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街都是持彩扇掛香囊的婦人少女，她們戴著五彩繽紛的頭飾，前兩天去花神廟集市那邊買來的各色花簪，依舊有著用武之地，家境一般的女孩，直接從院子裏折一枝石榴花斜插在鬢邊，也是漂亮的。
孩子們明天就會在胳膊上係彩線葫蘆等物，取名為“長命縷”，隻是過了端午就丟，老話說是“扔災(zāi)”，也有孩子好奇，問個為什麼，老人們也說不上個所以然，隻說是一輩輩傳下來的，如果孩子們再追問，隻需給他們從水井撈出個香瓜，或是買一碗冰鎮(zhèn)酸梅湯，也就消停了。
走出了千步廊，路過了花神廟，穿街走巷去往琉璃廠，裴錢跟郭竹酒在一個賣冰碗的店鋪停步，店家取各色時令鮮貨，如蓮子菱角雞頭米等，冰鎮(zhèn)加糖，再撒上一把杏仁、榛子、芝麻，丟幾顆蜜餞，墊以一張新鮮荷葉。謔，色香味俱全，嘴饞之前便已眼饞了。
因為參加過慶典，裴錢就覆了一張麵皮，何況“宗師鄭錢”在大驪京城的名氣也不小，不過她還是紮丸子頭發(fā)髻。
郭竹酒當(dāng)然不用這麼麻煩，眼巴巴等著那隻冰碗，店鋪生意太好了，掌櫃就讓女兒臨時擔(dān)任夥計，少女一邊笑著與兩位客人說稍等，一邊嘀咕埋怨著爹隻曉得掙錢，為何不讓她與朋友們?nèi)コ悄夏沁吙春苫ā?br />
裴錢結(jié)了賬，郭竹酒嚐了一小口，霎時間雙眸亮晶晶，閉上眼睛，滿臉幸福，“哇哇哇，也太好吃了吧。”
裴錢點頭笑道：“是好吃�！�
街上往來的官衙諸房胥吏，街坊鄰居或是各類攤販們都會跟他們打招唿一聲，這些都不算“官”卻也吃著皇糧的青壯，多是點頭致意，也有停步閑聊幾句的，好些蹲在牆根蔭涼處躲日頭的少年，啃著西瓜，抬起頭的時候，眼神裏邊由著藏不住的羨慕，若是有那外罩錦袍內(nèi)裏披甲的北衙騎隊，緩緩騎馬而過，少年們更是直勾勾盯著他們腰間的那把製式腰刀，等到騎隊過去，才竊竊私語，說方才過路的騎卒第幾騎定然在戰(zhàn)場殺過最多的人，就數(shù)他身上殺氣最重，也有人說不對，分明是那個吊在尾巴上、瞧著垮著肩頭懶洋洋的那廝殺人最多、本事最高……
他們也會聊到那位新任國師，聊到大綬朝的朝貢，消息靈通的，還說昨天晚上，皇帝陛下跟新任國師一起站在了外城的城頭。
聊到這些廟堂和天邊事的時候，市井少年們眼睛裏有一種“國師陳平安今天如何、我明天想必也會如何”的光彩。
隻是等到幾位漂亮女孩子聯(lián)袂走過，他們便啃著西瓜，吹著口哨，其中一位少女立即轉(zhuǎn)頭怒目相向，少年們呆了呆，快跑，是學(xué)塾徐夫子的女兒！臉上塗抹這麼厚重的脂粉，他們竟然沒有認(rèn)出來……
裴錢以前不太理解，為什麼師父會說在遠遊途中，隻要聽到有人談?wù)�、或是仰慕文聖的文章，就會格外開心。
等到後來經(jīng)常能夠聽到別人談?wù)搸煾福蜐u漸懂了。
由於明天就是五月五，雄黃酒的銷量自然是不必說，家家戶戶都要懸艾虎蒲劍用以驅(qū)邪避鬼，花不了幾個錢，若是腿腳勤快點，甚至不必花錢。若是中等之家，按照習(xí)俗，都會去鄰近宮觀、與相熟的道長們低價購買幾張五雷天師符，或是請迴一幅朱墨繪製的王靈官掛像……於是就有些極有生意經(jīng)的商販，覺得這不是剛剛國師慶典嘛，不如照著新任國師的模樣，畫一幅名副其實的劍仙斬邪圖？還愁賣？還愁價格？說幹就幹！
今天一大早好些開門迎客的鋪子，就開始販賣一摞摞泛著濃重朱砂墨香的劍仙圖，還好，沒有直接寫上國師身份、名字。
這可把長寧縣和永泰縣兩座縣衙官吏給嚇傻眼了，想錢想瘋了？！
把還掛著“署理”二字的韓禕給氣得差點跳腳，意遲巷那麼鬧騰，韓禕本就一宿沒睡，大半夜敲門的何止是韋閎？
王湧金一改常態(tài)，沒有雷厲風(fēng)行，反而親自帶著官吏走了幾家?guī)ь^的商戶，勸說他們不要如此莽撞行事，訓(xùn)誡幾句就算了。
又要了一份價廉物美的冰碗，郭竹酒試探性說道：“師姐，我聽說京城有樣特色，叫豆汁……”
裴錢立即說道：“你要吃你吃，恕不奉陪，不過我可以掏錢請客，想喝幾碗都不成問題。”
以前遊曆路上，老廚子就做過，記得當(dāng)時師父最先捧場，端碗嚐了一口，神色自若，說極有特色，再用眼神鼓勵某位小黑炭，後者不明就裏，捏著鼻子便仰頭將一碗幹了，閉著嘴巴，伸出大拇指，最是疑神疑鬼的魏海量這才灌了一口，輕輕點頭，吧唧嘴，嗯了一聲，盧白象和隋右邊這才將信將疑跟上，前者瞬間眉頭緊皺，滿臉殺氣，後者腮幫鼓鼓趕緊捂嘴又不好如何……當(dāng)時老廚子神色自得，極有成就感。
郭竹酒點點頭，“我偏不信天底下有比醋魚更難吃的，再說了，京城百姓都好這一口，總有他的道理，想來跟那折耳根是差不多的路數(shù)�！�
裴錢瞇眼笑道：“也沒誰攔著你喝豆汁啊�！�
雖然郭竹酒的思路和言語都很天馬行空，但是不得不承認(rèn)，郭竹酒的分寸感還是極好的，先前在雲(yún)海之上說了些好姐妹的閨房悄悄話，裴錢倒是確實不太想去皚皚洲散心什麼，記憶太好也不好，見過了的風(fēng)景，再走第二遭，就沒有新鮮勁兒，郭竹酒就打包票，說自己有辦法，既然不想去皚皚洲也不太想迴桐葉洲，就隻是想要待在師父身邊有啥難的，她們師姐妹剛好有個伴兒，於是就有這麼一出，隻是郭竹酒臨時起意的那些胡扯，也太出乎裴錢的意料了，畢竟是女子，哪能不惱。
郭竹酒追問道：“既然不喜歡劉幽州，曹晴朗如何？就目前我得手的證據(jù)、線索來看，咱們落魄山，好像就沒有誰不喜歡他�！�
裴錢搖搖頭，“對他隻有愧疚。”
郭竹酒眼睛一亮，“那就是李槐？”
這倆，大概是師父相對而言最能接受的“準(zhǔn)女婿”了？不管怎麼說，都是知根知底，當(dāng)真是“老丈人”看著他們長大的。
裴錢無奈道：“跟他就像從小一起瘋玩的鄰居，長大之後見了麵，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尷尬得摳腳�！�
