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迴到錢府,秦南鄉立馬又忙起來,親自去瞧了晚膳,看合不合北國口味,又囑人多備棉衾,說一場秋雨一場寒,快凍起來了。
程英嚶坐在竹影落裏磕著葵花籽,被供成了佛陀,甚是不好意思:“南夫人您要不要歇歇?白日才經曆了那種事,身子還沒好全吧,活兒使粗使丫鬟做去就好!
“家主吩咐奴伺候姑娘,姑娘就千萬別動手!鼻啬相l給程英嚶疊著換洗衣物,溫聲細語。
程英嚶撓撓頭,實在覺得不妥:“家主大抵是念著我住的偏,怕有什麼缺的不及時。夫人不必把自己使作奴仆,您多少算我一半長輩,又是錢府唯一的女主人,豈不是折煞我!
秦南鄉搖搖頭,迴絕得幹脆:“奴隻是妾室,做小的,不算長輩,更不是女主人。一聲南夫人,也是下麵的人看在家主的麵兒上,姑且喚一聲,當不得真的。”
程英嚶哭笑不得:“夫人這話說得,人哪有這般輕賤自己的。錢家主身邊就您一個女人,總得底氣足點啊。”
秦南鄉收好衣物,起身,彈了彈裙衫上落的黃竹葉,倩影立在白牆黑瓦的影壁邊,跟畫上走下來的美人般,道:“二姑娘,奴倒以為,人哪,不該太貪心,但是……”
頓了頓,秦南鄉看程英嚶的目光有些晃蕩,一笑:“但是,也不該太好欺!
不該太貪心,但也不該太好欺。
這話從出身算不得高貴的女子口中說出,著實讓程英嚶驚豔了一晌,又想到她唯一的請求,就是一個妾室之位,還真的是擰得清清兒的。
“二姑娘今天換下來的衣物已經浣洗好了,奴拿去熏香,姑娘有沒有習慣用的香?”秦南鄉捧著衣物,囑奴仆燃起了小香爐。
“丁香!背逃孪胍矝]想就應了。
秦南鄉怔在原地。因為丁香,絕不是一個會單獨拿來熏衣的香(注1)。雖然丁香是尋常見的熏香,但因為味道極淡,多是作為配料的一種,和其他香料混合,再製成熏衣之香。
舉個例子,如同薑蒜合著白肉炒,能成為一道好菜,但絕沒有人單獨炒一盤薑蒜的。
“姑娘確定是隻有丁香?”秦南鄉試探,“姑娘今兒去了曹府藥閣,衣衫上怕染了糟踐味,若隻用丁香怕壓不住……”
“隻熏丁香就好,習慣了!背逃曼c頭。
秦南鄉不解,但還是依言去安排了,浣好的衣衫熏上丁香,熏了跟沒熏似的。
程英嚶依舊坐在竹影落裏,吹著寒浸浸的晚風,桂影窸窣,她攏了攏薄襖,屋裏已經忙活起來了,博山爐燃得劈裏啪啦,微響在夜色裏格外清晰。
有淡淡的香氣,是丁香。雖然世人都以為太淡,怕是根本聞不出來,程英嚶卻因為太過熟悉,鼻子敏銳的捕捉到,還混合了秋氣的清冽。
一抬頭,夜空中劃過歸林的白鷺。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
程英嚶輕誦,然後那一瞬間,電光火石,她想起來了。
為何蝴蝶會向她而來。
……
鎖在別邸的程十三喜歡蝴蝶。
小小的年紀,程十三就喜歡坐著簷下,晃悠著小短腿,看院子裏的蝴蝶。而蘇繡屏風後的教書先生公子翡,則一臉無奈的喚“迴來念書了”。
富麗堂皇的別邸花圃姹紫嫣紅,蝴蝶也是飛得斑斕浩蕩,程十三能瞪上幾個時辰,被先生稍後罰小測也願意的。
隻是蝴蝶繞來繞去,最後都會越過高高的紅牆,向外飛走,直到程十三看不見了,去往她去不了的遠方。
於是這牆內的孩子,眼眸被寂寞浸透,意料之中的,又想做夢的。
“啊,蝴蝶飛走了。”程十三伸出小手奮力的去撲,卻都留不住,隻能徒勞的將小手伸向天空,她唯一能見的四方形天空。
“是,飛走了,蝶蝶總不能一直呆在花園子裏!逼溜L後的少年敲戒尺,佯怒,“好了,快迴來念書,有罰!
程十三沒有迴應。依舊癡癡的看著蝴蝶飛走的天空,越過紅牆外,越過那道鎖,蝴蝶見到的人世間是怎樣呢?
她不知道,連想象也想象也不出,但應該有比程府花苑更多更美的花兒吧,開到天涯的盡頭去。
“什麼時候,蝴蝶能向我而來呢?”程十三垂下小手,低低一句。
少年一愣。還未弱冠的他,依舊懷了孩童般天真的念頭,於是無聲無息的,心尖上就烙了一個疤。
是了,想讓蝴蝶向他的小十三而來,陪她渡過一個人的歲月。
他的小十三被困住的人世間,他會托蝴蝶,給她帶迴來。
……
“南夫人!”江南竹影落裏,程英嚶大聲喚,“請問錢府何處種有丁香花?”
“丁香花?好像是豢蝶所,啊,對了,隻有豢蝶所有。也不知道為什麼,估計家主養的蝴蝶喜歡淡香吧!蔽葑友Y忙著熏衣的秦南鄉應。
程英嚶深吸一口氣,或許九月秋晚風太疾,眼眶酸澀起來。
……
十二歲那年,被鎖在朱門後的程十三,收到了封後的黃綾聖旨,也收到了先生公子翡的辭書。
“先生要迴江南?”程十三坐在蘇繡屏風後,小眉頭小眼睛蹙成一團,“那先生什麼時候迴來呢?”
