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山炮臺失守的消息飛快的傳遍了天京城,各個官邸,人心惶惶。
落日的餘暉照耀著這座六朝古都,淒涼、滄桑,南京城外,那成排成排的新式火槍遮天蔽日,好似也預(yù)示著,曾經(jīng)震動天下的天國與南朝迅速竄起的攝政王新生勢力的這場較量,漸漸走到了盡頭。
幹王府清雅別致,本是書香祖宅,洪仁纖來天京後,辟為府邸,在天京諸上王中,算是比較簡撲的,府內(nèi)綠襯蔭蔭,鬧蟬嘶鳴,攪動了一池清淨(jìng)。
紫金山炮臺失守的消息傳來時洪仁軒正在翻閱《汪氏妄言》,乃是軍中一位舉人三年前所書,對於時政看法頗為獨到。
汪舉人將天下亂局歸結(jié)為人口太多所致,說:“天下人丁三十年加一倍。”“人浮於地者數(shù)倍,”,“驅(qū)人歸農(nóng),無田可耕;驅(qū)人歸業(yè)無技須人……”,“天地之力窮矣”,“人事之權(quán)撣安,”。
洪仁纖看著輕輕歎口氣,自己原本又何嚐不是這般悲觀,天下大亂之勢,終不知如何是個盡頭,可現(xiàn)今南朝呢,鐵機器轟鳴,到處都在鋪洋鐵之道,商業(yè)流通更是用去無數(shù)人力,這“無田可耕”、“無技須人”的弊端,在他手裏反而成了利器,又以工技玩物四海交易糧米,聽聞南朝餓死人的情形是越來越少了,若不遇上大災(zāi)之年,怕南朝人心越發(fā)歸附,漸成百年來難得一見的盛世場景。
洪仁什又想起了自己的種種主張,在天國迭受冷遇,尤其是南昌失守之後,自己早已大權(quán)旁落,族兄對自己,也再無昔日之信任。
而南朝之開明卻出乎自己的想象,雖《粵報》在天京被稱為“妖孽之言”,若有傳看者挖眼剖心但洪仁什總是利用種種渠道弄上一兩份翻閱,實令他大開眼界,而新聞紙,更是洪仁什心中之痛。
早在來天京後,他就提出設(shè)立新聞官,準(zhǔn)賣新聞紙,因為新聞紙可以“禁朋黨之弊”以消除種種弱本強末的離心力量,可強朝廷弱地方,使得中央集權(quán)削弱地方勢力強大的局麵得到緩解:新聞紙更可以教化民眾、移風(fēng)易俗:監(jiān)督官家利弊,呈現(xiàn)清平盛世。
可他的這些主張幾乎就被族兄當(dāng)成了笑話聽,看看南朝現(xiàn)今局麵,洪仁軒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
就在這時候外麵親兵來報,“紫金山炮臺失守。”
洪仁什苦笑一聲,南昌失守,幾乎就注定了天軍的失敗,忠王臨行前寫來信,要自己勸說族兄讓城別走,可族兄又哪裏肯聽了?
現(xiàn)今翼王被困在河南苦戰(zhàn),忠王遠(yuǎn)走西域,曾經(jīng)席卷半壁的天國隻有天京孤懸,城破隻是遲早的事天意如此,人力又豈可迴天?
歎著氣洪仁什端起了茶杯
花廳流香。
馬氏和隔著檀木桌案而坐的綠衫美少婦眼睛都是紅紅的,剛剛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場。
綠衫美少婦乃是馬氏的堂妹,被天王強納入宮中作哥看,姐妹倆已經(jīng)兩年餘沒有見麵了。
此次小馬氏是偷偷溜出來的,她與天王長女洪天嬌交好,而大駙馬金王鍾萬信歿於杭州之役洪天嬌心情抑鬱,她驕縱無比,現(xiàn)今更是乖張,竟然殺了侍女出氣小馬氏多加寬慰,又趁機向洪天嬌多方求懇,這才被恩準(zhǔn)出宮來看看自己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兩年多沒見兩人都悲慟無比,一時哭的泣不成聲。
“姐姐沒想到,您有了周大哥骨肉。”小馬氏說著話,眼圈又紅了,想想城破之後,官軍鐵蹄之下她姐妹的悲慘命運,那種恐懼感懾的她透不過氣來。
馬氏抹著淚,說:“你在宮裏,有沒有人欺負(fù)你?”
