,坐在一起聊天。


    青同搖頭道:“你們能夠成為劍修,何嚐不是一種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天大幸運(yùn)?”


    “再看看我們這些花卉草木精怪之屬,運(yùn)氣再好,即便煉形成功了,又有哪個成為了劍修?”


    “修行之初,開竅不易,本就是有靈眾生之中最為艱辛的,光是煉形,不說比起人族,隻說比你,還有袁首、仰止之流,我們何止是事半功倍,在煉形成功之前,又因?yàn)闊o法移動,麵對那些突如其來的各種天災(zāi)人禍,不然軀幹,隻說那份雛形道心,所遭受的煎熬,你們這些在修行路上得天獨(dú)厚的家夥,是不懂的!


    “大水洪澇,大火燃山,金戈兵禍,狂風(fēng)暴雨之摧折,諸多災(zāi)殃,不一而足。許多你們?nèi)齼赡旯Ψ蚝盟埔货矶偷哪硞境界,往往是我們一生求而不得的大道高度!


    結(jié)果小陌直不隆冬來了一句“我懂這個作甚!


    青同一時語噎,這就是劍修了,萬年不改的臭德行!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問道:“半個神到?如今天下武道,有這麼個說法了?”


    青同微笑道:“行百裏者半於九十!


    所以青同不說自己的武學(xué)境界,隻是那歸真一層,很有誠意了。


    小陌察覺到對方的心弦變化,嗤笑道:“真身都不敢來此敘舊,還談什麼誠意?”


    青同當(dāng)然很清楚這位道友的本命神通之一,也無所謂這點(diǎn)心聲會被小陌察覺,隻是嘴上還是調(diào)侃道:“喜燭道友,跟隨年輕隱官遊曆浩然天下這麼久,總該聽說一句‘非禮勿聽’吧!


    這位被陳平安稱唿為小陌的道友,作為名動天下的遠(yuǎn)古大妖之一,當(dāng)然是有真名的,鼅鼄。與後世蜘蛛是相同的讀音。


    隻是這兩個字實(shí)在太過生僻,而且隨著歲月變遷,又有數(shù)種字體變化,如今除了那部《說文解字》,還有幾句類似“吐絲成羅,結(jié)網(wǎng)求食,利在昏夜”的零星記載,其它的,都成為過眼雲(yún)煙了。


    青同卻是知道不少關(guān)於“小陌”的壯舉,喜好與劍修問劍、擅長捉對廝殺之外,曾經(jīng)設(shè)下埋伏,在那某兩輪日月,其中一條“天道”軌跡路線之上,循環(huán)升落,小陌便將其捕獲,圍困網(wǎng)中……先吞明月,再捉大日,將那輪明月咽下腹中,已經(jīng)開始著手煉化,鬧出了極大動靜,那位明月共主就讓青鳥傳信天庭雷部諸司,繼而傳檄天下,要將這位犯天條的妖族劍修押解到一處行刑臺問斬,小陌豈會束手待斃,挨了不少道天雷,也手刃了不少雷部斬勘司轄下的官吏神靈,而依附雷部的人間地仙,不乏少數(shù),反正這頭攻守兼?zhèn)涞娘w升境劍修妖族,遇到一個就殺一個,遇到一群就殺一群,那場逃亡,簡直就是一場煉劍和修行。


    最後天庭震怒,傳聞不但雷部主官的十二高位神靈之一,要親自下界捉拿小陌,還會有另外一位高位同行,隻是不知為何,到最後卻是一個雷聲大雨點(diǎn)小的結(jié)果,不了了之。但是在那之後,小陌也同樣收斂續(xù)多,當(dāng)然所謂的收斂許多,是相較於以前的無法無天、橫行無忌,不小心撞到這位大妖劍修手裏的地仙,下場還是很慘。


    說句實(shí)話,青同此次重新見到小陌,後者如此……克製,出劍如此含蓄,倍感意外。


    小陌問道:“青同道友為何對我有成見?”


    青同疑惑道:“我對你什麼時候有成見了?”


    小陌伸手輕拍綠竹杖,笑道:“你對劍修的成見還不大?”


    我小陌就是劍修。


    青同啞然失笑,沉默良久,才袒露心扉,“你們這些劍修,自恃一劍破萬法,眼高於頂,桀驁不馴,嗜殺成性,隻顧自己出劍痛快,全然不顧天地蒼生的死活,對待天下道友的修行,不屑一顧。”


    小陌點(diǎn)點(diǎn)頭,不否認(rèn)這個事實(shí),笑問道:“你曾經(jīng)在劍修手上吃過苦頭?”


    青同聞言瞬間臉色陰沉,顯然心中所想的一樁舊事,絕對不是什麼開心事。


    小陌善解人意道:“不願意說就別勉強(qiáng)!


    不是一個喜歡聽訴苦言語的,也不樂意聽那……遺言。


    青同身軀紋絲不動,隻以手指撚動一片梧桐落葉,如木人扇風(fēng)。


    青同緩緩道:“多年前,曾經(jīng)有三位年輕劍修聯(lián)袂遠(yuǎn)遊,期間與一撥披甲者麾下巡狩人間的神靈,起了爭執(zhí),我不幸靠近戰(zhàn)場,大道折損頗多!


