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裏一聲輕笑,好像是嗔怪孩子般,帶了近乎溫軟的埋怨:“……不認識了?”
程英嚶一愣,腦海裏飛快篩選著記憶:“民女應該認識……麼?”
雨聲淅瀝,煙雨朦朧,那頂青綢馬車有片刻凝滯,好像消隱在了蒸騰的水汽裏,夢一般。
忽的,在程英嚶繡鞋都快被雨水浸濕了,一枝紫藤花枝從青綢車簾裏伸了出來,和程英嚶掌心一模一樣的紫藤花,輕輕撩起了簾子一角。
雨簾如綴起的雪紗,帝宮褪色的繁華後,露出了半張臉。
於是程英嚶的心跳,仿佛都在那刻靜止。
她首先看到了一雙淺綠的瞳仁,如沒有一絲雜質的翡翠,亦或江南庭院裏紫藤花樹上的葉兒,被五月的雨衝刷得透亮。
明亮的,純粹的,近乎於聊齋筆下的精怪。
然後她看到了江南。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算那人隻露出了半張臉,骨骼線條也不算驚為天人,畢竟天人上麵有個趙熙行壓著。
但就是每一寸筋骨,每一縷神魂,都若從一場江南春事裏淬出來的般,還帶著清冽的從柳下煙波裏擷的霧氣。
北國的雨淅瀝,潤濕了他的睫毛,也擾亂了洞庭的夢,一分春色,梨花白雪,江南客來壚邊月。
程英嚶仿佛墜進了一個夢裏,在這般的凝視下,隔著不真切的水霧,於是遊人不必至江南,便能老去曉風殘月。
噠。一聲微響。紫藤花枝放下,車簾闔上,旋即車軲轆吱呀,消失在宮道盡頭白茫茫的雨簾裏。
教化堂的鐵門重新鎖上,一抹倩影伶仃的被拉長。
程英嚶看看掌心的紫藤花,心跳也和這紛繁的雨滴一般,砸得七零八落,良久,才倉皇一歎——
“好個人物。”
是了,倉皇。直到入夜,趙熙行那賊廝又翻牆進了教化堂,程英嚶還是覺得心裏七上八下,各種不安當。
“鴛鴛?”趙熙行倒是詫異。
要是放昨日,程英嚶早就精神勁倍兒足的罵他了,今兒卻跟丟了魂般,懨懨的打開門,懨懨的放他進來,然後懨懨的心事重重。
“聲音……好像在哪兒聽過的!背逃陆o趙熙行斟茶,茶水滿出來淌到手上也未察覺。
趙熙行連忙掏出緗色的錦帕,輕輕為女子擦去水跡,略帶擔憂的溫聲問道:“可是出了什麼事?繼後或者聖人來過教化堂了?”
程英嚶欲言又止。那江南來客似乎是認識她,而她模糊的記憶碎片,也提醒著她,這份一見如故的熟悉絕不是“一見”。
她肯定西周朝是沒見過此人的。那記憶就得上溯到東周,東周的故人,以趙熙行西周皇太子的立場,怕惹出不必要的風波。
是以程英嚶笑笑,掩了過去:“無甚。大抵今兒雨下得大,心神有些失寧吧。”
趙熙行細細凝著女子的臉,眸色一閃:“鴛鴛,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程英嚶心差點跳出來。瞬息間千萬思緒過,還是決定在不明白那人身份前,不要把這樁異樣說出來,遂拉了拉趙熙行衣袖:“怎的這般多話?夜已深,殿下還不歇?”
於是這一問,管他天塌下來地裂了,趙熙行頓時忘了那茬,兩眼放光:“怎麼,鴛鴛是在催本殿……紅燭春宵短麼?”
“呸!又耍嘴皮子!”程英嚶佯怒,抿住上翹的唇角,“你不困我困了!敢問皇太子殿下,今晚想怎麼歇?”
話音還沒落。趙熙行便左顧右盼的走到榻邊,很自然的躺下來,心平氣和的撩開飄到額前的墨發:“本殿以為……甚好!抱靑miioμ
“好,皇太子殿下要睡榻,民女就睡地上吧!背逃潞芮宄@廝的德性,於是早有準備般,搬出另一床棉被往地磚上一鋪。
趙熙行眉梢跳了跳,臉上卻竭力壓得義正言辭:“本殿雖身居高位,但國為先,民為先。若花二姑娘因此受寒,本殿有失體恤,枉天家惜民之訓也!
頓了頓,趙熙行威喝兩字:“本殿命你,上來。”
程英嚶唇角發抽。
總覺得這兩個字有歧義,但她具體又不明白錯在哪兒,反正渾身上下都聽得發毛。
遂也懶得理榻上那賊廝,自顧打了地鋪,便要躺下來,又聽得身畔窸窸窣窣的響,一轉頭,趙熙行也裹了棉被,在地磚上躺下來。
“……你要是受了寒,民女才是得掉腦袋吧!背逃碌伤。
趙熙行沒應話,手裏忙乎。把棉被撣了又撣,半根虛邊的碎絮兒掐了,正要躺下來,又似想起了什麼,攥起自己的棉被就往女子的方向挨。
“喲謔!你過去過去!趙沉晏!”程英嚶差點就要跳起來,就像平日見得牆角的蟑螂挨過來,躲都躲不贏的。
可惜趙熙行這隻蟑螂,卻是神佛妖魔都不怕的。
一路把棉被窩挨到女子被窩邊。兩床貼在一塊兒,差點就要並成了一張鋪子,他才滿意的笑:“爾所言有理。本殿慣了晚上踢被窩,萬萬受寒不得。”
程英嚶牙關一咬,一字一頓:“踢,被,窩?”
她差點忘了,眼前這已經廿五的廝,有時臉一不要起來,能到歎為觀止的境界。
趙熙行淡然的點點頭,鑽進了被窩裏,蓋好棉被滿臉愜意,聽得旁邊鋪位冷笑:“趙沉晏你多大了還踢被窩?”
男子轉過頭來,晃動的燭火下,皎月般的麵容無暇,眸底卻燙得一塌糊塗,帶著異常認真的神情,正色:“會的。”
程英嚶徹底拿他沒法了。
畢竟歎為觀止的境界,她凡俗小女子還打不贏。
近在咫尺,郎君如玉。窗外又是淅淅瀝的雨聲,攪得人心愈發亂。
程英嚶咬了咬嘴唇,聽得見自己加快起來的心跳,覺得趙熙行滿臉自然的躺下了,她卻跟被上有針似的,根本就不敢躺下去。
左思右想,她幹脆起身,從柴房裏搬來一摞九齒釘耙,橫在兩張鋪子中間,迎向趙熙行詫異的目光,巧笑:“殿下可得小心。萬一半夜不小心,手啊腳啊越了界,嗬,釘耙的齒子昨兒才磨過。”
趙熙行忽的有種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失望。
但見得女子躺下,闔上眼簾,他一愣:“不滅燭盞麼?”
“不用。怕晚上鬧鬼……人麵獸心鬼!背逃罗D過身去,淡淡應。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麼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麼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麼。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麼?”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绷制咭挂贿咃w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剎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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