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十三,這是你的本意麼?”錢幕輕道,聲音在夜色裏有些不真實。
程英嚶走到窗邊,隔著一道薄如蟬翼的紗窗,她卻看不到窗外一尺之隔的男子是何表情,是不是翡翠的瞳仁裏凝了霜,好看的眉尖蹙起。
“先生。”程英嚶穩了穩心緒,“七年了,我不是了當年的小十三,您也不是了當年的先生,過了吧。”
錯過的不是錯,是過了,再來一次的選擇又該怎樣呢,錯誤的時間裏,和你命運交軌。
“小十三,當年讓你用丁香熏衣,是因為丁香還有一個花語,你知道麼?”錢幕垂眸,穿庭風盈袖,吹得他紫衫蕭瑟。
程英嚶一愣,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花語,她倒是從未想到那端。
“憂傷的思念。”(注1)
錢幕的聲音輕荒荒的,從雪白的紗窗紙外飄來,程英嚶瞳孔一縮,仿佛還見當年的少年,青筍般冒的個頭,幹淨的聲音,永遠無法觸碰。
冥冥之中,羈絆難猜。
程英嚶顫抖的伸出手,去觸碰紗窗映出的剪影,如同當年薄薄的屏風,隔開咫尺天涯,她幻想了無數遍的先生,陪她長大的先生,帶給她人世間的先生。
“對不起,小十三笨……未曾想過丁香的花語,還以為隻是……對不起……”雖然自蕭億走後,程英嚶再不會流淚了,但此刻也眼眶滾燙。
“聽說你換了藿香薊熏衣。”錢幕苦澀的笑笑,“藿香薊的花語是……敬愛(注2)。先生我沒猜錯吧,是小十三故意將這個信兒透出來的。”
“是,敬愛。”程英嚶捂住喘不過氣來的胸口,雖然痛,但還是斬釘截鐵,“先生,是小十三永遠不願失去的先生,請不要親手殺死他,錢幕。”
頓了頓,程英嚶決然,一字一頓:“這就是,小十三的迴答。”
錢幕的笑陡地僵住,頭耷拉下去,他這半生蹉跎,三十歲的人了,都還攢不出應對這一句迴答的力氣。
隔著一道雪白紗窗,仿佛當年你我隔屏風,隻可惜,兩邊的人兒,都非了當年心境,迴不去的又豈止是時光,還有時光裏的青澀,年少,與初次的悸動。
良久,錢幕再次抬眸,指尖沾了旁邊壇架裏的花泥,開始在紗窗紙上勾畫什麼,屋裏的燭火映出紙上黑色的剪影,陌生又熟悉。
“先生您在作甚?”從程英嚶的角度看,黑色的一點是指尖,在紙麵遊走。
錢幕放下指尖,輕道:“當年也是這般,能見的隻有你的剪影,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小十三以為,幻想著屏風後的隻有你麼?”
深吸一口氣,錢幕看著窗紙畫出的人兒,惘惘笑了:“若有來生,想晚一點遇見小十三,你好好的長大了,我也不做你的先生。你在江南的陌上遇見的是錢幕,我送了你一枝盛放的丁香(注3)。”
憂傷的,思念,世人都知是丁香的花語。世人難知,丁香還有另一個花語,暗與你,結同心。
程英嚶凝著窗紙,不說話。若有來生,或許是不一樣的結局,但若沒有今生,她連丁香的花語都不會知道,孟婆湯一喝,癡人說夢罷了。
窸窸窣窣的微響,是紫衣男子遠去,最後吱呀一聲,苑門闔上,程英嚶再等了片刻,披衣出來,到底是好奇窗紙上的畫。
園子裏的晚風吹得她一個寒噤,待看清窗紙上花泥勾勒的剪影,她一愣。
說實話,不像她的,但是有種奇怪的感覺,就算不像,看到的人還是都能第一念想到她,估計是骨子裏的東西,讓縱使五官偏差,還是能認得,畫的是程英嚶。
小時候的程英嚶,隔著那道屏風,那個少年所遙想的程英嚶。
——幻想著屏風後的隻有你麼?不,還有我。七年,七年不見你的眉眼,但我見你。
程英嚶怔住,院裏另一個角落,秦南鄉也怔住,她目睹了全程,秋晚凍得小臉發僵。
“若是姑娘您和家主在一塊兒了,家主還能留奴麼?會被冷禁甚至休棄罷,到時候曹家會放過奴麼?姑娘千萬別忘了,您和奴約定好了的……”
秦南鄉的蔻丹指兀地刺穿了掌心。
梔子的花語是約定,一個美麗,普通,卻能置人於死地的約定。
