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春睫毛低垂,有片刻的沉默。
邱升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可是讓姑姑失望了?在下本就不是哀帝的人,自然對東周沒什麼舊念,與行首大人合作也隻是為了自己……”
“無妨。”遲春迅速的打斷,抬頭一笑,“你的理由如何,無妨。隻要目的相同,曾經(jīng)的仇人也能並肩。再說了,我們的人裏麵,又有幾個是真心念著東周複興的?各有各的圖謀罷了,不差一個你。”
邱升眉梢輕挑,噙了分複雜的敬畏:“非常之世,當用非常手段,非常之人。不愧是禦史大人。”
遲春本想提醒他叫錯名字了。禦史,這兩個曾經(jīng)風光無限的字眼,已經(jīng)成了新王朝的禁忌。
然而她沒有開口。隻是摘了一朵迎春花,指尖一鬆,就任那鵝黃的朵兒隨風而去。筆蒾樓
世間千百種人,有千百種活法,春天到來的時候,卻還是能坐下來,一起喝杯屠蘇酒的。
路盡無悔罷了。
天兒一天比一天暖和了。盛京姹紫嫣紅打起了花骨朵兒,滿城翠柳如煙,春和景明。
沈銀到達萬壽寺時,便看著佛龕下的牡丹花笑:“佛門清淨之地,竟也有嬌花如許?了心師太破戒了。”
“啊,前陣子忙,沒注意到,天兒一暖,竟長了朵牡丹呢。”被喚了心師太的尼姑一笑,反而拿了葫蘆瓢來,舀了水來澆花。
佛門清淨之地,佛龕莊嚴。蓮花座下一朵牡丹千姿百態(tài),總有些格格不入。
了心師太卻很認真的澆好了水,抬頭來把葫蘆瓢交給沈銀:“萬物有靈,皆有佛性。姑娘可別著相了。既然聖上罰姑娘來我佛門省過,從今兒起,姑娘就負責養(yǎng)這朵花兒吧。”
“養(yǎng)花?”倒是女子歡喜的差事,但她還是忍不住微詫,“這叫省過?我還以為得來抄經(jīng)書,聽誦經(jīng),日日把那佛香撚呢。”
了心師太雙手合十,噙了淺笑:“阿彌陀佛。萬般自在法,佛往心中尋。姑娘在本寺期間,隻要把這朵花兒養(yǎng)好了,省過也便了了。”
沈銀眉梢一挑,打量了眼了心,見後者眉目坦然,不似有偽,才合了個十,謝過應了。
流香幫著她把客房整理出來,前後掃洗,歸置雜物,尼姑庵比不得侯府,沈銀也不得不親自動手,兩人忙到黃昏才歇下來。
流香自然是滿臉不平:“姑娘堂堂千金,何時吃過這種苦?好不容易落水激的寒癥養(yǎng)好了,又要來這破地方受罪!”
沈銀撚了佛香,熏著春日熱鬧起來的小飛蟲,打趣道:“我這個當主子的還沒嫌棄,你倒先滿腹牢騷了。聖人罰我來省過,你還想著來享福不成?我隻帶了你一個來,以後什麼活計,你也教著我些做,不然真過不下去。”
流香歎了口氣,忿忿道:“姑娘,不是奴才吃不了苦,而是不明白聖人到底怎麼想的!聖人一向疼你,落水又不是你的錯,作何要讓你擔這苦!”