郭竹酒試探性問道：“太徽劍宗的白首？”
裴錢黑著臉，直接連話都不想說了。
郭竹酒揉著下巴，“那就沒法子嘍，還是師父說得對，急什麼呢。”
裴錢揉了揉郭竹酒的腦袋，“小腦袋瓜子裏邊裝了這麼多的兒女情長，怎麼不自己找個？”
郭竹酒笑嘻嘻道：“總會找到的，急什麼呢。哈哈，大白鵝說得對，一想到將來我們誰結(jié)婚，先生紅著眼睛的模樣，他就覺得……”
裴錢瞇眼道：“哦？他覺得如何？”
郭竹酒說道：“忘啦。瞧我這記性�！�
郭竹酒故意路過一間占地規(guī)模不小的武館，裏邊唿唿喝喝的，裴錢聽到裏邊一個熟悉的大嗓門，郭竹酒剛想要說砸場子的來啦，就被裴錢一把拽走，請她喝了一碗冰鎮(zhèn)酸梅湯。
郭竹酒雙手抱住後腦勺，晃晃悠悠走著，正色道：“崔師兄跟我說過三個觀點，我一開始並不認(rèn)可，思來想去，也沒想出反駁的理由，就隻好認(rèn)了。”
裴錢說道：“聽聽看。”
郭竹酒說道：“第一，近期不要總是想著幫我們師父的忙，我們能夠不幫忙就是幫了最大的忙。至於近期是多久，暫時未定�！�
“第二，落魄山不是別的地方，真正對這個世道有所理解、並且愛著你們的人，都知道所謂的任何一句豪言、任何一件壯舉意味著什麼�！�
“崔師兄最後說他先生已經(jīng)很辛苦了，我們幾個當(dāng)學(xué)生弟子的，就都別添堵，近期好好練拳，好好修行，比什麼都強�！�
裴錢疑惑道：“這些話他怎麼隻對你說？”
郭竹酒笑道：“這問題問的，一點都不裴師姐了，明顯是我更好講道理說得通唄，否則就你那脾氣，誰敢湊近了自討沒趣�！�
裴錢笑道：“好像也對�！�
裴錢說道：“我留在國師府隻是玩，你卻是需要接替容魚的，直接越過容魚也不是沒可能。”
郭竹酒皺著眉頭，“��？啥意思？待人接物非我所長啊。”
裴錢瞪眼道：“真傻裝傻？”
郭竹酒嘿嘿道：“可我早就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一門心思輔佐掌律長命了啊，我跟謝狗、箜篌組建小山頭，不就是為了招兵買馬，早早打好底子，以後才好順利擔(dān)任落魄山曆史上的第二任掌律祖師。鐵麵無私辨忠奸，不近人情郭掌律，誰要是落我手裏，休怪我與撚芯姐姐學(xué)了一身真本領(lǐng)，誰幫忙求情都不好使，不好使！”
裴錢揉了揉額頭。
郭竹酒輕聲道：“假設(shè)，隻是假設(shè)。不要因為劉幽州他們家太有錢而故意不喜歡他�！�
“不要因為被愧疚嚇退了愛慕。”
“也不要因為小時候太熟悉而長大了就陌生�！�
“對吧，裴師姐？”
郭竹酒年紀(jì)不大，但是她見過很多的離別，而且家鄉(xiāng)那邊的所有離別，往往隻與“生死”有關(guān)。
所以她更知道什麼叫悶頭喝酒，好像有太多人來不及說太多話了。
裴錢笑道：“也是大白鵝說的道理？”
郭竹酒搖搖頭，“我自己說的呀，都是些‘沒道理的道理’�！�
裴錢好奇問道：“謝狗為什麼會喜歡跟著你混？”
關(guān)於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的，在落魄山那邊，何止是裴錢一個？
郭竹酒說道：“我答應(yīng)讓她傳授給我一些道法�！�
裴錢問道：“什麼？”
郭竹酒隻得重複一遍。
裴錢皺緊眉頭，這是什麼道理？
郭竹酒想了想，說道：“大概是白景前輩很寂寞，除了喜歡小陌先生之外，她能做的，就隻能尋找一個跟她差不多驕傲的女子，我就假裝是這麼個被她誤會成同道中人的小姑娘�！�
裴錢說道：“在謝狗那邊，也不好假裝吧？”
郭竹酒神色認(rèn)真思量片刻，自顧自點點頭，“可能我就是一個驕傲的漂亮娘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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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樹下好乘涼，消夏偷得片刻閑。
宋和輕聲說道：“國師，那就說定了，將三方結(jié)盟地點放在盧氏京城？”
陳平安點頭，笑道：“太子曹焽確實聰明。”
宋和歎了口氣，自家的大皇子宋賡若是有這種見識和魄力，大驪儲君之位何必空懸至今？
第二的中土大端王朝，第三的寶瓶洲大驪宋氏，第十的北俱蘆洲大源盧氏，都在浩然天下十大之列的三個王朝，即將締結(jié)盟約。
締結(jié)盟約的場地，選在哪裏，哪國的京城，就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太子盧鈞當(dāng)然是偏向師父擔(dān)任國師的大驪宋氏，自家盧氏是墊底的，有啥好爭的。
曹焽在得到父皇親筆手書的答複之後，又寄去一封飛劍傳信，建議放在大源王朝京城的崇玄署，準(zhǔn)確說來，是放在北俱蘆洲。
大端皇帝覺得可行。與其跟大驪宋氏在這種事情上橫生枝節(jié)，還不如雙方各讓一步，把最大的麵子都送給盧氏和北俱蘆洲。
如此一來，大源盧氏心裏也痛快。既然北俱蘆洲重俠義，好麵兒，那我們大驪宋氏就給這份麵子，本就是北俱蘆洲該得的。
陳平安笑道：“陛下是該跨洲遊曆一番了�！�
宋和打趣道：“聽說那邊民風(fēng)彪悍，最不牢靠建築的就是祖師堂。我怕去了那邊，丟人現(xiàn)眼�！�
陳平安眼神熠熠，說道：“相信我，大驪宋氏皇帝一定可以在北俱蘆洲橫著走，比什麼劍仙頭銜、飛升境界都管用�！�
整個浩然天下，就隻有寶瓶洲大驪王朝的皇帝，才會有這份待遇。
因為大驪王朝不曾讓北俱蘆洲失望，不曾讓那麼多劍修的慷慨赴死變得無意義。
宋和其實也有些期待這趟遠遊，點頭說道：“那就去北俱蘆洲看看�！�
陳平安提醒道：“陛下，春山書院和林鹿書院，要盡可能擴大招收南方學(xué)子的規(guī)模，降低入學(xué)的門檻，不能學(xué)觀湖書院�！�
宋和深以為然，“這兩座書院學(xué)成返鄉(xiāng)的士子，再加上將來從蠻荒戰(zhàn)場返迴寶瓶洲的南籍邊軍，他們會決定大驪在寶瓶洲的真正民心。國師請放心，我會讓禮部和戶部近期給出一份切實可行的方案，不光是求學(xué)的士子，還要重金聘請大量南邊有真才實學(xué)的夫子先生，一起進入兩座書院，可以的話，還要與桐葉洲三座儒家書院、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聯(lián)係，邀請鴻學(xué)碩儒來書院開課講學(xué)，這筆開銷，總歸是不能省的�！�
陳平安說道：“我到時候可能會親自抓兩座書院的教學(xué)，所以現(xiàn)在就提前跟陛下討要一個春山書院副山長的身份。”
宋和問道：“隻是春山書院的副山長？不是山長？若隻是副山長，也該是兼領(lǐng)兩書院的副山長吧？”
陳平安微笑道：“我一個山腳修士，分身乏術(shù)，陛下怎麼不當(dāng)個副山長？”
宋和嘖了一聲，埋怨道：“國師，你這是什麼提議，我能教什麼，教他們?nèi)绾萎?dāng)皇帝嗎？講義的副標(biāo)題，名為‘造反十講’？”
陳平安大笑不已。
朝廷沒有接受禮部侍郎董湖的辭官，相反，陳平安還喊上了這位老侍郎，乘坐大驪軍方渡船，一起去趟長春宮。
董湖陪著國師一起站在船頭，俯瞰“吾國吾家之大好河山”，真是美不勝收。董侍郎心知肚明，這樣的機會不多了，畢竟年紀(jì)到了，加上大驪陪都洛京也不是讓三四品京官跑去養(yǎng)老“加銜加俸”的地方，此次國師故意拉上自己一起離京辦事，其實就是故意贈送的一份體麵，以後皇帝陛下考慮禮部侍郎董湖“諡號”之時，想必就會小提一級？
董湖幾次欲言又止，很想要說些什麼，年輕國師卻是笑了笑，拍了拍老侍郎的胳膊，示意不用見外。
還記得當(dāng)年去驪珠洞天那座小鎮(zhèn)負責(zé)“拓碑”，隨後董湖造訪龍須河畔，那座兵家聖人阮邛的鐵匠鋪子，期間對打短工的寒微少年印象深刻，講規(guī)矩，有分寸，事後得知當(dāng)?shù)厣倌甑拇笾陆?jīng)曆，董湖還奇怪來著，當(dāng)真沒有讀過一天書？需知官場最講究的，不就是個火候？多少公門中人，一輩子都沒摸著這倆字的邊。
不過當(dāng)時董湖最為震驚的，還是短工少年跟阮邛之女的親近關(guān)係，那會兒董湖還覺得有趣，敢情是要就此起勢，發(fā)家？尤其是得知阮邛親自出麵作保，讓少年用那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下了兩間鋪子和幾座山頭，董湖又覺得可能是阮邛並不看好少年的出身，就用這種相對含蓄的方式，算是打發(fā)了少年，讓對方別再癡心妄想？
嘿，人生多少個“誰曾想”啊。
董湖收起這些個思緒，笑道：“國師，當(dāng)真不與長春宮提前打聲招唿？不說什麼陣仗擺譜的官麵文章，總要讓他們多備些瓜果點心、仙家茶酒之類的�！�
新任國師先去長春宮，是合情合理的，畢竟長春宮是大驪宋氏真正意義上的扶龍之臣，成功幫助大驪宋氏走過那段最為艱難的草創(chuàng)歲月。
遙想當(dāng)年，作為宗主國的盧氏王朝的軍方渡船，經(jīng)常大搖大擺巡遊各個藩屬國，故意停泊在各座渡口，目的卻不是當(dāng)下大驪劍舟用以震懾南方諸國，那些渡船就是求財，甚至是買官賣官的交易，就在船上完成，順便再睡幾個年輕貌美的勳貴女子算得什麼過分事。大驪宋氏受此羞辱的次數(shù)反而不多，理由也簡單，實在是太窮了，能夠搜刮的油水太少。
陳平安說道：“不用打招唿了，也沒什麼正事要談，就隻是代替朝廷跟長春宮敘敘舊，讓他們吃一顆定心丸。簡單點好，省得他們一通忙活，結(jié)果我跟董侍郎隻是喝杯茶就走�！�
董湖笑道：“長春宮風(fēng)景不錯的，其實國師可以多走幾步，我們可能花不了一刻鍾，卻能讓長春宮譜牒修士們念叨好幾年、甚至是幾十年�！�
陳平安點頭道：“也好。”
其實上次林守一在長春宮閉關(guān)破境，陳平安就已經(jīng)跟魏檗去過那處風(fēng)景絕佳的山水秘境，隻是沒有現(xiàn)身。
沉默片刻，陳平安笑道：“我到時候替董侍郎跟他們厚顏討要幾壺長春釀。”
董湖小聲問道：“國師，酒水需要對半分嗎？”
陳平安疑惑道：“董侍郎是戶部出身？”
董湖笑過之後，不由得惋惜道：“可惜了沐言�！�
陳平安說道：“沐言和魏磊之流，都沒什麼值得可惜的�！�
就在此時，一艘符舟急急掠空而至，它剛要繼續(xù)靠近這支大驪軍方船隊，便有十?dāng)?shù)道劍光、符籙寶光照耀在那艘符舟之上。
還有幾架墨家秘製的床子弩，已經(jīng)悄悄對準(zhǔn)了這艘符舟，在戰(zhàn)場上專門針對現(xiàn)出龐然真身的地仙妖族。一枝枝銘刻有繁瑣雲(yún)篆的箭矢粗如青壯胳膊，一句“勢若飛劍”，絕非溢美之詞。除了耗費天材地寶極多導(dǎo)致造價昂貴，沒有任何缺點。
當(dāng)然清楚大驪軍方渡船的厲害，對方匆忙停下符舟，一位麵如冠玉的背劍青年站在船頭，拱手抱拳，朗聲問道：“陳國師可在船上？！”
更遠處，還有幾位女修騎乘通體雪白的仙鶴，不忘用仙法拘了雲(yún)海跟隨她們，用以遮掩身形，她們?nèi)f分期待，望向這邊的動靜。
船隊不予理睬。
那艘符舟隻好繼續(xù)跟上，倒是知道保持一段距離。
董湖伸手遮在眉間，瞪大眼睛望去，這是？
符舟那位青年不肯死心，開始自報名號，“晚輩燕祐，來自紫煙河金蘆府，習(xí)武有成，想要跟陳國師請教，懇請國師撥冗一見，不吝賜教�！�
董湖給逗樂了，笑道：“年輕人好狂的口氣，這是要名不要命了？”