錢家主錢幕立妻,公開擢選。聖旨在翌日隨著朝陽灑遍江南江北。
內中引起的風波自不必說,反正從那一刻起,從錢塘西湖秦淮河到烏鎮河臭水溝,都沸騰了,江南女子傾城出動摩拳擦掌,隻待一朝奪魁入主錢府。
一城盛事,有的人瞧的是風花雪月麗人行,有的人卻瞧的是權力博弈名利場上的棋局,雖說是公開擢選,但門檻極高,能走到最後的也大抵隻剩名門千金,於是曹家和楊家都成了熱門,酒肆裏甚至開了押注,吳越白銀嘩嘩的流。
而風頭中心的錢家忙翻了天。隻有十日,搭臺子定流程飾錦繡,聖人和皇後還會親臨,頂了禦旨賜婚的名頭,不盛大繁華都是不給帝宮麵子。
總之江南熱鬧得風起雲湧,連清冷的秋都籠了熱氣,全天下的目光並周邊州縣的車馬,全往白牆黑瓦的城裏擠,打尖住店的資費蹭蹭往上漲。
程英嚶卻覺得和她關係不大,除了備好賀禮,自那晚後她連錢幕的影子都沒見著,聽說家主忙,估計隻能待十日後直接喝喜酒了。
這日,程英嚶坐在軟簧馬車裏,看著對麵擠成山的人,挑眉:“我應該告訴了南夫人,我自己去靈隱寺,為什麼跟了一摞來?”
“我本來也計劃著去的。就幹脆坐一輛馬車,路上說話熱鬧嘛。”趙熙徹首先舉手,旁邊的容巍低著頭,不說話,摳指甲。
程英嚶抹了把汗,車裏的人確實擠得有點多,就算是十月,也熱。
“在下也有計劃去。蘇家姐姐正好同路,做個伴,不好麼?”趙熙衍被擠得東倒西歪,還維持著謙和的笑。
程英嚶點點頭,目光投向旁邊的女子:“遲春姑姑,您又怎麼來的?不用伺候皇後麼?宮裏休沐了?”
“靈隱寺姻緣靈。奴婢自然是求姻緣去的。”遲春應得爽快,眼神在趙熙徹和容巍之間一溜,“當然,皇後有令,順便也來盯梢。”
“對啊,求姻緣。舅舅我和阿薇好日子將近,去求個上上簽拜拜。”蘇仟和錢薇流著汗笑。
程英嚶瞧著滿車算她在內七個人,都跟屁股生根似的,篤定了就算擠,也得擠一堆。
“話說你們不就是來蹭我車的麼?”程英嚶搖頭,哭笑不得。
因為立妻盛事,城裏的人流多了三倍不止,本地的出門瞧熱鬧,外地的趕來瞧熱鬧,路上行車駕馬堵得不行,而據說靈隱寺入寺的山門,外地遊玩的車馬得排上兩個時辰,才入得了去。
唯一的例外,就是程英嚶的馬車,別說堵了,路上的瞧見了還自動讓的。
原因自然是錢幕。秦南鄉為程英嚶安排出遊車行時,錢幕就將自己的馬車借給了程英嚶,讓她坐著去,江南百姓都認得錢幕的車馬,自然敬著讓的。
而當程英嚶坐上這輛特例馬車時,不知從哪兒得了消息的五人,就全擁了進來,臉皮各個厚。
注釋
1.丁香花語:丁香花有著很多花語,等待愛情、憂愁思念、天國光輝、歡樂青春、暗結同心都是其花語含義。讓小十三用丁香熏衣,這裏選取“憂愁思念”。(來源:搜狗百科)
2.藿香薊花語:敬愛。又名勝紅薊,菊科霍香薊屬。原產於墨西哥。(來源:護花網)
3.丁香花語:錢幕說“願來生晚點遇見你,我送了你一枝盛放的丁香”,這句話雙關。見釋1,熏衣用丁香,錢幕選的是“憂愁思念”的含義,來生送丁香的遇見,錢幕選的是“暗結同心”的意思。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麼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麼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麼。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麼?”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剎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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