小馬氏搖搖頭,她不欲多說宮裏的事,在天王**威下,又豈止是欺負(fù)那麼簡單?整日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宮裏王娘,稍不順天王之意,輕則拳打腳踢,重則酷刑加身,那華麗無比的宮殿,對她們來說,無異於修羅地獄。
馬氏輕輕歎口氣,說道:“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反正,反正也沒多久了,解脫了……”
姐妹倆都沉默不語。
好一會兒,馬氏輕聲說:“聽說,紫金山的炮臺被官兵占了,是不是真的?”
小馬氏歎道:“何止是四山炮臺,姐姐還不知道吧,亥王帶三萬水軍,想從下關(guān)衝出去,過江下皖南,圍困天京的官兵定然不得不去馳援。”
馬氏一聽神情就關(guān)注起來:“後來怎樣了?”
小馬氏搖搖頭,說:“還能怎樣?剛剛出了下關(guān)就被官軍的鐵船跟上了,幾炮就把亥王的大船轟沉,下關(guān)炮臺的炮又夠不著人家,三萬水兵,聽說死了一大半,沉了上百條船,其餘都跑了迴來。”
馬氏咋舌,再說不出話,好久後,才喃喃道:“厲害,好厲害。”
小馬氏幽幽歎了口氣:“姐姐你說,五年前,攝政王怎麼沒有來呢?”
馬氏默然,是啊,現(xiàn)在物是人非,姐妹兩人皆是匪婦,官兵到了,又能如何?
外麵隱隱有嘈雜聲,兩人開始未曾留意,相顧無言,隻是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可噪噪聲越來越大,大街e千百人奔跑雜亂稠獅步聲都能聽到,更隱隱響起了槍聲,“嘭”,門幾乎是被撞開的,小馬氏的侍女秋香一臉驚恐衝入,大喊:“妖龍!妖龍!”而滿城的沸騰好似也跟著秋香一擁而進(jìn)。
整個南京城,好似都沸騰起來。
“怎麼迴事?什麼妖龍?”小馬氏i斥著,卻忍不住跟著秋香出了屋,順著秋香手指方向看去,立時目瞪口呆。
卻見半空中漂浮著一黑色鯉魚,鯉魚下叼著巨大籃筐,正慢慢移動,掠過天京城頭,秋香嚇得腿都軟了,撲通跪下,拚命磕頭。
“呀。”
小馬氏身後一聲驚唿,卻是馬氏也跟了出來,此時一臉蒼白的看著天空。
“姐姐,您快迴屋,別動了胎氣,讓我去看看。”小馬氏急忙攙馬氏迴內(nèi)室,安慰道:“姐姐放心,朗朗乾坤,哪來的妖物?”
等小馬氏和秋香走上街頭的時候,卻見長街上人山人海,有伏地拚命磕頭的,有舉著火槍放槍的,更有潑了自己一身黑狗血,在那跳呀跳的請二郎真君上身斬妖除魔的……
整個南京城,都亂成了一團(tuán),紅頭巾們,好像無頭的蒼蠅,到處亂跑,從高空鳥瞰,各個街巷,密密麻麻人頭攢動,就算最彪悍的戰(zhàn)士,也不禁仰首望天,被眼前所見的一幕驚呆了。
天王宮也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雞飛狗跳,天王設(shè)靈壇不果,又急召東王、幹王入宮議事。
就在滿城男女老少焚香禱告之時,突然那黑鯉魚叼著的籃筐猛地墜下,無數(shù)白花花的紙片飛舞而下,隨著風(fēng)勢,飄灑進(jìn)這座古城的各個大街小巷。
小馬氏抓住了飛到眼前的一張紙片,看了一眼,隨即就又俯身揀了幾張紙片,對秋香使了個眼色,匆匆離開。
花廳裏,等看到小馬氏揀來的紙片,馬氏也是目瞪口呆,兩人都是書香門第,識得上麵的字,而這些字,極為簡單,就算粗通文墨,也完全能看得懂。
紙片上說,城中萬民切勿驚惶,攝政王領(lǐng)平遠(yuǎn)官軍秋毫不犯,隻懲首惡,金陵城中太平軍將士,旅帥之下,放下武器者皆免死罪,各隊旅帥,棄暗投明者各有封賞,諸王歸順者,以戴罪立功大赦,紙片上又列了數(shù)名不得大赦之王,天王、東王、幹王,皆在其中。
紙上又說,太平軍眷屬,無惡跡者皆為攝政王子民,受攝政王庇護(hù),本是良民被強迫隨軍者,官家還有體恤銀發(fā)放,就算迫為王娘者,亦為良民。
最後更有攝政王親筆,言道不能早日拯萬民於水火,他之過,良善慘遭屠戮,女子受迫**威,他之過,每每思及,徹骨悲痛,且憤且愧,涕零如雨。祈告上天,三日之後,東南婦孺,再不遭這無窮苦難。
馬氏讀了一遍又一遍,一時癡了。
“姐姐,這好像是真的,聽南昌來的人說,官兵真的不亂殺人呢。”小馬氏幽幽的說著,實則她心裏也沒底,或許,她更希望這是真的吧,是在強迫自己相信這是真的,如此,才有希望不是?