屏風上日光剪出的身影,已經長高了,青鬆一般的郎君,聲音也渾厚了許多:“小十三要進宮為後,自然不用再念書了。”
程十三低頭,看著手裏的詩集,賭氣般往屏風後一砸:“小十三笨!這本集子還沒學過!瞧,這個字怎麼念,先生還得教小十三!”
屏風後的郎君輕笑,拾起詩集,緩緩道:“以後會有一個很好的人來照顧小十三的。若是小十三想先生了,就給先生寫信吧!
程十三眼眸一亮,到底是半大孩子心性,才竄起的不樂意立馬轉成了笑:“好呀!若那個人對小十三好,我給先生寫信,若他對小十三不好,我也給先生寫信!”
頓了頓,她又皺起眉頭:“可聽說宮牆很高,比別邸的牆還要高,江南很遠,比帝宮到程府還要遠。先生能收到信麼?”
郎君抬頭看了看天,半正經半玩笑道:“七月七日,上於承華殿齋,正中,忽有一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來也。有頃王母至(注2)。前兒念的書,小十三忘了?”
程十三立馬把手縮到身後,忙應:“記得記得!小十三念書最好了!說青鳥是為西王母傳信的。啊,先生的意思是,若是青鳥托書,再高的宮牆,再遠的江南,都不怕了對不對!”
屏風後的先生點點頭。於是程十三的手掌心安全了,歡欣的拍:“小十三還知道!還知道青鳥居於西方!所以小十三該怎麼召來青鳥,來帝宮,為我傳書呢?”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
長大了的少年,聲音依舊是熟悉的溫柔,隻是泅了濛濛的哀涼,十二歲的程十三還太笨,察覺不出來,隻顧咬著筆桿子,冥思苦想,半晌,眼睛一亮。
“結愁的丁香燒了,青鳥就來傳信了!我知道了!是燃丁香把青鳥喚來!”
“小十三用丁香熏衣(注3)罷,走到哪兒都是丁香的香味,青鳥若是嗅到了,自然就會來了!逼溜L後長大的少年低下頭去,沉沉的。
程十三並沒有察覺異樣。一如既往的,因為正確迴答了先生的提問而開心,帶著期待獎勵的得意,離別的悶氣都散了。
然後這一別,就是七年。
帝宮的憫德皇後,衣衫熏了七年的丁香。
隻是,沒有青鳥來,也沒有先生來,命運的齒輪轉動,流年都作了滄海。
一直到熏丁香成了習慣,成了連召青鳥的原因都忘記的習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當年迴答正確的孩子,還在近乎徒勞的重複著。
……
衣衫上熏的是丁香,世間不會有人這麼熏的丁香(注4)。獨一無二的味道,被訓練成隻認丁香的蝴蝶,聞香識故人。
這場等了七年的,蝴蝶向你而來。
……
十四年後的錢府小院裏,秋,憫德皇後又成了程英嚶,往事如夢,一朝被從歲月長河裏打撈起來,卻還曆曆在目得很。
她的先生,竟然算準了。
算準了她會信那天真的戲言,會年年歲歲的熏丁香,會哪怕原因都忘了,還成為習慣,在歲月裏揮之不去。
程英嚶看向蒼茫的夜空,再也不是四方形的了,有人長大了,有人老去了,記憶都模糊了,有些東西卻依然滾燙著。
隻可惜,太晚了。
程英嚶起身走進房裏,秦南鄉正忙活著熏衣,見她進來,笑:“二姑娘可是院裏坐冷了?過幾天愈發涼了,太陽落山得加件襖子!
“南夫人不用了,不用熏丁香了!背逃律钗豢跉,似乎要費點力,才能將下半句話說出來,“以後都不用了,麻煩您換藿香薊吧!
“藿香薊香氣濃鬱,確實比丁香合適多了,奴這就張羅去。不過,二姑娘怎這麼突然?不是說用丁香幾年了麼?”秦南鄉手腳勤快的就要招唿去,又滯住,不解。
“用太久了,膩,就換換咯。隻是請南夫人將這個信兒透到家主那邊!背逃曼c點頭。
秦南鄉不再多嘴,應了,出門備香去了。屋裏就剩下程英嚶,看著一爐子丁香發呆,秋風颯颯的,吹得綠紗窗響。
滄海桑田,不是指的人世間,而是人心。過了就是過了,又何來錯過呢。
注釋
1.衣衫熏香:熏衣,是古人講究生活質量方式的呈現。元稹《白衣裳》中“藕絲衫子柳花裙,空著沉香慢火熏”,就是描寫用沉香熏衣服。熏衣之風,在唐代尤其盛行,當時,是女性服裝的一部分。而香方,還講究各種香料的搭配和搗合,唐代醫學著作《備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外臺秘要》中都收錄有熏衣香方。(來源:薰衣,把香氣“穿”在身上)
2.青鳥句:出自《藝文類聚》卷九十一〈鳥部中·青鳥〉。
3.丁香:丁香是古代一種基本香料。東晉葛洪《肘後備急方》中的六味熏衣香方。分別是:沉香、麝香、蘇合香、白膠香、丁香、藿香。這六味香藥的組合奠定了後世各種熏衣香方的基礎。(來源:薰衣,把香氣“穿”在身上)
4.不會單獨熏丁香:這一點為小說需要,勿深究。但丁香是一種“基礎款”倒是真的,見釋3。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麼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麼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麼。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麼?”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绷制咭拐J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庇陮m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绷制咭挂贿咃w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绷制咭股钗豢跉,“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剎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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