    那三個年輕人,後來都成為了人族巔峰劍修,正是元鄉(xiāng),觀照,龍君。


    青同抬起手,雙指抹過臉頰,臉上浮現(xiàn)出一連串的細(xì)微文字,如遭受那黥刑,被臉上刺字。


    小陌瞥了眼,是那遠(yuǎn)古文字,大致意思是記錄了那場廝殺的豐功偉績,點(diǎn)頭笑道:“是元鄉(xiāng)做得出來的事情。”


    因?yàn)槟莻元鄉(xiāng),性情跳脫,飛揚(yáng)跋扈,而且一直是……最賤手欠的。


    比如跑去落寶灘偷酒這種勾當(dāng),也就元鄉(xiāng)做得出來。一兩次也就忍了,竟然還有第三次。


    關(guān)鍵是元鄉(xiāng)喝完酒之後,還說不好喝。


    小陌不砍他砍誰。


    隻是後來的登天一役當(dāng)中,元鄉(xiāng)也是走得最為慷慨赴死的人族劍修之一。


    以至於元鄉(xiāng)死前都未能見到舊天庭大門,傳聞此人在仗劍途中,廝殺不斷,當(dāng)了一輩子話癆的老劍修,始終一言不發(fā)。


    這位老劍修率先登天,愈行愈高,除了遞劍不停,一道道璀璨劍光,氣勢磅礴,接天引地,劍修本人不言不語,無聲無息,仿佛唯有不曾開口的三字遺言。


    我先死。


    毅然捐軀,是為先烈。


    小陌問道:“除了這樁個人恩怨?”


    青同冷笑道:“後來還有個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行蹤鬼祟,也曾來過這邊,與我還是聊得很不愉快!


    當(dāng)初此人悄然離開劍氣長城之後,並不是直奔寶瓶洲的驪珠洞天,而是先在桐葉洲登岸。


    青同曾經(jīng)說了幾句套近乎的話,結(jié)果落了個類似熱臉貼冷屁股的下場。當(dāng)然這不是最主要的,之所以談不攏,另有緣由。


    隻是沒必要與小陌細(xì)說此事。


    之後便有個還不是劍修的外鄉(xiāng)少年,從扶乩宗登上桐葉洲陸地,當(dāng)時他背了一把長劍,名為“劍氣長”!


    是陳清都那把棄而不用多年的佩劍。


    就像那位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明明都隔著一座天下了,就隻是用這種無需親自出馬的方式,在警告青同,為那少年用心護(hù)道,不然後果自負(fù)。


    你他娘的陳清都,哪怕讓那個姓陳的背劍少年,給我捎句話也好啊;蚴菓{借某種輕而易舉的小小秘術(shù),你陳清都與我暗中打聲招唿,又有多難?


    遙想當(dāng)年,在眾多人族劍修當(dāng)中,陳清都資質(zhì)不是最好的,修行速度不是最快的,飛劍品秩不是最高的,偏偏最終是此人,走到了劍道最高處。


    而且相較於目中無人的天下各族劍修,陳清都算是口碑極好的一個,一向沉默寡言,平時從不惹事生非,隻是練劍勤懇,極少外出走動,遠(yuǎn)遊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隻是後來一連串的事實(shí)證明。


    一貫沉默者偶爾開口即雷鳴。


    小陌嘖嘖道:“青同道友,你到底怎麼迴事,跟劍修是先天不對付嗎?”


    青同對此不置可否,看著戰(zhàn)場那邊,好奇問道:“你就半點(diǎn)不擔(dān)心陳平安?”


    小陌默不作聲。


    公子做事周全,無須外人擔(dān)心。


    現(xiàn)在小陌唯一的念頭,就是想著事後如何說服公子,允許自己痛快遞劍。


    都不說自己的死士身份,隻說扈從,都快要當(dāng)?shù)貌环Q職了。


    來到桐葉洲,尤其是進(jìn)入此地之後,小陌就對某事有幾分了然。


    難怪桐葉洲的劍道氣運(yùn),會是浩然九洲中最少的一個。


    不管是劍修整體數(shù)量,還是頂尖劍修的數(shù)目,這座桐葉洲都可以稱之為“寒酸”。


    當(dāng)然不是說因?yàn)榍嗤瑢π薜奶烊慌懦猓涂梢酝耆鲗?dǎo)形勢,一手造就出眼前這個劍仙數(shù)量寥寥的慘淡格局,青同就是棵梧桐樹,當(dāng)真還沒這份能耐。


    隻是因?yàn)樗?zhèn)一洲山河氣運(yùn)的緣故,潛移默化,年月一久,積少成多,上行下效,這種影響就深遠(yuǎn)了。


    最終就是整個桐葉洲,宗門,修士,人心,天時地利人和都開始有所傾向、偏移,形成了一種主動選擇。


    而一棵梧桐樹的不挪窩,與整個桐葉洲的閉塞,喜歡關(guān)起門來,坐井觀天,也算是一種無形中的大道契合。


    總體說來,就是一句簡單不過的老話,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


    落寶灘碧霄道友,就像桐葉洲幕後的一家之主,當(dāng)然還有青同這個臺前的牽線傀儡,一起維持這份家業(yè)。


    可惜這位碧霄道友,已經(jīng)去往青冥天下。


    不然公子在桐葉洲,想必會順利不少。


    那尊青同陰神,一邊觀戰(zhàn),伸手卷起鬢角一縷發(fā)絲,望向那座城池的塵土飛揚(yáng),笑問道:“這會兒還是不擔(dān)心他的安危?”


