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初冬白濛濛的日光灑滿帝宮時,豆喜眼眶下冒了兩行黑。
別的他不知道,但他覺得自己是真辛苦,入冬了天亮得晚,瞧這大亮,已是巳時,再過會兒就得用午膳了,可殿裏那兩位還沒起,他念著的補覺怕是不成了。
豆喜長歎一聲,困到苦臉。
是了,都怪那兩位太能折騰。昨晚就叫了三次水,今兒早上又一次,水房的宮人一趟趟送熱水和幹淨帕子,臉都送紅了。
終於日上三竿,午時,太陽曬屁股了。
寢殿裏傳喚人,早就伸長了脖子候著的內侍長衝進去,用玉盤盛了一張落紅的白錦帕,激動地往帝後的金鑾殿跑,跟撿了金子似的,蹦得撒歡兒。
沿途的宮人心領神會。旋即一種愉悅的氣氛籠罩了整個帝宮,初冬北風砭骨,卻人皆喜氣洋洋,就差提前放過年的炮仗慶祝了。
“誒!搶那東西作甚!賊奴才!”殿裏傳來女子含羞的怒喝。
豆喜連忙領了長龍般的宮人進去,在苑子裏倒頭就拜,扯著嗓子吼:“恭喜皇太子殿下!恭喜良家子!”
殿裏一陣窸窸窣窣,有低低的笑聲,然後是趙熙行淡淡一句:“進來。”
豆喜低頭進去,目光瞥到緗色的寢袍袍腳,趙熙行長身玉立在外堂,兩臂平伸,已經等著更衣了。
“殿下您可以再睡會兒的,聖人那邊來了話,今兒議政免了,讓您歇一天。”豆喜這才敢抬頭,拍拍掌,捧著盥洗盆棉帕冠衣的宮人魚貫而入,各司其職起來。
沒想到,趙熙行的迴答卻嚇了諸人一跳:“哦……各位早啊!”
早?
因為嚴苛守禮被譽為聖人的東宮,向來是臉上板霜,嘴裏有毒,好話更是惜字如金,又怎會向宮人問早。
殿內有一剎僵滯。豆喜大膽抬頭看趙熙行的臉,有些紅,兩眼放光,其他都正常,不像是燒壞腦子了。
“快些更衣,都這個時辰了,本殿要去問父皇母後安,積的折子都呈到書房來。”趙熙行卻根本沒在意眾人的呆若木雞,朝梨花門後的內堂看了一眼,“讓她……咳,讓良家子再多睡會兒。”
豆喜壓下漿糊般的疑惑,隻得正事要緊,半個時辰後,趙熙行緗袍金冠,門麵一新,匆匆用了碗粥,就上了玉輦往禦殿去。
然後,闔宮響起了東宮“驚心動魄”的爽朗聲音:“各位早啊!早!昨晚睡得好麼?”
一路是何等意氣風發,得意滿懷,更別說到了禦殿請安,見了聖人一句“早啊,我親愛的父皇”,嚇得趙胤差點背過去。
反正帝宮諸人腦海就剩了三個字,見鬼了。
待這般的東宮迴來,已經是申時末了,天朦朦黑,北風打得鏤花窗哐哐響。
趙熙行換了家常衫子,佇立在外堂,看著緊閉的內堂梨花門,眉心一蹙:“還沒起?”
