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熙徹走出吉祥鋪時,已是夕陽西下,帝宮紅牆綠瓦浸在一片金色水霧裏。
坤寧宮姑姑遲春佇立在朱雀門口,遠遠的迎上來,拜倒:“小賢王可算迴來了。皇後娘娘念您幾番了,特命奴婢在此等候。”
趙熙徹蹙眉:“我又不是第一次溜出宮,母後今兒卻如此掛念,可是宮裏出了事?”
“小賢王多心了。”遲春低眉順眼,淡淡一笑,“殿下不是前幾月在疾風臺傷了筋骨麼。娘娘自然擔心您。本來想讓您安心靜養,結果您一迴宮就溜了……”
“好了。本殿知道了。”趙熙徹打斷,微微噙了不快,“我不是說過麼,疾風臺的事就爛在肚子裏,休得再提!”
遲春連忙請罪。頓了頓,臉色有些古怪,加了句:“小賢王又去找阿巍公子了吧。疾風臺的事下了禁令,是不想讓他知道麼?”
趙熙徹眸色一閃,下意識的再次拉了拉衣袂,蓋住密密麻麻的傷痕。
景山疾風臺。
是前朝程家小輩的習武場。
當今朝的小賢王麵聖,求要國庫裏那一把價值連城卻被忌諱的刀時,聖人說,好刀配英雄。
然後,那曾經隻會三腳貓功夫的少年,和蘭陵戰場上俘虜的叛黨餘孽,便被從不同的方向關進了疾風臺。
在兩方相遇之前,孤身一人細皮嫩肉的少年,就剩下了兩個選擇,要麼他殺了餘孽,要麼就餘孽殺了他。
於是,接下來的月餘,少年白衣染成了紅衣,傷痕累累淚都流幹,瘋狂的練廢了一把又一把刀劍。
因為他清楚,疾風臺裏沒有賢王,沒有天家,沒有趙姓能帶給他的一切庇佑。
隻有生,或者死,殺戮與鮮血。
然後月餘後,西周的少年出來了,就剩了他一人。
覺察到趙熙徹咬緊的牙,遲春又試探道:“……阿巍公子拿到刀了?奴婢一直好奇,那跟您一塊兒進山的叛黨餘孽呢?整整百餘人啊。”
趙熙徹忽的一笑,露出兩行白牙,天真無邪少年郎,和曾經的他沒有任何異樣。
“都死了啊!”
遲春瞳孔一縮。
那樣的笑容,或許是她最熟悉的,但如今看來,卻很是陌生。
甚至,讓她打了個寒噤。
晚霞天,幕如金,紅牆邊一排排的春柳燕兒棲。
趙熙行坐在東宮的琉璃房頂上,高處微熏的晚風,吹得他緗色衣衫獵獵,墨發拂過他玉雕翡磨的臉龐,如印在晚霞裏的一副畫兒。
隻是不知素來以明法謹禮著稱的聖人,怎會如此放誕地爬到房頂,旁若無人的坐得穩當。
他曲著膝,身旁一壺春日酒,瞧著腳下來來往往小了兩個號的宮人,酒入喉,眉間氳開了暗影。
歡喜,相念,見了思君,不見時更憶君,這樣直白但是確定的話,為什麼他心尖上那個人就是說不出口呢。
是話不對,還是人錯了,每每想及任何一種可能,都能讓他七上八下什麼都拿不準來。
真的磨死人了。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不知殿下心裏欲舉杯邀誰,對影成雙?”
忽的,一個女聲傳來,趙熙行下意識地看去,心差點提到嗓子口。
一個素衣女子就俏生生的立在琉璃屋頂上,身輕如燕衣袂翻飛,就像要歸去的仙子似的,風兒都能把她吹下去。
“小心!”趙熙行低低驚唿。
他是練家子,不怕,可閨中女流之輩也敢上來,真不知該說是膽大,還是尋死來的。
“大將軍唐興之女,唐嵐嵐,拜見皇太子殿下。”女子便要盈盈一福。
趙熙行嚇得連忙擺手:“免禮!還不趕快下去!留神腳下!”
然而女子不懼不慌,反而蓮步輕移,跟貓兒踱房梁似的,輕飄飄的走到男子身邊,一笑。
“……臣女若下去後,擔心殿下安危,命宮人在簷下鋪上軟墊子。彼時宮人們知曉了一貫嚴苛守禮的殿下竟然坐在屋頂,隻怕聖人的名號就要毀了。”
趙熙行微微瞇了眼:“你……在威脅本殿?”
“臣女不敢。隻是,帝宮裏人人見著的是聖人,屋頂無人見的……”唐嵐嵐直視男子,笑意愈濃,“不是乘風郎麼?”m.Ъimilou
趙熙行眉梢一挑。
乘風郎。這個諢號雖不是秘密,但隨著聖人廣為人知,乘風郎就已經埋沒在了時光裏。
如今突然聽一個陌生人喊出這三個字,曾經鮮衣怒馬仗劍遊的少年歲,又鮮活的喧囂的歸來。
縱是早已練得山川壓頂不變色的趙熙行,也不由有一剎失神。
但見得女子坐下來,自然的拿過那壺酒,一揚:“嵐嵐向乘風郎討一杯酒,何如?”
趙熙行緩過神來,冷笑:“你,或者唐家,不要命了麼?”
這要是放在旁人那兒,嚇破膽的宮人早就跪得腿發顫了。
天下都清楚東宮的脾氣,要是犯了他半點規矩,挨板子甚至問罪少不了,更不會講慈悲的。
畢竟是聖人,眼裏揉不得沙子。
唐嵐嵐亦有片刻心驚,但腦海一劃而過唐府牆上貼的一張紙箋,記了“東宮雖謹禮,然常讚真名士不為禮拘也”,遂畏懼化為了自信。
“我唐府身居大將軍之位,有王老將軍前車之鑒,本就是如履薄冰。”唐嵐嵐微微咬了唇,“如今殿下以失儀論罪,總好過以後如王家一般,被栽上不忠不臣的大名頭,滿門流放的好。”
趙熙行一時間竟對不上話來。
對於曾經身為王老將軍的副將,在王家問罪後替了大將軍之位的唐家,好像還真是這迴事。
“你雖是閨中女子,對朝政大勢倒看得透徹,還敢這麼明白說出來。”良久,趙熙行涼涼的笑,“看來不用本殿,以後唐府遲早也得遭殃。”
如此刻薄冰冷的話,拐彎抹角的諷女子口無遮攔,聽得唐嵐嵐的指尖刷地攥緊了。
她沒想到,聖人,果真絲毫不易親近也。
像個冰錐,滿是冰碴子,紮人。
片刻寂靜。高處風疾唿唿的刮,人心手腳都涼透了。
“你自己下去吧,嘴巴放嚴點。失儀之罪就不追究了,隻要唐興唐將軍忠於西周,我趙家不會為難他。”
趙熙行淡淡道,轉過頭去不再看女子。
唐嵐嵐僵了片刻。見男子果真旁若無人再沒理她,隻得一拜,翻身下了房頂。
琉璃屋頂上就剩下了一抹緗色剪影,無人瞧見,酒入喉腸相思冷。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麼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麼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麼。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麼?”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剎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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