馬氏突然急急的道:“妹妹,你這幾天別迴去了,就留在這兒,我,我認(rèn)識官軍的女將軍,定然不叫他們難為你。“
小馬氏一呆:“留在這兒?”
馬氏道:“攝政王不是說了嗎?三日後攻城,現(xiàn)在城裏又這麼亂,你不迴天王宮,誰還顧得上?”
小馬氏道:“攝政王是在疑兵吧?哪有告訴人攻城時辰的?”
馬氏道:“不管怎樣?就這麼幾天,你聽我的,準(zhǔn)沒錯。”
小馬氏怔了半晌,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周立春迴府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深夜,臉色頗不好看,而等他看到紅燭下愛妻正捧著紙箋來讀,湊過去一看,立時滿臉苦笑。
從昨天傍晚起,一天一夜,各路旅帥都率領(lǐng)士牟滿城收繳這紙片,可又哪裏來得及,現(xiàn)在城中流言四起,攝政王乃是真龍降世,有黑鯉魚前鋒助陣,三日破天京易如反掌,各個說得煞有其事神乎其神。
而平遠(yuǎn)軍在南昌、在杭州等地如何秋毫不犯,如何善待百姓更是一傳十十傳百,傳遍了大街小巷。
雖然抓了許多傳流言之人,更砍了幾名據(jù)稱來自南昌來自杭州的現(xiàn)身說法者,但顯然,軍心民心浮動,已非人力所能迴天。
迴到家,不想愛妻都在看這類傳單,又叫人怎心中不生蒼涼?
周立春歎著氣,什麼也沒說,慢慢坐到了**。
“周大哥,你怎麼了?”馬氏輕輕坐到了他身旁。
周立春搖搖頭,沒吱聲。
馬氏道:“啊,跟您說個事兒,我妹妹來了,這兩日住在咱家。”
“你妹妹?”周立春訝然的看著她,從來沒聽說愛妻有什麼妹妹。
馬氏道:“是呀,我們有兩年多沒見了,她是天王宮哥看娘娘。”
馬氏又笑道:“我現(xiàn)在叫她來見見您?”
周立春急忙搖頭,說:“還是,還是……唉”深深歎口氣,看著嬌妻,無奈的道:“莫非你也是勸我歸降不成?”