“稟殿下:良家子大概未時起的,奴婢們伺候著換了衣,沐了浴,用了些小菜,然後……”一個宮女迴話,飛速的看了眼趙熙行,紅了臉,“……良家子走兩步就……就嫌疼……所以一直呆寢居裏沒出門。”
趙熙行摸了摸鼻子,輕咳兩聲:“咳……進來。”
旋即一列醫女進殿,拿出藥箱就進入了內堂,看得豆喜是嘖嘖稱奇,連醫女都備好了,東宮的書啊圖啊果然沒白念,上道兒。
“呀!看哪兒呢!不需要,我歇歇就好了!”內堂傳來女子惱羞成怒的聲音。
趙熙行抬腳就要往裏衝,醫女出來攔住他:“殿下止步罷。女兒家的事……若是您在,奴才們不方便就診。”
趙熙行想了想,伸長了脖子想往內堂瞅一眼,卻沒想那醫女毫不客氣的關上門,砰,碰了他一鼻子灰。
“先伺候本殿沐浴罷,備些晚膳糕點。”趙熙行隻得悻悻作罷,錘了錘下午批折子酸痛的肩,往溫泉湯去了。
酉時末。天完全黑下來,琉璃宮燈點亮,一城盛京半城冬。
趙熙行沐浴迴來,見得綠紗窗上剪出的倩影,唇角一翹,屏退豆喜等宮人,自己邁步走了進去。
程英嚶著一襲寬大的淺緋鮫紗宮袍,青絲也未篦,任它灑了滿肩瀑,她正坐在食案邊吃一碗粥,玉色的小臂伸出來,露出密密麻麻的紅點和青淤。
趙熙行耳根子一燙,連忙收迴視線,在她身邊坐下來,輕道:“可還覺得哪裏……痛?”
湯匙被扔在碗裏,就是這個微小的動作,就扯得程英嚶渾身酸痛,讓她沒好氣道:“你怎麼跟個沒事人似的?合著這事兒都是女子受罪。”
“是我不好,是我……第一次,不知輕重。”趙熙行又心疼又臉紅,手伸向女子衣襟想瞧傷,被後者啪的一打。
“瞧哪兒呢!醫女都看過了,輪不到你充大夫!”程英嚶揚眉,見得趙熙行低頭斂目,相當乖巧的聽罵,又不禁軟了語調,“好了,沒真怪你。”
趙熙行眼眸一亮,俯身過去,帶了期待:“那……那跟我做這事兒,你……你是歡喜的麼?”
程英嚶臉皮一燒,抿嘴紅臉:“說甚不要臉的話,我……我自然是……”
趙熙行頓時滿心滿眼都是笑,眸底的光蕩漾開來:“鴛鴛,我真的是開心,開心到要死……我還怕若不是陰差陽錯錢幕的事兒,這一天不知要等多久。”
程英嚶輕啐了口:“呸,想些沒來頭的,我還沒問你呢,若不是陰差陽錯錢幕的事兒,你幾時才……才……”
這一問不要緊,仿佛是證實了某些心意,趙熙行笑意更濃:“鸞印不是都給你了麼?我心裏早就認定你了,隻是錢幕或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順水推舟罷了。”
鸞印。皇太子妃的權印金泥,見印如見人,哪怕是八抬大轎抬近宮的皇太子妃,若缺了這枚鸞印,也是名不正言不順。
程英嚶想了一會兒,有些不好意思,她差點忘了這茬。
是鬧出沈銀要嫁入東宮的那會兒,趙熙行半夜翻牆,送來了鸞印。而她收了鸞印事關重大,又怕被筎娘她們發現,所以鎖在閨房最裏的箱子裏,鎖來鎖去都快鎖忘了。
早就認定了的。江南錢幕的風波,不是陰差陽錯,而是天作良緣自有天定。
趙熙行又似想起什麼,肅了臉:“對了,最近京中流傳的湘南野史之事,我也要與你商量。畢竟你這就算正式入主東宮,以後很多人都會盯著你……紙包不住火。”
程英嚶沉吟良久,歎氣:“紙包不住火,你說的對,我想……就任它去,或許是冥冥之中老天爺的安排,我沒勇氣破那第一步,便由旁人幫我破第一步。”
“可若是真的身份暴露……鴛鴛你,還有吉祥鋪的人,都做好準備了麼?”趙熙行麵露憂色,又加重了語調,“不過,就算那一天真的來了,你放心,都交給我。”
程英嚶點點頭,又搖搖頭,她終歸成了趙熙行的女人,什麼退路都沒得選了,她終歸要給天下人,給曆史,給他,一個交代。
她放在膝蓋的手微微攥緊,突然有愧疚和心虛,若此刻他知她新承歡好,會怨她麼,畢竟永夜的地獄冰冷,而她已經新人在側紅帳暖了。
女子的小臉發白起來。
人世間的坎兒好難跨過啊,那麼多年了,他就算連衣角都沒碰過她,卻還是她的囚籠,困得她死死的。
忽的,溫厚的大手伸過來,輕輕握住她的小手,趙熙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鴛鴛別怕啊。”
程英嚶瞳孔一縮,這句話,她不陌生。