紫煙河金蘆府這座不大的道場，在寶瓶洲的山上勢力屬於二流墊底，不過極其擅長籠絡(luò)關(guān)係，祖師出遊或是弟子曆練，最喜歡拉幫結(jié)派。之前相鄰幾個山上世交的道場，一元嬰外加三位金丹，在當(dāng)年確實是一股不容小覷的頂尖勢力了，故而連大驪宋氏極為信賴倚重的長春宮都不放在眼裏的。如果老侍郎沒有記錯的話，紫煙河的金關(guān)祖師，曾經(jīng)在阮聖人手上吃過大苦頭的，至今未能出關(guān)。就這麼不長記性？
大驪禮部之所以跟兵部同列，地位高於其餘四部，很大程度上在於禮部還管著一國的山上仙府，此外封正山水神靈一事，也是禮部職責(zé)，所以董湖在寶瓶洲，還是很有威望的。董湖隻是有些納悶，武夫燕祐？怎麼完全沒聽說過紫煙河有這麼一號人物？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是個剛剛破境的金身境武夫。”
董湖啞然失笑，“金身境？打幾個董湖是沒什麼問題，跟國師切問拳哪門子切磋？”
求名求財走捷徑，老侍郎都能理解，但是犯不著搭上半條命吧。
不過紫煙河能夠冒出一個年紀(jì)輕輕的金身境武夫，確實出人意料。
董湖瞇起眼，抬臂伸手，喊來一位渡船邊軍校尉。這位風(fēng)雪廟出身、從大驪隨軍修士做到校尉的兵家修士，走到老侍郎身邊。
董湖說道：“周貢，查查看，對方怎麼能夠這麼準(zhǔn)時攔截我們渡船的，問燕祐問不清楚，就去問金關(guān)祖師，如果再問不清楚，就將那幾位女修所在門派的祖師堂一起仔細問上一問。迴頭將詳細口供，抄錄三份，分別遞給禮部山水司、刑部勘磨司和披雲(yún)山巡檢司�！�
周貢抱拳道：“末將領(lǐng)命�！�
在校尉周貢和渡船就要有所動作之時，董湖笑道：“國師，必須介紹一下，這位在我們大驪邊軍當(dāng)中大名鼎鼎的周校尉，是風(fēng)雪廟大鯢溝的兵家修士，金丹瓶頸。從北到南，在從南到北，經(jīng)曆大仗小仗無數(shù)，戰(zhàn)功卓著，但是喜好擺弄一些機關(guān)術(shù)，就留在了渡船上邊，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想要掌管一艘劍舟來著，兵部沈老尚書那邊始終沒點頭，說再看看。風(fēng)雪廟一直想要讓他迴去，擔(dān)任祖師堂掌律一脈的二把手，周貢隻是不肯。若是按照軍功，放到地方，不說當(dāng)個一州副將，去某個藩屬國擔(dān)任兵部尚書，絕不過分�！�
周貢卻是耿直說道：“國師，末將必須解釋幾句，我與董侍郎並不熟悉，此次登船之前，我們雙方都沒見過麵，沒說過話�！�
陳平安笑道：“周貢，你迴頭去兵部找右侍郎吳王城，就說劍舟屬於大驪頭等機密，你確實不能脫離風(fēng)雪廟譜牒身份，對此自然是理解的，但是禮部侍郎董湖願意當(dāng)你的擔(dān)保人，讓他們兵部內(nèi)部就此事議上一議，有了結(jié)果，讓兵部再跟國師府打聲招唿，錄個檔。”
董湖撫須笑道：“這個被國師親自趕鴨子上架的擔(dān)保人，禮部董湖當(dāng)了便是。周校尉，未來某條大驪劍舟的周‘舟主’，董某人攢了一輩子的官聲，含飴弄孫的養(yǎng)老俸祿，可就要看你周貢是貪是清廉，是庸碌無為是建功立業(yè)了�！�
周貢神采奕奕，抱拳道：“定要讓董侍郎以後好跟朋友吹牛，昔年是何等的舉薦之功，識人之明！”
董湖抬了抬下巴，暗示這個不開竅的周貢，為何選中你這艘軍方渡船作為船隊主船，難道是國師府和兵部隨便抓鬮抓出來的麼？
周貢心領(lǐng)神會，卻隻是咧嘴笑，他一個糙老爺們，實在是說不來那些自認(rèn)有溜須拍馬嫌疑的話語。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如果燕祐確實是可用之才，事後就讓他先跟在你身邊曆練一番。”
周貢問道：“國師，如果確認(rèn)燕祐可用，但是紫煙河烏煙瘴氣，一塌糊塗？”
陳平安說道：“先分開看，以後就有機會能夠一起看了，估計都不用董侍郎這樣的禮部去摻和別人的家務(wù)事，隻需過個七八年十?dāng)?shù)年，在這期間群龍無首的紫煙河自己就能夠轉(zhuǎn)濁為清。周貢，在這期間，你可以見機行事，兵部和禮部都準(zhǔn)許你便宜行事，將紫煙河在內(nèi)的三座世交仙府拆解，以年輕對腐朽，以醇厚對精明，以實權(quán)對虛名，與此同時，你也能公私兼?zhèn)�，看看有無機會，幫助風(fēng)雪廟大鯢溝尋見幾個合適的修道胚子，也不必像現(xiàn)在這樣迴一封家書密信都要難以落筆�！�
周貢誠心誠意抱拳道：“國師高明。”
陳平安說道：“謀劃全是懸空的想法，高不高明在事上見。”
周貢點頭道：“國師這句話更高明�！�
陳平安微笑道：“去接你的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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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祖山集靈峰。
在掌律長命的率領(lǐng)之下，十六位來自寶瓶洲各地的少年少女們，登上了山頂，據(jù)說那座已無金身神像的祠廟曾是朝廷封正的山神廟，在白玉廣場，憑欄遠眺。他們登山之前的山中“籍貫”，依舊還是跳魚山的不記名弟子，甚至都跟落魄山?jīng)]有一顆銅錢的關(guān)係，但是今天過後，就變成了落魄山的不記名弟子，都是不記名，卻是天壤之別。
任由他們漫步廣場，自由賞景一刻鍾，掌律長命拍拍手掌，示意所有人都聚過來，微笑道：“過段時日，你們各自的傳道人、教拳師傅，花影峰甘次席和岑師傅、鄭師傅，都會同時給出霽色峰祖師堂一份名單，將要決定哪些人可以成為落魄山正式的外門弟子，山主已經(jīng)說了，他這邊沒有任何具體的名額要求，行就是行，一座跳魚山，十六人一起納入譜牒都沒有問題，不行就是不行，十六人全部落選也無問題�！�
少女吳塵輕聲問道：“掌律祖師，我能問問‘過段時日’是多久嗎？”
掌律長命笑瞇瞇道：“當(dāng)然可以詢問，我不會答應(yīng)就是了�！�
吳塵哦了一聲，也沒覺得有啥問題。掌律祖師嘛，說啥就是啥。
好朋友柴蕪就曾私底下提醒過她，在落魄山，與誰都說話都可以不過腦子的，見著了咱們那位掌律祖師，可要小心再小心些，不要太隨意了。
袁黃和好友烏江，也在山頂賞景，被鄭大風(fēng)喊到身邊詢問近況。
袁黃密語笑道：“鄭師傅，師父已經(jīng)傳授給了我一門吐納術(shù)，一本批注版的撼山拳譜，一部《劍術(shù)正經(jīng)》�！�
鄭大風(fēng)點了點頭，說道：“看來山主待你不薄，對你這個新收徒弟還是很器重的，這門吐納術(shù)品秩不高，卻是極有來頭的，在山上，屬於是食補而非藥補，不可等閑視之。此外，尤其是那部劍術(shù)正經(jīng)，你小子務(wù)必好好揣摩其中真意，看名字就知道這部武學(xué)秘籍的厲害了，我估計你師父都不敢說自己已經(jīng)領(lǐng)悟其中神意了�！�
袁黃神色如常，笑著點頭稱是。
烏江卻是神色玩味，這部《劍術(shù)正經(jīng)》不就是你鄭大風(fēng)親手編撰的，擱這兒跟我們王婆賣瓜自賣自誇是吧？
袁黃是講義氣的，撼山拳和劍術(shù)正經(jīng)都問過陳劍仙，能否轉(zhuǎn)授給自己，陳劍仙更是有氣度的，說沒有任何問題。
鄭大風(fēng)伸手按住兩顆狗頭，笑道：“都好好練拳，以後下山遊曆途中，如果瞧見了合適的女子，記得幫鄭大哥多留心。”
掌律長命讓甘棠和岑鴛機帶著他們?nèi)ヒ惶遂V色峰祖師堂廣場逛逛。
她自己則來到鄭大風(fēng)這邊，鄭大風(fēng)也不太習(xí)慣跟這位靈椿姐姐相處，總覺得瘮?shù)没�，趕忙腳底抹油，去跟岑鴛機他們匯合。
掌律長命看著這兩位來自蓮藕福地的年輕遊俠，他們都是出身鬆籟國南邊的蠻夷之地，袁黃有家學(xué)，擅長鐵槍，是典型的沙場搏命技擊手段，隻是年少時家族遭遇一場橫禍，幾乎滅門，隻有年幼的袁黃被一位老仆帶著逃出生天，逃難途中，自行學(xué)成了一門吐納術(shù)，修煉之時，也沒有落下槍術(shù)，故而修行也好，習(xí)武也罷，底子都是極好的。刀客烏江更喜好闖蕩江湖，對拜師學(xué)藝興趣不大，學(xué)習(xí)仙法更是全無念想，袁黃卻是鐵了心要留在落魄山，而且認(rèn)定了山主當(dāng)師父，如今能夠拜師，屬於得償所願。
長命對袁黃是相當(dāng)看好的，卻不是資質(zhì)，而是他的心性。
按照檔案記錄顯示，少年曾在大雪夜孤身潛入仇家官邸，以那條祖?zhèn)麒F槍戳穿仇家腦袋，掀翻在地，再一腳將頭顱跺下，找來一條長繩係著仇家頭顱的發(fā)髻，殺出重圍的少年一手提繩，一手拖槍而走，就此消失在大雪紛飛的沉沉夜幕中。真如江湖演義小說所寫的篇目一般，好個解冤雪恥取人頭。
掌律長命笑問道：“袁黃，有無興趣來我們掌律一脈？”
她的親傳弟子納蘭玉牒，將來肯定是不合適當(dāng)掌律一脈修士的，當(dāng)個小賬房就很好。
袁黃搖搖頭，“掌律祖師，不是我感不感興趣的事，是我天然就不適合，因為我不夠心狠�！�
掌律長命笑道：“看你的履曆，忍辱負重多年，雪夜複仇一事，不就極為幹脆利落，心狠手辣？”
袁黃還是搖頭，“那是看待仇家，在這落魄山中，卻都是熟人和家人，我容易心軟�！�
長命沉默片刻，笑瞇瞇點頭道：“本來還不是十分確定，現(xiàn)在我覺得你確實很合適�！�
袁黃無言以對。
烏江試探性說道：“掌律祖師，我若是加入落魄山譜牒，你覺得合不合適成為掌律一脈？”
長命微笑道：“你更適合跟鄭大風(fēng)、鍾倩他們混，相信也能有一番出息和武學(xué)成就�！�
烏江無奈道：“說得這麼委婉做什麼，直接說我腦子不夠靈光不就好了�！�
雙手籠袖的長命說道：“無論是道人還是武夫，今日之性格如何，既是天定也是己為，天五人五。袁黃，烏江，以後都不要看低了自己�！�
袁黃若有所思，烏江卻是隻當(dāng)一句好話聽的，笑容燦爛，就想要抱拳致謝幾句，再說幾句道聽而來的言語，比如周首席與掌律祖師你的傳言到底屬不屬實……袁黃哪裏不清楚烏江的脾氣，立即伸手勒住他的脖子，與掌律長命告辭一句，強行拽走，絕不給烏江胡說八道的機會。
書簡湖宮柳島，真境宗。
薑尚真看著沒剩下幾件寶物的宗門密庫，“好家夥，跑得真快，路子真野，家賊難防是真難防�！�
崔東山幸災(zāi)樂禍道：“周副山長，現(xiàn)在怎麼辦？”
薑尚真一卷袖子，將那些剩餘寶物悉數(shù)收入囊中，大義凜然道：“怎麼辦，還能怎麼辦，宗主劉老成叛出真境宗，暫時緣由不明，反正已經(jīng)將所有寶物席卷一空，我隻能痛心疾首，如實稟報上宗啊�！�
崔東山笑道：“劉老成做事情還是老道的，知道留下幾件品秩好的法寶讓你偷，就算你不跟上當(dāng)家賊，其實做賬也是好做的。”
薑尚真點頭道：“可惜劉老成不能為我所用。劉蛻好運道，天謠鄉(xiāng)得此臂助，真是如虎添翼了。”
崔東山說道：“想好了怎麼跟那幫桐葉洲老油子推心置腹？”
先前那撥試圖偷溜去五彩天下的桐葉洲老神仙、武學(xué)宗師，被坐鎮(zhèn)天幕的儒家聖人一袖子摔出，讓陳平安幫忙丟迴了桐葉洲。
總計十二位英雄好漢，個個德高望重，要境界有境界，要名氣有名氣，分別是三位元嬰境修士，七個金身境武夫，兩位遠遊境。
