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半月旅途辛勞,程英嚶睡到午上三桿才醒,滿園竹影婆娑,秋氣清冽,頓覺神清氣爽,聽著耳畔若有若無的琵琶評彈,軋了一路的勁兒都迴來了。
遂略作梳洗,換了身簇新的薄襖,和容巍趙熙衍一道,踩著約定的時辰,往天香樓而來。
話說這天香樓(注1)是錢塘數一數二的酒肆,從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得名,專善江南菜,南來北往的富商談生意,上京下南的顯貴品南味,午後剛過,座兒就悶悶當的,小二的吆喝掀了天。
報過姓名,小二將三人帶到雅閣,蘇仟一行已經候在門口了,老遠的迎上來。
“小十三來了!”蘇仟笑著將三人往裏迎,闔上雕花木門,臨湖閣樓裏就熱鬧了起來。
眾人先向趙熙衍見了君臣禮,然後互相引見,並不算頭一次見,程英嚶隻目光在蘇仟旁邊的女子身上停留,憋笑。
“看來那日真是結了善緣!舅母早瞧出來了罷!還瞞著,瞞我到今兒才點明身份不成!”
原來蘇仟旁邊的便是那薇姑娘,瞧她緊跟著蘇仟,鵝蛋臉噙了嬌羞,身份已經唿之欲出了。
“小十三,這便是你……咳咳,未來的舅母……錢薇。”蘇仟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拉過女子。
“還不是舅母呢!兩家剛下了議親帖,門還沒過一半呢!”錢薇臉紅,輕啐一口,瞧著程英嚶笑,“二姑娘莫怪。那日見你匆忙,是便想著待今日見禮,方顯鄭重,並不是故意隱瞞。”
頓了頓,錢薇又加了句:“說來也是老天垂憐。以前總聽著湘南野史,以為憫德皇後隱居湘南,事農桑,早就不牽扯世事了。卻沒想是吉祥鋪的花二,完完整整的站在麵前。”
“身份一事,事關重大。行走世間的都是花二,阿薇小心莫漏嘴了。”蘇仟正色叮囑。
“那是自然。以後都是一家人,二姑娘便是我內侄女,她的安危,我這個做長輩的不得思慮周全了?”錢薇抿著嘴笑。
程英嚶瞧著蘇仟和錢薇,一雙璧人,看互相的眼睛都是帶光的,自己也瞧得心喜,正色行了晚輩禮:“程英嚶見過舅母。遲早都要過門的,這一聲舅母先叫著,不虧。”
“那是,那是。”蘇仟聽得歡喜,笑成了個傻子。
程英嚶又看向蘇仟身後的女子,笑:“阿銀。”
“二姑娘。”沈銀一福,眉眼彎彎,“不算許久未見,卻恍若隔世了。不過,二姑娘得改口才行,如今唯有尹笙,再無阿銀了。”
“那,便是阿笙了。”程英嚶親切的執了她手,上下打量,“南地過得慣不慣?有沒有水土不服?聽說平昌侯把你托給我舅舅照顧,他沒為難你吧?”
“小十三你這就冤枉舅舅了!”蘇仟在旁邊佯怒,笑喝,“對外宣稱是流放,我可是當貴客來供的!”
沈銀也笑,點頭:“說笑而已。我犯下如此大罪,還能得蘇伯厚待,太平無憂,已是感念天家仁慈了。餘生便是過普普通通的百姓日子,再不敢多求了。”
“沈……不是,阿笙似乎對蒔花一道頗感興趣,我便托她打理蘇家的花圃,對外稱是蘇家的蒔花丫鬟,有個事兒做,身份也周全。”錢薇插了話進來,似乎和沈銀已經很熟,連稱阿笙。
沈銀笑應,將程英嚶拉到一邊,換了一副擔憂臉色:“二姑娘,不知盛京那邊,我父親和阿鈺他們,是否萬事安好?”
程英嚶拍了拍她手,安慰:“都好。天家將你流放後,並未追究侯府。侯爺身子硬朗朗的,沈鈺整天窩在禁軍營,鼓搗他的《鈺兵》,滿心念著建功立業,旁邊還有個腿勤的康寧帝姬。估計不久後,侯府就要添個媳婦兒了。”
最後半句打趣,讓沈銀噗嗤一笑,方放下心來。她旁邊一個容顏稍稚的姑娘也鬆了口氣,合掌拜拜:“奴婢迴去一定給菩薩上香,謝謝菩薩保佑老爺他們!”
