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朕,還有幾年。”趙胤深吸一口氣,黑眸睜開時,有痛,有哀,卻獨獨,無後悔。
孫櫓顫巍巍的伸出一隻手掌:“不出這個數。”
“啊啊啊,不出五年麼。”趙胤一拍腦門,朝孫櫓大咧咧的一笑,“多謝啊,孫郎中,身為東周的太醫署首席,卻為個西周的君王盡心盡力。”
“在我這兒,隻有病患,沒有君王,便沒有前朝今朝之分了。”孫櫓淡淡應道。
趙胤眸色一深,毫無顧忌地在金磚地麵上坐下來,扔了個酒葫蘆過去。
“喝一杯?不醉不歸!老子最近酒量見長!”
“嗬,你就沒一次喝得過老夫!”
孫櫓一揚手接了酒壺,往磚地上舒服服的一躺,四叉八仰,美酒便入了喉。
旋即上書房就剩下了酒香和打鼾聲。
這世間風雨如晦,魑魅魍魎,卻還有不被人注意的冰心,在時光裏不朽。
雪送新年,爆竹聲聲,玉山上紅梅開遍,豔豔天。
這日,晚,入夜寒涼凍骨,街上半個人影都沒,家家戶戶燒紅了炕,都圍著暖爐剪窗花去了。
吉祥鋪。婆婆花三並阿巍,擔憂看著花二:“一定要晚上去麼?”
花二笑笑,穿上掐了三層棉絨的昭君裘:“晚上才周全。本就是廢了的地方,若白日去被人瞧見,事就鬧大了。”
花三倚在火塘邊,擦洗著自己的劍,意外的安靜。
阿巍把長刀擰了擰:“二姑娘,我陪你去。我在暗中瞧著你,免得遇上宵小之徒,也有個照應。”
花二略一沉吟,覺得並無不妥,便點點頭,辭了婆婆和花三,和阿巍走進了夜色裏。
天寒地凍,十二月入夜,北風能將人的骨頭都扯碎了。
花二獨自走在街上,背影被燈籠拉得老長,踩出一串的雪窩子,頃刻又被飛雪淹埋了。
她似乎對路很熟悉,沒有提燈,也毫無凝滯地穿過大街小巷,穿過一城的繁華和悄寂,阿巍在暗中跟著她,刀鋒磨得雪亮。
終於,她停在了某個地方。
是一整條街。
廢棄的朱門高戶,占了整條街的地兒,三人抱的紅柱子,一溜的下馬石,栩栩如生的太湖石貔貅,彰顯著這曾是一處鍾鳴鼎食,名門之第。
隻是如今,一切都朽爛了。
琉璃簷下蜘蛛網都垂到了地上,石貔貅碎了半張臉,柱子上紅漆脫落,露出發黑的裏子來,大門沒有關,或是已經腐了,吱呀著在風雪裏晃,依稀能見府裏滿地狼藉,灰燼和髒雪黏成團兒。
花二囑了阿巍在暗中守候,便緊了緊昭君裘,獨自走進了府裏。
繡鞋踏過黑乎乎的雪泥,咯吱咯吱響,也不知踩著了什麼,地麵有幹涸的,凝在磚縫裏的血,觸目驚心,北風穿堂而過,嗚咽更加可怖。
一處廢宅,街坊們都嫌不吉利,怕鬧鬼,過路都繞道走的。
花二卻神色如常,借著依稀的月光,她俯下身,耐心地雪裏拂了拂,露出埋在下麵的一塊牌匾來。
比起旁處腐爛骯髒的物什來,這塊匾算是幹淨了,似乎每年這女子都會來,將它拂拭幹淨。
辨得上麵四個鎏金大字。
敕造程府。
敕造,乃是帝王禦賜,開門建府,曾經極致的煊赫,如今都埋在了雪被下。
而程,在那個王朝裏,每當提起這個字,代表的都是一個國的榮耀,君王左右執掌虎符的肱骨和支撐。
文賈武程。東周武官之首,幾乎統領了九州所有兵力的,將門,程氏。
花二擦幹淨牌匾,走進了府裏,麵對鬼氣森森的廢宅,一笑——
“我迴來啦!祝各位叔叔嬸嬸,哥哥姐姐,新歲安康!”
無人應。
這一聲喜氣洋洋的拜年,濺落在空蕩蕩的廢宅裏,頃刻就被北風吞噬。
如同一個笑話,講完無人笑,卻斷了人腸。
“還是和往年一樣,我跳個舞,給各位叔叔嬸嬸哥哥姐姐,拜年啦!”
如同麵對的是熱鬧的家宴,高朋滿座,親族歡笑,花二也燦然地笑著,朗聲清脆。
她很是鄭重的理了理鬢,拂了拂袖,遂腰肢舒展,手拈蘭花,在雪地裏,在夜色裏,在悄寂腐爛的宅子裏,跳起了舞。
鮮紅的昭君裘,雪白的漫天霰,一紅一白,如玉山上的紅梅,映襯得格外好看。
而那女子長袖舒展,楊柳拂風,顰顰嫣然在雪地綻開,哪怕是著了冬裘,舞步也極顯輕盈,足尖勾起霰珠如霧,為那曼妙的倩影更添一分朦朧和柔和。
白雪紅衣,無有笙簫,卻若有親朋的叫好聲,和家人的談笑聲,擰著爆竹的晚輩們還賊機靈地,故意來擾她的腳步,然後又嬉笑著跑開。
一人的舞,似有親族圍坐,一人的笑,若有新歲團圓。
不遠處炮仗竄天,金花盛放,映亮女子的眉眼,噙了溫柔又親和的笑。
恍若兒時。
帶了希望長輩們誇獎的微微緊張,和在同輩們拔得頭籌,多拿壓歲的微微期待。
這是她對這座本家大宅的唯一記憶:團年。
她長在京郊的別邸。隻有每年過年時,各房族親團聚,她才會被請到這座大宅裏,添份熱鬧。筆蒾樓
那也是她前半生,會期待一整年的熱鬧。
隻有在那個時候,她才能看見族人們對她溫和又熱切的笑,四麵八方喚她的聲音,塞得她每一聲應都應得歡喜。
小十三!
誒!
……
她行十三。
是將門程氏當家之主程驥的第十三女。
然而她的出身,卻是這份煊赫的一個汙點。
她那身為東周大將軍的父親,在贏了一場打了三年的戰後,逢喜精神爽,於是素來嚴峻的武將性子,撒了歡兒,邀了幾個左右副將,去秦淮河上的畫舫喝酒。
瓊花荼蘼,江南好,楊柳春風,紅顏巧。
正巧一個安排來歌舞助興的名妓,看得程驥醉眼迷離,再一杯酒下肚,就犯了錯。
然後,就有了她。
她那風月場混的娘還算清醒,自知殘花敗柳,又生個千金,不可能被程家接納,反倒是自己身為名妓,五陵年少爭纏頭的日子瀟灑。
於是奶了月餘,就覺耽擱生意,花柳巷又不適合日漸懂事的孩子,就把她送歸了程府。
名滿天下的世家,震驚了。
文賈武程,東周的立國肱骨。而佇立在其頂峰的程驥大將軍,竟然和一介煙花女子留下了血脈。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麼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麼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麼。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麼?”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剎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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