    之前自己隻是略盡地主之誼,算是送給陳平安的一份待客之道,接下來這位年輕隱官就要悠著點(diǎn)了。


    青同裝模作樣側(cè)過頭,閉上眼睛,不去看那一襲鮮紅法袍被打落街道後的那幅犁地畫麵。


    自己主動一拳,你家公子就毫無招架之力了。


    一炷香,兩刻鍾光陰,會不會太難熬了點(diǎn)?


    要是一不小心打得陳平安跌境,被扛迴那仙都山參加宗門典禮,不太好吧?


    那個當(dāng)恢複文廟神位沒多久的老秀才,會不會對自己不依不饒,假公濟(jì)私,公報(bào)私仇?


    其實(shí)青同如今最忌憚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個合道三洲的文聖。


    小陌笑道:“隻有沒打過幾場架的繡花枕頭,沒有真正經(jīng)曆過生死之戰(zhàn)的花架子,才會問這種……白癡問題!


    然後小陌補(bǔ)了一句,“不好意思,我隻是就事論事,並非有意針對青同道友!


    青同嗬嗬一笑。


    並非輕敵,隻是某個高度,終究還是有上限和瓶頸的。


    尤其是陳平安走了趟蠻荒天下,還跌了境。


    不然就算是那個在武道一途如日中天的曹慈,如果他隻是氣盛一層,遊曆至此,對上半個神到的純粹武夫,又能如何?


    陳平安之前正是在這桐葉洲太平山遺址的山門口那邊,躋身的止境氣盛一層,並且是以前無古人的最強(qiáng),去往那處“山巔”。


    氣勢之盛,動靜之大,以青同的耳目靈通,當(dāng)時就有所察覺。


    隻是陳平安當(dāng)時與三山福地萬瑤宗的韓玉樹那場廝殺,一個憑借飛劍的本命神通,一個依仗著符籙造詣,各自結(jié)陣小天地,青同不敢肆意探究,畢竟當(dāng)時山門口那邊還坐著一個玉圭宗的薑尚真。


    桐葉洲的版圖是很大,幾乎等同於兩個寶瓶洲,但是梧桐樹萬年紮根於此,就像在大地深處,學(xué)那身邊的喜燭道友,結(jié)了一張蛛網(wǎng)。一洲廣袤山河,尋常的風(fēng)吹草動,不用它知道,它也懶得知道,但是隻要是那種能夠讓它道心震顫的人與事,青同不管是職責(zé)所在,還是珍惜自身道行,於公於私,都會盡量查探究竟。


    比如當(dāng)初東海觀道觀的那個臭牛鼻子老道,對那頭背劍老猿出手,它是知道的,隻是從頭到尾都不敢摻和,畢竟青同還有個鎮(zhèn)妖樓的身份,隻是沒有其餘八座雄鎮(zhèn)樓裏邊的鎮(zhèn)白澤,說得那麼直白無誤。


    十四境修士,本就稀罕無比,數(shù)來數(shù)去,幾座天下加在一起,山巔就那麼一小撮。


    而這位道齡無比高的老觀主,又是這一小撮人間山巔修士中,最出了名的性情不定,心思詭譎,手段通天。


    被譽(yù)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白也,手持仙劍,殺力第一,毋庸置疑。僧人神清的金身不敗第一,也是幾座天下公認(rèn)的。


    而老觀主的神通廣大,看似兩頭不沾,但既然能夠與十萬大山的老瞎子,一同與白也、神清這兩位十四境大修士齊名,


    青同是親眼見過,親耳聽過,甚至親身領(lǐng)教過的。


    隻說一事,天底下有幾個修道之人,在大幾千年來的漫長歲月裏,會一直與道祖“問道”?


    而這位曾經(jīng)號稱“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的碧霄洞主,與如今這個黃帽青鞋的小陌,是關(guān)係極好的道友。


    這在萬年之前,是人間地仙皆知的一樁事情。


    那是一種強(qiáng)求不得、羨慕不來的香火情。


    不是誰攀附誰,就隻是一種強(qiáng)者間的脾氣相投,大道相契。


    想到這裏,青同忍不住感歎道:“小陌道友,以你的境界和身份,什麼地方去不得,為何不去天外煉劍,慢慢熬出個十四境,再迴人間?”


    小陌聞言轉(zhuǎn)過頭,直愣愣盯著,問道:“‘小陌’也是你可以喊的?”


    青同頓時默然。


    就像之前說的,殺心更重的,其實(shí)是陳平安,而不是這個用上個喜燭道號的遠(yuǎn)古劍修。


    但是這一刻,瞬間顛倒了。


    隻是小陌很快就不理睬青同,因?yàn)槌浅貎?nèi)街道上,陳平安首次將全部的符籙都祛除。


    看到這一幕,這尊青同陰神卻驀然而笑,好像是實(shí)在忍不住了,一開始還有幾分克製,到後來笑聲便不可抑製,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微微低下頭,伸出一根手指,擦拭眼角,斷斷續(xù)續(xù)笑了幾聲,板起臉,咳嗽幾聲,轉(zhuǎn)頭對小陌說道:“對不住對不住,實(shí)在是覺得好玩,情難自禁,恕罪恕罪。”


    小陌對青同這種發(fā)乎本心的情緒流露,反而不覺生氣。


    如果說先前在空白天地間的那場問拳,雙方都是在練手,在熱身,切磋而已。


    那麼現(xiàn)在那座城池之內(nèi),對峙雙方,就都開始拿出幾分真本事了。


    魁梧老者在遞拳之時,期間無意間露出一截胳膊,上邊浮現(xiàn)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籙文字,竟是鐫刻在肌肉之下的白骨之上。