薑尚真笑道：“等他們到了書簡湖，就以書簡湖的作風(fēng)，與他們好好推心置腹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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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支大驪邊軍船隊分作兩撥，陳平安跟董湖到了長春宮的仙家渡口，渡口管事的長春宮女修立即現(xiàn)身，她們很快被那陣仗嚇了一大跳。長春宮這邊，她們既驚喜又惶恐，更尷尬。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解釋當(dāng)下長春宮的情況，領(lǐng)頭的那位龍門境，一咬牙，立即以心聲通知一位嫡傳弟子，讓她去祖師堂以秘法通知那座福地的看門師伯，就說國師到了，懇請祖師出關(guān)相迎。
長春宮跟陳平安還是很有緣分的，且不談魏檗跟那位船家女的淵源，米大劍仙就曾護送一撥年輕女修外出遊曆，幫忙去風(fēng)雪廟討要萬年鬆。在長春宮輩分很高的簾櫳，她帶著幾位同脈弟子，是最早進入牛角渡包袱齋做買賣的外地修士。不但陳平安見過那位長春宮醴泉渡船的管事甘怡，師兄崔瀺早年更是參加過兩次長春宮金丹女修的開峰典禮。
到了這座風(fēng)景秀美的渡口，下了軍方渡船，董湖才得知不但那艘醴泉渡船在外，元嬰境多年的太上長老宋餘，跟她師侄輩的當(dāng)代宮主都正在閉關(guān)，準(zhǔn)確說來，是長春宮的所有地仙修士，此刻都有事。董湖樂嗬得不行，說道：“國師，也好，這下子我們想要繁文縟節(jié)都做不到了�！�
陳平安笑道：“本來還想著讓醴泉渡船送我們返迴京畿渡口的。”
董湖是公門曆練大幾十年的官場老人了，知道國師不是那種講究虛禮的，立即跟那位渡口管事女修說道：“你們也不必大費周章接待了，本來就是我們不請自來，不曾事先與你們打好招唿。麟遊祖師和宮主她們閉關(guān)要緊，莫要打攪她們，國師與我喝過一杯茶就走�！�
那位女修卻是執(zhí)意必須通知麟遊祖師和宮主，哪有國師和董侍郎到了家門口卻沒有一位地仙相迎的道理。
陳平安搖頭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長春宮與大驪可謂通家之好的關(guān)係，地仙閉關(guān)是頭等要事，不可兒戲�！�
女修仍然堅持己見，董湖微微皺眉，說道：“茅懿，國師說了，地仙閉關(guān)要緊。怎的，你故意要讓我們禮部欠你們一份禮數(shù)？”
你，我們禮部。
董侍郎的言外之意，也別扯什麼長春宮與大驪或是國師的關(guān)係，當(dāng)下就是你茅懿跟我禮部董湖的對話而已。
女修道心悚然，立即改口，再以心聲讓那位嫡傳弟子不用通知那座福地的閽者。
這座至今沒有對外公開的遠古福地，是長春宮機緣巧合之下，自行發(fā)掘而出，事關(guān)重大，當(dāng)年隻與大驪國師府稟報了，禮部清不清楚，長春宮也不確定，但既然崔瀺都沒說什麼，想來皇帝和大驪朝廷那邊也就算是過關(guān)了。其實她們長春宮修士麵對任何大驪官員，當(dāng)然是極有底氣的，大驪宋氏三任皇帝都將長春宮視為“偶爾外出郊遊”的必選之地，太後南簪更是在此結(jié)茅隱居多年。
董湖瞥見幾位茅懿身邊女修的神色，老侍郎何等眼力，心中歎息一聲，現(xiàn)在曉得為何國師一開始為何強調(diào)喝杯茶就走了。
估計再多給些麵子，她們當(dāng)中的某人，是不是就該當(dāng)麵詢問一句，我們長春宮到底何時躋身宗字頭仙府了？
自信與自負，清貴與驕縱，皆是一線之隔的鄰居啊。
陳平安笑道：“茅懿，既然貴派地仙都在閉關(guān)，我跟董侍郎就不過山門了，隨便找個地方喝過茶，我再替董侍郎跟你們討要十壇長春釀，至於我自己，也帶一壺靈湫泉水迴去。長春釀享譽已久，想來滋味好壞都是現(xiàn)成的了，用以煮茶的靈湫泉水卻要勞煩貴派稍微麻煩點，精心挑選汲水之地�！�
茅懿趕忙施了個萬福，嫣然笑道：“絕不敢讓國師失望�！�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好。”
董湖扯了扯嘴角。果然一般而言，道場官場是絕不相通的。
在渡口喝過一杯茶，渡船帶著十壇長春釀和一壺清冽泉水，大驪數(shù)艘軍方渡船很快就啟程返迴。
船上，董湖感歎道：“也虧得國師出山了。”
先前那些話，茅懿是注定聽不懂、嚼不出餘味了，何況國師本就是說給宋餘幾個聽的。
長春釀，是長春宮與大驪宋氏的悠久香火情。靈湫泉水，卻是你們長春宮的立身之本，家風(fēng)門風(fēng)。
更虧得國師還想著長春宮能夠與大驪宋氏長久共存，香火不絕。否則在渡口就不必說那番話了。
陳平安笑道：“曉得一個‘人心曆來如此’的平常心，就不會遭受‘人心竟然如此’的失望。慢慢來吧�！�
董湖抱拳說道：“國師辛苦了。”
陳平安忍俊不禁，“乘船往返一趟，這就算辛苦了？那我若是與董侍郎多說點內(nèi)幕，董侍郎豈不是要念叨一路的‘辛苦’。”
天上憑空掉不下一個世道太平，至多是掉下個周密。
想要一個世道向上走的人間，總不能隻靠“我相信”或是“我希望”而已。
尚且管不好一個大驪王朝，何談寶瓶洲，何談蠻荒戰(zhàn)場。
董湖唉了一聲，“國師，哪有自己說自己辛苦的道理，隻說這一點，就不如崔國師了�！�
陳平安指了指老侍郎，打趣道：“董侍郎當(dāng)官當(dāng)?shù)贸删恕！?br />
很快，便有長春宮一撥地仙臨時出關(guān)，離開那座遠古福地，她們可謂傾巢出動，太上祖師宋餘領(lǐng)銜前來覲見國師，請求登船。
董湖神色古怪。
陳平安跟那位渡船校尉說道：“捎句話給宋餘，見就不見了，大家都忙，就說國師府提前預(yù)祝長春宮多出一位玉璞境坐鎮(zhèn)道場，至於她們心心念念的宗字頭，大驪朝廷是肯定會給長春宮爭取到手的，讓她們隻需耐著性子靜候消息，等著雙喜臨門。”
祖師宋餘在內(nèi)數(shù)位長春宮地仙女修，聽聞國師這番言語，她們俱是麵麵相覷，道心震動。尤其是宋餘更是神色悲苦，道心不穩(wěn)。
