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陳素去山西算是勤快的,實在是因為怕王峻作什麼不正當的事情來而連累到他,監督是有一定必要的。
其實,王峻本人在山西的時間很少,三年過去了,煤炭現在已經不是公司最主要的行業了,他做什麼?陳素依舊不懂,反正王峻三天兩頭地往外跑,為了調查研究王峻是否有幹不法勾當的行為,陳素也曾經跟著他跑了兩次,結果累得半死。他跟不上王峻那腳不沾地的步伐,但也收獲不少,外麵的城市在日新月異的發展,全國像是超大規模的建築工地似的一片繁忙,這讓學社會學的陳得到很多課程之外的體會。不過以後王峻不帶陳素了,王峻說太分心。
每次到山西,陳素都有種滿目瘡痍的感覺。這次,陳素要到礦區作社會調查,算是假期作業,陳素決定以此來寫份論文。
省會城市建設得很好,但到有礦藏資源豐富的地方則很荒涼,道路還不如自家鄉村鋪的紅磚路,身邊連綿不斷的超載大貨車東搖西擺地一路散著原礦煤碎喳顛簸著壓了過去,在被成倍超載的卡車壓成粉畿的起伏不平的水泥路上,不時地穿過一輛一輛豪華的名車,揚起如霧的灰塵湮滅了一路黑色的礦石碎渣。
王峻的“對外能源投資貿易公司”設在太原市,下設的部門都有專人來管理。
此時,王峻已經積累了預期所定額的原始資本,正往北京房產上靠了,不過要立即放手利潤率驚人的煤礦產業,王峻還是猶豫的。合夥人劉鎮東也覺得現在形勢很好,能源供應隨著國內城市擴大建設發展,每年都要增加好幾個百分點,現在就收手為時過早了。盡管中國申請2008年奧委會的投票在即,但是結果沒出來前還是不能肯定,十年前中國理應成功的申奧還不是美國官員使了幾個眼色而敗給悉尼了,當然,此一時彼一時,這次申奧成功率很高,一但申奧成功的話,未來十年北京的房產增長幅度定會驚人,他們當然知道,如果不把犯法考慮在內的話,真正賺錢的行業那就是搞房地產業和信息軟件業了,他們對後者單純性的不喜歡,悶頭做事不是他們的個性。
經過慎之又慎的考慮,他們決定這邊繼續抓著不放,如果有大戶出的價碼讓他們滿意就出手。不過,現在也是大力迴收放出去的資金的時機了。王峻負責業務的擴大和公司的完善,而劉鎮東負責接觸應對官方和把外放的資金迴流。
王峻一向不喜歡陳素到礦區,但這次他也有事要辦,大家一起去了礦區。
這次從南方迴籠了一筆大額的款子,正好發放給礦工,這邊的工人是半年或是一整年才拿到工資的。煤炭是賺錢的行業,但欠帳也更為普遍,沒拿迴賣款,公司也是不會拿銀行裏自己的錢墊付的,這成了約定俗成的行規,礦工也早已習慣了,有的小煤窯白幹兩年都沒發工資的事不少見,中國的農民工真的很辛苦。
一共同行了三輛車,負責收支的現金出納都跟上了,發放款的同時還要順便抽查一下負責管理礦區主管的帳目。司機開著車,前排還有帶武器的保安,車上畢竟帶著幾百萬的現金。
劉鎮東因為陳素來了也跟過來玩玩。聽說劉鎮東有了女朋友正在談婚論嫁,陳素很是好奇,劉鎮東笑嘻嘻地否認了。像是在山路上行車的顛簸對陳素產生了不少的負擔,好在這車是王峻特地找來的吉普車,裏麵空間較大,要是小轎車陳素就活不下去了。
要去的有兩處都在偏僻的地段,就是公司辦得再正規,也有自己的小金庫,那兩處都不在稅收的管製下,產量不少,就是偏僻了,這次就是去那兩處付拖欠的款項和核查帳目的。
那真是偏遠的村落。
陳素有驚詫,中國還有這麼窮困的地方?相較家鄉那並不高大的房子而言,這裏更像是自家七十年代的生活水平,地下的煤就是他們所有的生活費的來源。