    文字內(nèi)容,既有一篇篇仙家道訣,也有一部佛家典籍,更有各種失傳已久的遠(yuǎn)古符圖。


    青同的整條胳膊,就像被煉化為一條白骨山脈,而那山崖石壁之上,榜書崖刻無數(shù),如仙人符籙,用以堅(jiān)韌山體,穩(wěn)固峰巒,最終使得一條手臂,就是一條龍脈。此外皮膚血肉筋脈,反而像是一些可有可無的附庸。


    一襲鮮紅法袍被砸入一堵高大城牆中,手肘撐開碎石,硬生生將自己從牆壁中拔出來。


    但是方才連續(xù)砸中陳平安額頭與胸口的青同,卻沒有趁熱打鐵,因?yàn)橐詢扇瓝Q一拳,穩(wěn)占上風(fēng)的青同,察覺到陳平安這一拳的不同尋常。


    這一拳不算太重,隻是那份拳罡卻頗為難纏,青同體內(nèi)幾處關(guān)鍵氣府,動靜不小,而那條篆刻符籙的胳膊上邊,數(shù)百個金色文字和幾張符圖,幾乎在一瞬間變得黯淡無光,如陣陣灰燼簌簌飄落。


    之後青同便愈發(fā)小心。


    一抹鮮紅遊走在街巷中,一道白虹就要幹脆利落多了,都是一條直線,直奔那道好似遊魚亂竄的鮮紅法袍,一路上建築崩碎炸裂開來,一旦被青同得手,陳平安往往就會撞爛數(shù)百丈,就像在城內(nèi)鑿出一扇扇大門,反觀青同,即便挨上一拳,多是身形搖晃幾分,很快就會對陳平安還以顏色。


    唯一不對勁的地方,青同發(fā)現(xiàn)陳平安連同先前那個能夠打散金色符籙的拳招,始終在反複使用五種拳招,就像一種臨時抱佛腳的演練,從最早的略顯生疏,到漸漸的純熟,拳意增長,不能說是什麼突飛猛進(jìn),但是以青同的眼力,可以說對方第一拳與最後一拳的變化,隻說技巧上的進(jìn)步,可以說是肉眼可見。


    青同一腳將那家夥踹得倒飛出去百餘丈,年輕武夫的後背直接將一處豪門府邸打穿,在牆外街道一棵大樹下,鮮紅法袍以手肘輕輕抵住樹幹,止住身形。


    沿著那條嶄新道路,青同緩緩走出牆壁上的那個窟窿,笑問道:“自創(chuàng)?”


    如果不是這些拳招的神意不夠圓滿,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拳。


    陳平安笑道:“他創(chuàng)。”


    是曹慈的五種拳法。


    先前文廟問拳,曹慈坦言自創(chuàng)了三十餘種拳招,當(dāng)時用上了不到半數(shù)。


    陳平安在今天就模仿了其中五種,曇花,流水,龍走瀆。靈鷲山。神霄。


    曹慈是半點(diǎn)不介意他人學(xué)拳的。


    絕大部分,是學(xué)不會。


    一小撮勉強(qiáng)能夠追上曹慈背影的身後武夫,也好不到哪裏去。


    學(xué)我者生,似我者死。


    這種話,可能換成別人來說,就是狂傲,難免帶有幾分居高臨下說教的嫌疑。


    但是曹慈來說,可能就真的隻是一個極其心平氣和的道理。


    就算是陳平安,也不是真的要學(xué)這幾拳,唯一的用處,還是拿來“變著法子”打熬體魄。


    不同的拳招、拳路和拳理,可以磨礪人身體魄的不同山河地界,這才是武夫切磋的意義所在,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青同大笑道:“難道也是偷拳?”


    陳平安糾正道:“學(xué)拳。”


    青同疑惑道:“有區(qū)別?”


    言語之際,青同雙腳交織出一陣?yán)纂,如腳踏兩座雷局,依舊是拳法,效果卻等同於仙家縮地法。


    青同轉(zhuǎn)瞬間就已經(jīng)伸手按住那一襲鮮紅法袍的額頭,一路向前狂奔,同時一拳迅猛遞出,砸中對方喉嚨處。


    偷拳也好,學(xué)拳也罷,作為止境武夫,誰不會?


    這一拳,青同正是模仿陳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右手五指如鉤,死死按住那額頭,雖說右手如同撞到飛速旋轉(zhuǎn)的磨盤之內(nèi),可哪怕是五指滲血,虎口裂開,青同左手依舊出拳不停,倒要看看,自己這份一鼓作氣的拳意,到底能夠支撐二十幾拳,對方又能夠扛下幾拳,到底是自己的拳意先斷,還是對方的體魄率先出現(xiàn)崩裂跡象。


    眨眼功夫,青同接連遞出還不知名的十九拳,雙方身形已經(jīng)在城內(nèi)“走出”數(shù)裏路。


    期間陳平安三次驟然加快“撤退”身形,青同便依葫蘆畫瓢,剛好與陳平安的速度持平,就像貓逗老鼠一般。


    不過青同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這十九拳,力道不算輕,可惜意思不太夠。


    武學(xué)宗師之間的切磋,學(xué)拳說簡單也簡單,很容易就做到七八分形似,隻是說難也難,學(xué)拳之所以難,就難在得其精髓,難以準(zhǔn)確看穿對方一口純粹真氣的流轉(zhuǎn)路線,而這條道路,就像是一部文字繁複、內(nèi)容晦暗的仙家長篇道訣,對於山巔境尤其是止境武夫而言,如果隻是將一個拳招學(xué)個形似,又有什麼意義,不得其法,就是雞肋。


    但是青同此刻並不氣餒,大不了以後自己反複演練幾十萬拳,幾十萬不夠,那就幾百萬拳。


    天下拳招,終究都是死的。隻有遞拳之人,才是活的。


    青同站定,第一次更換純粹真氣。


    雙方都已經(jīng)離開城池,陳平安如同斷線風(fēng)箏,在遠(yuǎn)處摔落在地。


    青同笑道:“離著一炷香,差不多還有一刻鍾,你行不行?”