宋餘不是渡口茅懿那種不知道輕重利害的譜牒修士，很清楚大驪先帝與繡虎崔瀺，現(xiàn)任皇帝和陳國師，還有天下形勢異同何在。
一位新晉金丹地仙，她仍是忍不住以心聲幽怨委屈道：“就算長春宮有失了禮數(shù)、做得不對的地方，國師何至於此……”
宋餘厲色道：“你給我住嘴！你們這一脈立即封山，禁足三十年！”
宋餘是一位道齡極長的老元嬰，雖說駐顏有術(shù)，卻是中人之姿，貌不驚人�，F(xiàn)任宮主陸繁露，她是宋餘的師侄，卻不是出自麟遊一脈，師叔宋餘姿色尋常，她卻是極美豔的，而且剛剛成為一位年輕元嬰，出身長春宮開山祖師首徒一脈的陸繁露，她也是驚懼之餘頗有不滿神色，“總有幾分過河拆橋的嫌疑，打這官腔作甚，還不如跟當(dāng)年崔瀺那樣做事來得直爽，有任何不滿當(dāng)麵直說便是了。”
宋餘冷笑道：“陸繁露，除了你，其餘全都滾迴去，你們立即把甘怡、簾櫳都喊迴長春宮，今天就召開祖師堂議事，立即商議更換宮主一事！”
陸繁露錯愕不已，神色微白，“麟遊師叔，當(dāng)真要如此決絕作為？”
宋餘心中氣急，你這個蠢貨，知不知道此刻有多少大驪能夠在小朝會說上話的存在，極有可能正在盯著咱們的一言一行？！
果然不出宋餘所料，就在此時，一尊神君出現(xiàn)在大驪渡船那邊，魏檗淡然道：“陸繁露，真是給臉不要臉了�！�
那座品秩不低的遠古福地，如果不是崔瀺故意為之，就你們那點運勢，當(dāng)真找得到？如果不是我魏檗得了繡虎授意，準(zhǔn)許暗中推波助瀾，長春宮真能隨隨便便唾手可得？隻說寶瓶洲一役，你們長春宮女修大多數(shù)都是不願趕赴戰(zhàn)場的，大驪朝廷這邊，還是董湖跟禮部念舊，教你們主動上個折子，措辭可以果決些，之後朝廷讓你們不必如此不惜命，終究地仙修士少了點……等於幫你們無聲無息打消了潛在的山上非議。
真正見著了一尊中土文廟親自封正的神君，陸繁露便瞬間膽怯了。
下一刻，宋餘和陸繁露在內(nèi)所有在福地閉關(guān)潛修的地仙，都被魏檗施展搬運術(shù)，置身於一間船艙官廳之內(nèi)。
一位青衫男子蹲在地上，不知為何，蹲在地上，雙指掀起鋪在地板上的氍毹一角，鬆開手指，站起身，拍了拍手掌。
不是那種暢銷一洲的彩衣國地衣，就隻是尋常材質(zhì)的地毯，略顯老舊了。而且看灰塵的印痕，不是渡船臨時更換的。
董湖也懶得看那些女修，隻是跟國師繼續(xù)先前的話題，笑道：“所以大驪邊軍哭窮，戶部官員一向是沒轍的，是真窮嘛。”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宋長鏡有很大的功勞�！�
陳平安望向那個神色驚恐的陸繁露，微笑道：“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打官腔嗎？”
宋餘剛想開口說話，陳平安抬起手掌，示意別插話，一位即將破境躋身上五境的老元嬰，便一顆金丹凍結(jié)如冰、一粒元嬰就此乖乖酣眠似的，讓宋餘說不出一個字。
陳平安伸手扶住椅把手，一手攥著拳頭，淡然道：“大驪朝廷已經(jīng)給你們一座遠古福地，給了你們在寶瓶洲最為超然的地位和聲譽和殊榮待遇，既然是我繼任國師，會再給你們一個宗字頭之後，大驪之於長春宮，就算仁至義盡了。我會讓你們長春宮即刻起，滾出寶瓶洲，就此到處漂泊，你們?nèi)ゲ涣吮本闾J洲，去不了桐葉洲，去不了皚皚洲和南婆娑洲，根本不用我和大驪說什麼，就沒有誰敢收留你們。你們要麼在海上尋個島嶼落腳重新開山，要麼碰運氣，看看中土神洲某個王朝願不願意收留你們。在那之後，我倒要看看，寶瓶洲還有沒有一位譜牒修士，膽敢公開喝上一壺長春釀�！�
那幾位長春宮地仙，被這番殺氣騰騰的言語給震懾得無以複加，好像學(xué)道之士提前閉關(guān)迎接“天劫”……
當(dāng)她們真正麵對這位大驪新任國師，就知道何謂一種種身份層累疊加在一起的那份“官威”了。
陳平安隻是盯著那個開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的宮主，“要搞清楚一件事，你陸繁露也好，茅懿也罷，你們都是隻是長春宮譜牒修士之一，但你們不是真正的長春宮。你們都隻是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幸運兒。按照國師府檔案顯示，當(dāng)年駕馭醴泉渡船為大驪宋氏救治旱澇災(zāi)害的長春宮修士，就隻剩下宋餘一位了。我給的體麵，是給你們長春宮祖師堂那些畫像上邊的大驪功勳，若是進了祖師堂，我與她們上香禮敬都是大驪國師的分內(nèi)事，隻是我陳平安和大驪朝廷，需要給你陸繁露什麼臉？”
陸繁露撲通一聲跪下，泣不成聲道：“國師，我知道錯了�！�
魏檗譏笑道：“不對，你隻是知道要被逐出師門、道統(tǒng)不存了。”
陸繁露磕頭如搗蒜。
宋餘怒極斥道：“陸繁露，夠了！”
陳平安問道：“宋餘，你就沒有大錯嗎？”
宋餘沉默片刻，“宋餘願意一力承擔(dān)，懇請國師不要遷怒長春宮�！�
董湖揉了揉額頭，沒救了。國師和大驪吃飽了撐著遷怒你們長春宮做什麼，好玩嗎？
魏檗更是神色黯然，轉(zhuǎn)頭望向窗外的雲(yún)海。
陳平安說道：“都迴吧，收拾收拾，能帶走的都帶走，離開寶瓶洲。”
宋餘滿臉茫然。
一位剛剛在福地破境、穩(wěn)固境界的金丹女修，突然開口說道：“國師，再給我們長春宮一年時間，半年也行�！�
陳平安笑問道：“憑什麼？”
她毫不膽怯，與那位積威深重的大驪國師對視，緩緩說道：“就憑我們好些年輕一輩的長春宮弟子，內(nèi)心深處都覺得太上長老、宮主她們做的事情，說的話，有不好的地方，也有不對的地方，有她們自己渾然不覺卻影響深遠的隱患，但是我們聽到了，看見了，察覺到了。也憑國師和大驪朝廷，其實並不希望長春宮就此漂泊不定，以國師的修為境界和心胸眼界，當(dāng)然無所謂會不會落個過河拆橋的名聲，但是大驪朝廷有所謂，繡虎崔瀺留給師弟的大驪朝野上下，官場內(nèi)外，都在看著。更憑長春宮的曆代祖師，都想要我們這些徒子徒孫能夠走出去，靠自己去建功立業(yè)，與大驪宋氏重續(xù)香火，憑我們的道心與大驪的民心，贏得一個當(dāng)之無愧的宗字頭仙府。”