“做給天下人看,天家的麵子金貴著哩,省過還是從輕了。”客房中就女子二人,沈銀說話也沒什麼顧忌。
流香隻得把氣咽了迴去,扶了沈銀去一旁歇息,還不忘把侯府帶來的藥罐子藥爐擺了一溜,藥味頓時湮了佛香。
二人舟車勞頓,晚膳用的是寺裏的齋飯,更覺口舌無味,山間隻聞鳥鳴蟲嘶春水解凍,也是長夜無趣得很。
沈銀在房裏抄佛經(jīng)抄得眼睛花了,便囑了流香幾句,自己披衣出門,順著後山的小路走,看看山景,解解悶來。
萬善寺是個尼姑庵,不算大寺,暮色中佛相莊嚴,鍾聲悠遠,青石板徑積了一層落柳,似乎刻意沒掃,就讓碧葉兒自在的籠著,最熱鬧的隻有銅壇裏丈粗的佛香,熱火朝天劈裏啪啦的燒著。
一切都安靜到如同夢境,能讓人生起現(xiàn)世的恍惚感,清晰的聽到自己的心跳,和林間飄落的桂花。
而山下的盛京城,萬家燈火繁花錦簇,更如走馬花燈裏的閃過的畫兒,泛著一種極其真實的疏離感。
沈銀順著山道走,忽的看到後寺一處偏殿,亮著橘黃的燈火。
按理說佛門弟子都歇得早,再是輾轉難眠的,也該去佛堂燃香,告罪兩句塵心不安,並沒有後寺還亮著燈的理兒。
沈銀疑惑。壯著膽子往偏殿去,借著燭火映亮的紗窗往裏瞧,還沒看清楚是人是鬼,便聽得裏麵主動一聲。
“姑娘既有緣尋到此處,便請進吧。貧尼的茶剛煎好了,可以為姑娘斟上一盅。”
沈銀放下心來。推門而入,有些不好意思的朝書案前的人一福:“了心師太,得罪。是我有失閨禮在先。”
了心師太還是噙著淡淡的笑,並未多言,隻是取了還沸著水泡的熱茶,為女子斟了一滿玉鬥。
“茶好,客至,僅此而已。我萬善寺不講禮不禮的,姑娘請。”
很是清淺的一句。如同普通的粗葉茶,比不上盛京的貢茗,卻一股迴味,沁入心底。
沈銀笑了。坐下來品了茶,輕啜一口,眼眸在繚繞的白氣中,頓時變得雪亮。
“鴻漸公曾在《煎茶水記》中列出天下二十名水次第,其中江州廬山康王穀簾水奪魁。茶葉是普通的茶葉,這水……嗬,了心師太,講究。”沈銀看似讚賞的吐出這句,眉尖已帶了凜冽的試探。
能懂得“天下二十好水”的,就不是下裏巴人,能在蘭陵取得千裏之外的江州水,就更是陽春白雪裏的白雪了。
當然,能一口喝出這二十好水之魁,也隻有沈銀這等家世才撐得起,然就算是侯府,也因為距離遙遠,不會真為了一盅茶,耗費銀兩去外州取水來。
了心師太放下茶盅,茶香縈腹,舒服地一聲長歎:“不愧是侯府千金,好眼力。不錯,正是江州廬山康王穀簾水。貧尼每年有幾個月都會去江州一趟,用特製的銀鬥運水迴來。”
千裏迢迢,隻為取好水,一杯粗茶,水道有乾坤。
講究。是有一種人,哪怕隻買得起粗茶了,還刻在骨子裏的近乎執(zhí)念的講究。
沈銀沒有說話。心裏迅速的閃過幾個念頭,聖人讓她來此省過,萬善寺便是和天家有牽扯的清淨地,按理說不會有什麼身世有鬼的人。
“姑娘是在懷疑貧尼?”了心很自然的開了口,抬眸一笑,“茶水快涼了。”
沈銀的指尖摩挲茶盅,似笑非笑:“……茶涼了不要緊,若是心涼了,可就不好了。”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fā),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wèi)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yōu)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麼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wèi)冬,“這些東西的數(shù)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wèi)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wèi)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麼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jié)。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麼。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麼?”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jīng)]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wèi)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wǎng),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huán)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wèi)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zhàn)鬥之力。
而衛(wèi)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huán)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shù)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shù)隻妖魔。
“臥槽!”
衛(wèi)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wèi)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fā)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jīng)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jīng)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huán)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wèi)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剎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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