    陳平安站起身,深唿吸一口氣,吐出一股枯敗氣息後,突然像是變了個人,從先前一個古井不波的遲暮之人,變成了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輕人,伸手抵住腰間一把狹刀的刀柄,笑道:“如果隻說拳法高度,你實(shí)在很難跟半個神到般配,還是說其實(shí)你最擅長的,是使用兵器?”


    青同雙臂環(huán)胸,笑道:“就算我赤手空拳,打你不是綽綽有餘?”


    何況青同可沒有真正傾力出拳。


    怕一個不小心,打得酣暢淋漓了,沒能收住手,就打得對方跌境,或是幹脆就直接打死了對方。


    青同瞥了眼對方的腰間疊刀,伸出一手,“你要是用刀,大可以隨意!


    陳平安微笑道:“你好像忘了說,兩刻鍾結(jié)束後,咱倆到底怎麼算輸贏?”


    青同說道:“那就打得一方認(rèn)輸為止?”


    陳平安點(diǎn)頭道:“當(dāng)然可以!


    緩緩將那把斬勘抽刀出鞘,狹刀極長,光亮如水。


    陳平安再攤開手掌,竟是直接攥住刀身,伸手一抹,在那鋒刃之上,如獲敕令,煥發(fā)出一種古怪至極的五彩顏色。


    青同略微疑惑,這也行?準(zhǔn)確說來,對方不算作弊。


    陳平安並沒有用上修士手段,更像是一種臨時起意的鑄造,淬煉?


    青同突然問道:“真是那把斬勘?”


    右手持刀的陳平安沒有直接迴答問題,左手再次拔刀出鞘,笑道:“再猜!


    青同內(nèi)心震動不已。


    死死盯住那個雙手持刀的家夥。


    青同嗅到了一股危險(xiǎn)氣息。


    青同再沒有絲毫小覷心思,竟是主動再起一個古老拳架。


    一身磅礴拳意竟是如那修士現(xiàn)出法相,在青同四周,顯化出一幅奇異畫卷。


    有人彈琵琶,隻有頭顱和四肢,而無軀幹。


    一位無頭之人,雙手作吹笛狀。


    隻剩下上半身的女子,正在撫琴,如被古琴攔腰斬?cái)唷?br />

    有無臂者,身側(cè)懸有羯鼓,搖頭晃腦,作拍打羯鼓狀。


    種種奇形怪狀,讓人匪夷所思。


    而且最讓青同感到煩躁的,還是那把傳說中十二高位神靈之一持有的“行刑”,關(guān)於這把神兵,光是那句“有幸見此鋒刃者即是不幸”,就讓青同感到一種厭惡,還有恐懼。


    如果說一把斬勘,隻是相對最為壓勝蛟龍之屬。


    那麼這把已經(jīng)消失萬年之久的“行刑”,現(xiàn)世之後,相信不管是純粹武夫,還是修道之人,誰都不願意親眼見到此刃。


    陳平安向前行走,雙手持刀,一把斬勘煥發(fā)出五彩顏色,而那把行刑,鋒刃一側(cè),竟是漆黑一片,如開辟出一條太虛界線,尤其是刀尖處,拖拽出一條極其纖細(xì)的琉璃光線,竟是某種鋒刃割破光陰長河的恐怖景象,而那一襲鮮紅法袍,腳步不急不緩,笑嗬嗬道:“與其等到挨了無數(shù)刀,這副仙蛻破碎,折損嚴(yán)重,消耗幾百年光陰都難以修複,等到了那個時候,青同前輩再取出趁手兵器與之抗衡,會不會太晚了點(diǎn),丟的麵子豈不是更大?設(shè)身處地,換成是我,就不要講究什麼臉麵不臉麵的小事了,務(wù)實(shí)點(diǎn),當(dāng)然是贏下這場切磋,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


    大地劇烈震顫,地底深處悶雷陣陣,已經(jīng)不見陳平安身形,原先腳下出現(xiàn)一個大坑。


    那隻剩頭顱和軀幹的彈琵琶者,一刀即碎。


    無頭吹笛之人,連身軀帶長笛,刀光一閃,一並化作齏粉。


    唯有上半身的撫琴女子,被斬勘穿透胸膛,一襲鮮紅法袍現(xiàn)出身形,伸出手臂,手持狹刀,將前者高高挑起在空中。


    身形轉(zhuǎn)移與出刀速度,都實(shí)在是太快了。


    陳平安就像躋身了一種境地,人隨拳走?