魏檗收迴視線，眼睛一亮，小姑娘好見識。董湖更是迅速翻檢記憶，記起來了，她既不是麟遊一脈，也不是陸繁露一脈，所以在長春宮內(nèi)不顯山不露水，不過資質(zhì)不錯，在年輕一輩修士當(dāng)中人緣也好。精通醫(yī)術(shù)，去過陪都戰(zhàn)場，在洛京待過約莫三年光陰，此外就沒有留下太多的履曆檔案……董湖大致有數(shù)了，老侍郎撫須而笑，意外之喜。
陳平安說道：“你有一點說錯了，大驪重新整頓山上勢力，是一種勢在必行的題中之義，敲山震虎，長春宮是最合適不過的。”
她認(rèn)真想了想，點頭表示認(rèn)可，是她想岔了。
魏檗打趣道：“膽子不小，竟敢威脅國師�！�
她赧顏一笑，剛才是衝動，天不怕地不怕了，自己這會兒還是後怕不已的。
陳平安說道：“給你一年時間好了，那我就拭目以待？”
她臉色瞬間雪白，隻是咬緊牙關(guān)，硬著頭皮點頭。
陳平安微笑道：“放心，我會讓刑部派遣幾位隨軍修士入駐長春宮，不會讓宋餘或是陸繁露失心瘋，例如閉關(guān)期間走火入魔之類的，讓銳意進取的你和朋友們暴斃、或是消失的�！�
她呆呆望向那位據(jù)說也才不惑之年的大驪國師，他是會讀心術(shù)麼？
陳平安說道：“一家之主不是那麼好當(dāng)?shù)模A(yù)祝順利�！�
看了眼魏檗，魏檗立即會意點頭，自己肯定會讓神君府巡檢司一撥精銳神將女官時刻盯著那邊。
專門撥出一艘大驪軍方渡船給她們，“護送”她們返迴長春宮。
魏檗微笑道：“也別覺得心累，崔國師當(dāng)年一窮二白起家，隻會比你更加費心費力�！�
陳平安拱手笑道：“由衷謝過夜遊神君的好言安慰�！�
董湖打開一壺長春酒釀，自飲自酌一杯，不曉得三十年後的大驪王朝又是怎樣的光景。
陳平安說道：“董大人，不如再當(dāng)幾年的侍郎？”
董湖吹胡子瞪眼，“國師，就我這歲數(shù)，在京城禮部都當(dāng)差多少年了，再不挪位置，要被那幫兔崽子在背地裏罵死……”
陳平安說道：“去陪都洛京當(dāng)禮部尚書，升官不多也是升官�！�
董湖有些猶豫，還是擺擺手，“算了�！�
陳平安笑道：“侍郎任上辭官養(yǎng)老就是‘文敏’，尚書致仕就是‘文清’，差了好幾級。”
董湖立即放下酒杯，火燒屁股似的站起身作揖道：“老驥伏櫪誌在千裏，身子骨還硬朗得很�！�
大驪朝授予文武官員諡號是極其嚴(yán)格的，很多美諡是禮部都不可擬議的，輪到廷議環(huán)節(jié)，也經(jīng)常有好些變數(shù)，要說需要皇帝親擬的諡號，其實也就沒必要官員們自己在生前想著如何如何了，幾乎都是朝野公認(rèn)的那幾個美諡之一，名次起伏不大。隻有兩次例外，一次大將軍蘇高山的“武襄”，一次是陪都柳清風(fēng)病逝之後、時隔多年破格追贈的“文忠”。
董湖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身體傾斜向國師那邊，小聲道：“國師不妨與陛下美言幾句，到時候直接給個‘文貞’也不是不行啊，與我的字剛好對上，巧不巧？往後百年千年，也是大驪官場和士林的美談，未來京城掌故家必然濃墨重彩寫上一筆。咦，還真巧，小時候我爹就說了，曾有高人路過幫忙測字批命，說將來及冠之時賜字‘文貞’，必有晚�！绱苏f來，勸人向善的命理家好像也能有一樁談資了�！�
魏檗笑嗬嗬道：“董禮部不愧是神童出身，才思敏捷，我覺得好像還是‘文敏’更契合�！�
董湖卻是老神在在，毫不擔(dān)心，老侍郎倒是有句酒未喝高便說不出口的心裏話，文官武將諡號之美，在那倆字嗎？不，在山河。
在那些京城小姑娘們的裝飾花簪上邊，在鄉(xiāng)野村塾那些稚童的瑯瑯書聲裏邊，在大驪百姓見著了山上神仙和官府胥吏都不怕，在他們內(nèi)心覺得吾國即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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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文廟。
酈老夫子坐在臺階上吞雲(yún)吐霧，老秀才拎著酒壺來這邊嘮嘮嗑。
酈老夫子抬頭看天，笑道：“終於，終於大局已定了，是我想都不敢想的美事，老秀才你呢，作何感想？”
老秀才晃了晃酒壺，說道：“百種酒水一般的滋味。”
隻是老人的眼神和臉色裏邊，卻有些不願與人言說的辛酸意味。
酈老夫子笑道：“我要是有你這些個學(xué)生，做夢都能笑醒。”
老秀才揪著胡須，布滿皺紋的臉龐漸漸舒展，嘿嘿而笑，喃喃道：“誰說不是呢。”
龍泉劍宗，猶夷峰之巔的崖畔，天邊大片的火燒雲(yún)，晚霞絢爛如鋪錦，耀眼奪目。
陳平安和顧璨盤腿坐在劉羨陽的一左一右，鼎鼎大名的驪珠洞天“劉陳顧”，當(dāng)年離鄉(xiāng)之後的聚散之間，各有各的學(xué)劍讀書修道，三位都是泥腿子出身的年輕宗主，曾經(jīng)做夢都不敢將明天想得太過有錢、未來想得過大的他們，他們曾經(jīng)一起走在家鄉(xiāng)的田壟上，最前邊的高大少年雙手抱住後腦勺，說著自己都不信的大話，走在中間的孩童抽著鼻涕，最後邊黝黑消瘦的少年，踩在鬆軟的泥地上，他們的草鞋旁邊的田壟邊上，悄悄開著許多不知名野草的小小花朵。他們此刻一起看著遠方，看著人心依舊複雜的世道、青山綠水還是溫柔美好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