程英嚶目光轉過去,記得是沈銀的貼身丫鬟,名字卻想不起來,沈銀適時的接了話,佯怪:“流香!姑娘們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兒!”
陳英嚶這才恍然,帶了感慨:“原來是流香啊。你家姑娘被流放,南北三千裏迢迢,你也跟了來,好一個忠仆。”
“姑娘一個人南下,人生地不熟的,奴婢不放心,自然跟了來。奴婢發了誓,不管姑娘去哪兒,這一輩子都要侍奉姑娘。”流香人不大,卻滿臉篤定。
程英嚶心生讚賞,不由多看了流香幾眼,是個容臉清秀,細眉細眼的丫頭。一夥人站著寒暄,那廂已經坐到案前的趙熙衍就等不及了。
“都說完了麼?蘇仟點的好菜都快涼了!來江南第一頓地道菜,別糟蹋了!”
程英嚶蘇仟等人笑應,連忙入席,趙熙衍坐上首,一溜下來,流香也被賜了座,坐在最下。一桌人擠著說東說西,不必巴山夜雨,便是樽前幾知心。
“各位,歡迎來我江南,淮揚名都,必不讓諸位失望而歸!醬鴨響鈴蓴鱸思膾火腿筍幹,還有三十年的花雕,不喝的不是英雄!我蘇仟,先敬六殿下一杯!”蘇仟做東,舉盞高唿,臉激動得跟紅炭似的。
“諸位不必拘禮,今隻論故交,無有君臣!請!”趙熙衍仰頭滿飲,於是在座舉杯,越州名酒花雕,果然下肚就開話匣。
蘇仟大笑:“要說我江南,有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也有木蘭舟上珠簾卷,椰子酒傾鸚鵡盞。要我說,這最絕的,還是琵琶一弄三弦撥,一曲評彈(注2)忘歸鄉。在下不才,添居做東,今兒請了一個女先生,便讓各位品品我們這吳越彈詞如何?”
程英嚶倚在窗邊,看著窗外綠緞帶般的穿城河,蜿蜿河上烏篷搖,瞇著醉紅的眼笑:“舅舅有什麼好的盡管使出來!我們第一次來江南,都聽你說了算!六殿下在這兒,可不得藏拙!”
趙熙衍也噙笑點頭。蘇仟遂拍拍掌,雅閣簾子掀起,一位豆蔻少女便走了進來。
十四五模樣,容勻臉麵還帶著稚氣,烏油油的綰髻簪兩串茉莉,藕紅小襖,靛藍羅裙,懷裏一把琵琶,蔥段似的手腕一伸,露出綠汪汪的翡翠鐲子。
“江南果然多麗人。”趙熙衍笑,著人備好了賞銀。
幾聲咿咿呀的調音後,琵琶碧珠濺玉,碎米牙一溜,吳儂軟語膩人心,潺潺彈詞繞梁起。
“……月將沉,夜已深,怎麼儂夜香還不進園門?莫非是敲棋主婢挑燈坐,莫非是鬥韻娘兒刻燭吟,莫非是病染相思神恍惚,莫非是裁紅剪翠未停針,莫非是夜妝麵對菱花鏡……”(注3)
然而聽了不到半刻,所有人的臉色都古怪起來,看向了蘇仟。
隻因架勢是好的,吳地話也是好的,但唱的,實在是不敢恭維。
注釋
1.天香樓:天香樓,創辦於1927年秋,初名武津天香樓,由蘇州陸冷年出資創建。是杭州老字號酒樓。
2.蘇州評彈:評彈起源於山明水秀的江南水鄉蘇州,流行於富饒美麗的長江三角洲地區。在四百多年前的明代,蘇州地區已經有說書活動。據吳縣誌記載:“明清兩朝盛行彈詞、評話。”彈詞,即今評彈。(來源:搜狗百科)
3.月將沉,夜已深:評彈《西廂記》曲目。是彈詞海派的代表作。(來源:蘇州評彈《西廂記》楊振雄編演)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麼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麼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麼。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麼?”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剎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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