    這本該是一種武學(xué)大忌。


    青同已經(jīng)退到城頭之上,俯瞰城外那個持刀者。


    對方整個人像是在……無聲而笑。


    那些異象隻是拳意凝聚而成的半真半假之物,並不會傷及青同體魄絲毫,但是視線中的那個家夥,第二次讓青同生出忌憚之心。


    第一次,隻是行刑這把身外物而已。


    這一次,卻是那個人。


    一身氣勢太怪了。


    不是那種一味的乖張,殘忍,暴虐?梢f是那種冰冷,死寂,純粹的無情,也不準(zhǔn)確。


    就像人性走到了另外一個極端。


    青同再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伸手一招,凝聚出一把類似斬-馬刀的巨大兵刃,碧綠色,篆刻有層層疊疊的符籙,寶光流轉(zhuǎn)。


    站在城頭之上的青同,雙手握刀,繞到身後,刀背貼後背,冷笑道:“鋒刃無眼,若是不幸缺胳膊少腿,可別怨天尤人,這是你自找的。”


    陳平安手腕輕輕擰轉(zhuǎn),將那撫琴女子的婀娜身形瞬間攪碎,仰起頭,看著那個白發(fā)老者,微笑道:“告訴你一個道理,打架話多不高手!


    遠(yuǎn)處觀戰(zhàn)的青同陰神,原本一直頗為神態(tài)閑適,等到陳平安拔出行刑,就有點(diǎn)坐不住了,再等到陳平安出手,隻以斬勘就將陽神身外身逼退到城頭上,將手中那片金色落葉隨手丟掉,轉(zhuǎn)頭問道:“怎麼迴事?!”


    小陌雙手按住行山杖,“自己問啊。”


    陰神與陽神本就心意相通,完全可以視為一人。


    青同陰神歎了口氣,“這麼打下去,很難收場的!


    小陌有些訝異,怎麼感覺這尊陰神,有點(diǎn)不同尋常。


    不過無所謂了,小陌的注意力,還是放在雙方重新返迴城內(nèi)的戰(zhàn)場。


    急什麼,這才剛剛好戲開場。


    其實(shí)小陌也不清楚公子對待這場問拳,到底是怎麼想的,具體又是如何打算的。


    小陌隻知道一件事,公子還沒有真正給出殺手鐧,這就意味著這場架,還有的打。


    因?yàn)殛惼桨苍?jīng)給小陌泄露過底細(xì)。自創(chuàng)拳法,隻有兩招,與劍術(shù)相通。


    其中一拳,被陳平安取名為“片月”,是一極簡一至繁兩個極端中的後者。


    第一次施展此拳,是在大驪京城內(nèi),收拾那撥差點(diǎn)釀成大禍的天之驕子。


    練氣士之所以最不願意招惹劍修,劍修的本命飛劍最麻煩的地方,還不單單是一劍破萬法的蠻橫無理,更在於飛劍傷人之後,遺留劍氣,會長久興風(fēng)作浪,對人身小天地產(chǎn)生一種持久的損傷和破壞。


    曹慈的拳招“曇花”,是如此,陳平安的“片月”更是如此,這一拳若是打在對手身上,拳意蔓延極快且隱蔽,就像在敵人的小天地山河內(nèi),出現(xiàn)無數(shù)道鬼畫符的榜書崖刻,幾乎是不可逆的,留著就是大道遺患,受傷之人想要修繕,就隻能磨掉那些石刻,比如匠人隻能拿刀削平、或是拿錘頭打爛。


    小陌瞥了眼那片被青同丟棄的梧桐落葉。


    一葉一世界,是一幅類似走馬圖的畫卷,隻是不涉及光陰長河罷了。


    不然青同要是能夠抽取那麼多的光陰流水,早就是十四境修士了。


    桐葉洲的山上領(lǐng)袖,是南北對峙的桐葉宗、玉圭宗。


    這就涉及到一樁很多年前的典故了,這兩個氣數(shù)綿長的宗字頭,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屬於應(yīng)運(yùn)而生。


    按照公子的說法,那位曾經(jīng)的小夫子,也就是如今的禮聖,曾經(jīng)有過一些嚐試。


    最早是在大驪京城一座火神廟,遇到了封姨,因?yàn)槟切┮匀f年土作為泥封的百花釀,被陳平安一眼看破玄妙,猜到了酒水是一種貢物,封姨“話趕話”,便率先提起了一個線頭,說到了三個進(jìn)貢對象,主動聊到了那些與陽間幽明殊途的酆都鬼府六宮,還有那位權(quán)柄巨大的方柱山青君,手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總之這些都屬於禮聖製定出的一些“嶄新”禮儀,後來陳平安就順藤摸瓜,私底下與先生多問了些內(nèi)幕。


    與此同時,禮聖還曾親自請出三山九侯先生,按照陸沉泄露的天機(jī),陳平安相信三山九侯先生當(dāng)年立碑“太平寰宇斬癡頑”時代,正是為了配合禮聖,才願意重新出山,幫助禮聖重訂天條,原本是專門用來針對天下鬼物。陳平安猜測,禮聖此舉若是成功,包羅萬象,估計(jì)就沒有後來的那場斬龍一役了。


    但這都不是最誇張的地方,先生說的另外一件事,才是真正的驚世駭俗。


    人間竟然曾經(jīng)有機(jī)會誕生出人道之主!