“妾身不敢。”馬氏垂了下頭,聽丈夫用了個“又”字,就知道軍中人心惶惶,不知道是什麼人早就下了說辭呢。
耷拉著腦袋,馬氏道:“隻是,妾身看官兵傳單,實是王者之師……”說到這兒,就不再說。
周立春默然,怔怔的出神。
“轟轟轟”萬炮轟鳴,南京古城的城牆在這好似無窮無盡的炮火洗禮平顫抖著,東門外,無數(shù)穿著灰軍裝的平遠(yuǎn)軍士兵趴在壕溝裏,泥濘滿身,等待著總攻的號角聲響。
平遠(yuǎn)軍安民告示說三日後攻城,真的就在第三天對金陵東城門發(fā)起了攻擊。
狂風(fēng)暴雨,道道閃電撕裂天際,炸雷一個接著一個,天地之威,駭人耳目。
葉昭在小紅山旁臨時搭建的指揮所中,用千裏鏡眺望南京方向。
所謂的黑鯉魚前鋒,不消說自然是飛艇,從上世紀(jì)末誕生以來,飛艇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並不是第一次,而葉昭麾下的學(xué)者技工,熱衷於研製飛艇的不在少數(shù),更請求攝政王調(diào)撥資金大力研發(fā)飛艇。
不過葉昭對於飛艇,實在沒什麼偏愛,就算在幾十年後飛艇的黃金時期,實際上其安全性也低得嚇人,載客長途飛艇,能安全飛行二十次三十次就算不錯了,幾乎所有的飛艇就沒有安全退休的,皆是因為失事而墜毀,雖說飛艇滿足了人類升空的幻想,為了飛上天不惜拿生命作賭注的勇士也大有人在,但很快就會被飛機取代的代替品,現(xiàn)今花大力氣研究殊為不智。因為飛艇造價高昂,墜毀卻很容易,尤其是現(xiàn)今氫氣階段,尚不能大量製取氦氣,飛艇墜毀的危險係數(shù)就更高,現(xiàn)階段下它能帶來的軍事利益遠(yuǎn)遠(yuǎn)不能補償它墜毀帶來的損失。
當(dāng)然,造一些輕便的,功能並不複雜的熱氣球偶爾用來做偵察或者其它軍事用途,倒是一個好的選擇。
這艘撤傳單的飛艇功能極為簡單,南朝就能生產(chǎn),一次性用途,靠風(fēng)向和簡單的腳踏動力行進(jìn),氣艇上之勇士乃是待罪死囚,人是個孝子,為了父母拿一筆撫恤金自願赴死,他害斷繩索灑下傳單之後,飛艇隨風(fēng)而去,飄到哪裏,如何墜落,他是生是死,也就隻能聽天由命了。
“轟,”一聲巨響,東城城門慢慢仆倒,隨即悠長雄壯的號角聲響起,立時殺聲震天,密密麻麻的灰軍裝士兵從戰(zhàn)壕中躍起,潮水般向南京城湧去,最前麵的,數(shù)名戰(zhàn)士一組,扛著木扳浮橋,迎著槍林彈雨奮勇而行。
“殺!”一隊赤膀刺青的兇悍漢子極為惹人注目,他們大概幾百人眾,跟著灰軍裝戰(zhàn)士湧到城下,卻並不循城門而入,選了一處本就有縫隙之牆段,飛快的甩上一道道繩索,咬著閃亮苗刀抓繩索繾城而上。
這是白老亨和他的苗刀隊。在攝政王免其滅族之禍後,白老亨聯(lián)絡(luò)四鄉(xiāng)族人,共七百悍牟投軍,他們各個善用刀械,深山密林,如履平地,今日下天京,白老亨立了軍令狀,必斬將奪旗攻破金陵城牆。
“嘭嘭嘭”,城下一排排灰軍裝士兵就這樣站直身子與城頭紅頭巾對射,掩護(hù)苗刀隊奪城。
一個個倒下,又一排排迎上,紅頭巾們終於被密集的彈雨壓製下去,各個躲在牆垛後不敢探頭,隻用步龘槍伸出來亂射一氣。也有拔出腰刀去雜那鐵爪繩索的,更有許多彎著腰,飛快跑下城牆。
當(dāng)數(shù)百名苗刀手湧上城頭砍瓜切菜之時,也預(yù)示著太平門的失守,早無士氣的紅頭巾立時潰敗。
東門附近,殺聲震天,數(shù)百上千名灰軍裝士兵潮水般湧進(jìn),又被占據(jù)險要各個角樓火力點射出的彈雨擊倒一片,血霧漫天,吶喊聲震耳欲聾。
暴雨傾灑,紅頭巾們的火力漸漸稀疏,那些紙殼子彈最怕受潮,又有用著幾十年前泰西滑膛槍的,就更怕風(fēng)雨天氣。
很快,東城附近,就展開了白刃戰(zhàn)的對決,東王楊秀清親自督陣,其麾下親兵精銳盡出,更有千名赤腳女兵,手持大刀長矛,猛虎般撲向湧進(jìn)城中的灰軍裝。
與女兵拚刺刀,多多少少總有些心理障礙,畢竟葉昭沒有變態(tài)到要手下士兵用活人來練刺刀,沒有將手下的士兵變成禽獸,所以,衝在最前麵的步龘槍隊嘩啦啦就倒下了一片,但很快,這些女兵就在寒氣森森的刺刀下一個個栽倒在血泊中,女人,說到底體力不如男子,真格的上了白刃,僵持沒一刻,立顯劣勢。
雨水血水匯聚成舟,東門一帶,變成了慘烈的修羅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