“我說過了,你放心,都交給我。若前麵是好的,我陪你鮮花著錦,若前麵是不好的,我陪你死生白骨。”趙熙行一字一頓,眉眼異常認真,“你已經是本殿的妻了,就別想再一個人去擔。”
程英嚶鼻尖發酸,泫然落淚下來。
妻。
這個字被趙熙行那麼自然又鄭重的說出來,沒有絲毫遲疑,也沒有絲毫矯飾,就理所當然的把她倆拴在了一塊兒,也拴得死死的。
“我曾經答應過聖人,在天下人麵前走向你時,會要他一句應允。”程英嚶紅了眼眶,“雖然我已經有了打算,但自己心裏還是怕的吧……怕他不允會怎樣,怕得不到世人認可怎樣,也怕聖人和繼後不祝福……我其實啊,真的好怕……”
趙熙行溫柔的捧住女子臉,為她拭去淚珠,輕聲哄道:“那我們慢慢來,慢慢來就好了。我本來打算隔幾日就冊封你,這也是皇室的規矩。但現在我們不急,你以後還是良家子,就不算正式的東宮嬪妃。”
程英嚶一愣。
趙熙行指肚撫著女子哭花的小臉,笑了:“反正東宮後宅隻你一人,鸞印也都給你了,你自己收好,不用多心什麼。你既然不算正式嬪妃,便不用住進宮裏,但繼續住吉祥鋪也不妥當,我想好了,就讓你住到京東的賈府去,和外祖母住一塊兒。”
賈章,追封文國公,而他的嫡妻尚在人世,也即敬元皇後賈嬋之母,趙熙行和趙玉質的外祖母。
文賈武程,東周拱衛蕭皇的肱骨,因為西周更替,曾經的煊赫名門就成了人走茶涼,何況賈章還因為賈家落敗,積憂去世,間接由了趙胤,所以如今的賈家,在西周是一個很尷尬的位置。
故賈家子弟改名的改名,換姓的換姓,搬出舊府各謀生路去了,除了那些年紀已長,無力再折騰的老者還留在賈府,其中當家的就是文國公夫人。
賈韋氏,國公夫人,也是今後程英嚶要稱一聲的外祖母。
“趙沉晏……”程英嚶心頭滾燙,不由感激的反握住趙熙行的手,她何嚐不知,趙熙行放慢了步調,在由著她的節奏來。
良家子侍寢後不冊封,天家也有過這種特例,要麼是身份過低,要麼就是不會伺候,至於搬去和國公夫人住一塊兒,少了外麵的閑話,但肯定了她的身份,更是不用立馬搬進帝宮,還能和吉祥鋪串個門。
是了,眼前這個緗袍男子,在由著她的節奏來,慢慢來,慢慢來就好了。
“這下不哭了吧?”趙熙行勾了勾她鼻尖,像哄小孩兒一樣輕笑。
程英嚶沒憋住,破涕而笑:“那東宮殿下可得小心了!本良家子不跟你住一塊兒,定會蛛絲馬跡的把你盯好了,什麼頭發絲兒的口脂印兒的!省得宮裏的小賤蹄子起心思!”
“好,歡迎盯好了。”趙熙行眸色一深,聲音逐漸變得沙啞,“……我巴不得你這一生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程英嚶心跳猛地加快,又覺得渾身沒勁了。
隻能瞪著趙熙行俯身下來,攔腰抱起她,向床榻走去,重重紗幕垂下如墜夢境,男子的手滾燙起來。
“趙沉晏你!不行……我還疼著……今晚不行!”程英嚶臉紅到了脖子,大窘。
“本殿就跟你躺一塊兒,說說話,什麼也不做。”趙熙行啞著嗓子迴答,表情倒是信誓旦旦的。
然後程英嚶就學到了這輩子第一課,也是最重要的一課:什麼也不做,男人說這話,肯定是騙人的。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麼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麼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麼。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麼?”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剎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溫馨提示:按 迴車[Enter]鍵 返迴書目,按 ←鍵 返迴上一頁, 按 →鍵 進入下一頁,加入書簽方便您下次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