    這是一種極為涉險(xiǎn)的舉措,等於是禮聖剝離出一份自身大道了。


    而且一旦成功,證明此舉行之有效,那麼儒家文廟的地位,都有可能不升反降,反而是順勢走下一個臺階,就像後世的廟堂官員,輔佐有道之君,創(chuàng)建一個萬年未有的海晏清平之世……


    之後陳平安更是在文廟功德林翻閱秘檔,果不其然,有個意外收獲,正是在那期間,其中有位中土神洲的得道君主,曾經(jīng)將一片桐葉削為珪形,賜給自己的弟弟,這就是文廟功德林秘檔上所謂的“桐葉封弟”和“一葉封侯”,在桐葉洲那條名為汾瀆的大水之畔建國,當(dāng)時大瀆主要支流有那澮河、漱江。如今大泉王朝的埋河,還有燐河,都隻是當(dāng)年不起眼的河段、支流之一。


    可惜不管是什麼原因,禮聖終究未能做成此事。


    城內(nèi)之戰(zhàn),幾乎毀掉了半座城池。


    每一次鋒刃撞擊,都是一場火星四濺的滂沱大雨,雙方四周的建築,如被秋風(fēng)掃落葉。


    青同陰神臉色凝重,虧得自己那把精心鑄造的法刀,品秩極高,不然別說對上那把行刑,就是斬勘,都要吃大虧。


    小陌伸了個懶腰,問道:“那個被我家公子尊稱為‘呂祖’的道士,是什麼來頭?”


    青同有些心不在焉,隨口答道:“純陽真人,是一位真正的得道之士,家鄉(xiāng)在浩然天下,但是成名之地,卻是青冥天下,被譽(yù)為金丹第一。曾經(jīng)遊曆過藕花福地,與老觀主一見如故,雲(yún)窟福地的老蒿師倪元簪,還有後來的俞真意,一定程度上,都模仿了純陽真人。”


    有一部署名純陽道人的古老棋譜,棋譜無名,流傳不廣。那個雲(yún)遊道人在棋譜序言有詩雲(yún),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故而被有識之士,按照許多傳世字帖的取名習(xí)慣,譽(yù)為《爛柯譜》,又有別稱《出洞譜》。全譜九篇棋理,總計(jì)三十六棋局。


    便是那位純陽真人,當(dāng)年遊曆藕花福地之後編撰的一部棋譜,道人離開福地時,老觀主對這個當(dāng)年境界並不高的外鄉(xiāng)人,似乎頗為欣賞,親自將其禮送出境,桐葉洲中部地界,也就是後來的大泉王朝騎鶴城,這才有了那場仙人騎鶴飛升的遺址。


    就像那水溝紅葉,往往就與題詩有關(guān)。浩然不少詩詞,每當(dāng)論及梧桐,經(jīng)常與井有關(guān)。


    比如那入門紫鴛鴦,金井雙梧桐。還有類似去國行客遠(yuǎn),還山秋夢長。梧桐落進(jìn)井,一葉飛銀河。


    藕花福地的大門,其實(shí)就是一口水井。


    關(guān)於這一點(diǎn),當(dāng)下置身戰(zhàn)場的陳平安,肯定是有切身感受的。


    城內(nèi),一處戰(zhàn)場,塵土散盡。


    白發(fā)老者,嘴角滲出血絲,尤其是整條握刀的胳膊,幾乎全部肌肉崩潰了,這尊青同的陽神身外身,看著那個從廢墟中站起的鮮紅男子,不由得感歎道:“真不是人!


    這家夥如果不是因?yàn)楹系谰壒剩チ岁幧窈完柹裆硗馍,不然三者加上雙刀,和那把懸停在城外長劍,那才叫一個棘手。


    青同陰神有意無意瞥了眼那炷香。


    小陌微笑道:“這算不算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


    青同轉(zhuǎn)移話題,“就沒想過去青冥天下找故友?”


    小陌笑道:“不著急!


    青同欲言又止。


    小陌說道:“我知道,直到現(xiàn)在,城內(nèi)的你,還是有所藏掖,是要等兩刻鍾結(jié)束的那個瞬間!


    青同搖頭道:“如果沒有一炷香的限製,就這麼拖下去,陳平安就算有那兩把刀,還是必輸無疑!


    小陌疑惑道:“一炷香兩刻鍾,是誰的手筆?”


    青同無可奈何。


    在文廟允許的規(guī)矩之內(nèi),一些個涉及山河氣運(yùn)的收益,青同的鎮(zhèn)妖樓與那地位超然的觀道觀,雙方形同坐地分贓。


    而觀道觀隻“掐尖”,梧桐樹這邊,就吃點(diǎn)殘羹冷炙。


    當(dāng)年那場影響深遠(yuǎn)的太平山動-亂,一頭背劍老猿,殺掉大伏書院的君子鍾魁。


    因?yàn)榘凑招U荒軍帳的推演結(jié)果,鍾魁,被說成是相當(dāng)於五個仙人境劍修。


    白猿得手後,它被一怒之下的老天君,立即縮地山河返迴太平山,手持明月鏡追殺萬裏,白猿身受重創(chuàng),最終逃到了一條破碎龍脈的別宮之中,與那個太平山“年輕道士”匯合,然後就被老觀主輕鬆找到了蹤跡,在那座古稱汾瀆龍宮的一處避暑之地,老觀主意外現(xiàn)身,站在鎖龍臺遺址上,腳下遺址,類似一種“家法伺候”,是早年大瀆龍宮動用私刑的地方。


    其中白猿被老道士隨手丟到了藕花福地中去,失去了所有靈智,不得不重新修行。


    年輕道士隻因?yàn)椤耙谎圆缓稀保揪蜌埲钡幕昶窍?shù)離體,皮囊癱軟在地。


    前者從身軀中飄蕩而出,被老道士一把掐住了脖子,後者的下場與白猿如出一轍。


    就真的隻是因?yàn)橐痪湓挾,一個照理說很得體的稱唿罷了。


    稱唿老觀主為前輩。


    結(jié)果在老觀主這邊,就成了“你一個妖族,口口聲聲喊我前輩,自稱晚輩?罵我是老畜生不成?”


    隻是這頭妖族的殘餘魂魄,約莫是一魂四魄,老觀主沒有一袖子打成將其灰燼,反而對其網(wǎng)開一麵,還故意留下了那頂芙蓉道冠,一並留在了鎖龍臺上。


    不過也沒有由著對方亂竄,以至於這頭大妖的魂魄,被拘押在了那頂?shù)拦谥,牢牢釘死在了太平山牢獄遺址內(nèi)的山根深處。


    至今未能脫困。


    老觀主還曾偷偷出手,以通天手段瞞天過海,等於為太平山聚攏“預(yù)留”了一部分山水氣運(yùn),不至於徹底流散。


    不然之後那場戰(zhàn)事,太平山修士都死絕了,整座山頭,處處破碎不堪,就是個破敗篩子空竹籃,哪裏留得住半點(diǎn)流水。


    桐葉洲不堪一擊,頃刻間便山河陸沉,很快就被妖族大軍占據(jù),大概是文海周密對老觀主的一種示好,並未去動那頂?shù)拦冢矝]有將太平山遺址開辟為一處山水渡口,隻是論功行賞,對那頭隱藏在浩然多年的妖族修士,對其餘魂魄所在的那具真身,額外有所補(bǔ)償,因禍得福,如今在蠻荒天下也算雄踞一方的大妖了。


    其實(shí)這就是那把明月鏡徹底破碎之後,太平山遺址地界,為何還能擁有一份縈繞不去的殘餘道韻。


    這才有了之後小龍湫在內(nèi)的幾股本土勢力,會來覬覦太平山這塊雞肋。


    老觀主在那鎖龍臺之上,某些言語,更是“大逆不道”,聽得青同道心震顫,偏偏又無法不聽,想要當(dāng)聾子都做不到。


    明擺著是被那個臭牛鼻子老道給強(qiáng)行拉上了一條賊船。


    期間老觀主對那個晚輩說了句類似蓋棺定論的言語。


    不敢殺陳平安,就等於錯過了一樁天大機(jī)緣。


    因?yàn)橐菤⒘舜巳,於蠻荒天下有大功德。老觀主也可以順勢將“陳平安”收入道觀,將蒲團(tuán)的位置抬升極多。


    這個臭牛鼻子老道所謂的蒲團(tuán),當(dāng)然就是整座觀道觀了,也就是一座與蓮花洞天接壤的藕花福地。


    至於陳清都為何借給陳平安那把佩劍,老觀主當(dāng)時就給出了一部分真相。


    “為的就是將某些因果轉(zhuǎn)嫁到陳平安的肩上。”


    年少時就背一把劍氣長,從倒懸山返迴浩然天下,背劍遊曆桐葉洲。


    桐葉洲有座鎮(zhèn)妖樓,進(jìn)入藕花福地。


    年輕隱官,承載大妖真名。


    合道半座劍氣長城。


    一人守城,僥幸不死,重見天日。


    時也命也?時耶命耶。一飲一啄,莫非天定?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伸手抓住行山杖,緩緩站起身。


    一炷香即將燒完。


    青同問道:“你該不會是?”


    剛剛鬆了口氣,因?yàn)閯儇?fù)已成定局了,隻是等到小陌起身,青同陰神又不得不心弦緊繃。


    該不會是想要壞規(guī)矩選擇出手?


    小陌笑道:“你想岔了!


    戰(zhàn)場早已轉(zhuǎn)移到城外,雙方各自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正好隔著那座一峰獨(dú)高的大嶽,雙方分別位於山前山後。


    與小陌遊曆了不少地方,陳平安除了反複演練那種劍光遁術(shù),在這之外,在仙都山的那處洞天道場內(nèi)閉關(guān),更多是像個貨真價(jià)實(shí)的修道之人,的的確確在認(rèn)真修行。至於習(xí)武練拳一事,有,而且外人聽上去,會覺得很簡單,但是做起來,無異於登天之難。


    半拳。


    反反複複,隻練半拳。


    卻始終不得其法,甚至可以說是不得其門而入,既然連形似都不成,更何談神似?


    而這半拳,恰好就嵌在陳平安的人身山河之中。


    是一位十一境武夫的半拳。


    一襲鮮紅法袍收刀入鞘,開始不斷後掠,等到與那座高山足足拉開數(shù)百裏距離,才開始向前狂奔。


    倏忽間陳平安身形憑空消失。


    為了遞出此拳,在前奔途中,身形消散之前,陳平安甚至不得不迅速摘下兩把狹刀,將它們隨手丟開。


    小陌稍稍抓緊手中那根綠竹杖,瞇眼站定。


    青同陰神鬢角發(fā)絲肆意飄拂,神色慌張,喃喃自語,嗓音細(xì)若蚊蠅。


    不遠(yuǎn)處的滿地金黃落葉,開始朝同一側(cè)飄散而去。


    大山之後,那位一身拳意同樣攀至巔峰的白發(fā)老者,猛然間睜大眼睛,因?yàn)檠矍耙呀?jīng)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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