淡漠地望外車窗外陳舊的現狀,王峻說:“不要想得太多,這樣的地理和環境是沒有人會在這投資的,沒有路,沒有田地,沒有人才,沒有改革開放的思想,唯一有的就是煤炭,如果沒有我們在這開挖煤田,他們就得餓著,這就是現實情況。不過我也沒欠過他們一分錢的工錢,他們的年收入已經增長了。”
是呀,陳素知道同情不是最終的辦法,這是國家省府該考慮的事,走出這樣偏僻的村子,出去打工也不可能找到輕鬆的工作,沒有一技之長隻有在城市的最底層生活,留下的是年齡在四五十歲的人,他們更多的選擇了留守家園,窮困且怯懦,他們害怕走出熟悉的家,去到那陌生的排斥自己的城市打拚。
這是並不小的礦場,有本地外地的工人近百人,到了工地還算是正規,周邊簡易地蓋著宿舍排房,很簡易,但規劃好,紅紅的磚有著喜慶的感覺,門前拉著的鋼絲線上晾著大人小孩的衣服,生活味很濃。
外地的礦工住宿舍,也有把老婆帶來的。礦工是很辛苦的工種,但包吃住,工資也不比到大城市打工來得少,因為礦場一般都在偏僻的地方,所以還沒有額外消費的費用,工資一年結算一次,每當拿到厚厚地一遝錢時那興奮勁就別提了。
他們來的時候正好工人吃中飯,換班的第二隊工人準備下礦井了,總工頭、各小組長、會計和村幹部都來了,給村裏的承包款他們也帶來了。
像是過年似的,湧入的人群那樸素勞動的臉洋溢著興奮的光彩。在礦井幹活拖欠工資最常見了,這一帶就他們這至多半年就能發一迴工錢,真金白銀拿在手裏是不一樣的,他們當然喜不自禁了。
同行的會計人員要查核出勤率和出工表,帳目全盤弄出來至少要花上個兩天,王峻不肯讓陳素來就是這個原由。
王峻和劉鎮東此來是因為這村委會透過管理的工頭想讓他們把村子另一個礦井包下來,所以王峻帶了經驗豐富的老技術人員來看看礦井情況。
“既然來了,就作點表麵工作吧,”這是無聊著的劉鎮東說的。
劉鎮東攛掇著王峻一起下礦井慰問一下礦工,畢竟礦工積極性提高上來,產量也會可觀。陳素可不相信這麼說的劉震東,十之八九是他坐不住想亂跑了吧。
王峻和劉鎮東下井了,本就為此來的陳素要一起去。王峻看看泛著微塵的入井口不許陳素跟著,請村幹部帶陳素去調研農村現狀,村幹部也覺得接待大學生很體麵。被拒絕同行的陳素很惱,但王峻說不許就不許,陳素也是沒辦法。
會計人員在忙著,那位經驗豐富的老技術員被這一路顛簸地終於緩過氣來了,蹲在樹蔭下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礦泉水。
陳素被村幹部殷勤地領著去看村裏的人家,這的人不富裕也有些愚昧落後,但他們的笑是真的。老婆婆端出來的泛著油煙味的放著紅糖的茶水和妹妹端給他喝的是一個味,盡管陳素不愛喝還是都喝了。
劇烈的響聲有天崩地裂的錯覺,陪著陳素的村幹部臉黑了,“礦井塌方了!”
礦井塌方了!!!礦井炸了!!!
一聲聲震動了整個村子,所有的人發瘋似的往礦井方向跑。人群中,陳素在跑著,王峻呢?劉鎮東呢?陳素臉蒼白無血。
全都亂了,圍觀的人,哭喊的人在被無數土方淹沒的礦井入口處叫喊著,有的婦女爬在山石上用手去挖,片刻雙手就已血淋淋的了。
茫然一片的陳素看著那被如山的土石方堆積了的入口,王峻在裏麵再也出不來了,以後的人生就再也沒有人可以桎梏他了!他自由了!?
那一刻,陳素的手在抖,不停地在抖,除了那被淹沒的入口處之外,陳素看不到任何東西,奇異的是,耳朵聽覺的靈敏度在上升,身邊的細語如浪不斷地傳來,“老板也在井裏,不能讓他們把錢拿走……”“看住他們的車……”“快叫公安局……”“這下他們栽了……”
陳素看到了無數貪婪的目光和危險的神色,拍著村幹部的肩,陳素冷靜地用幾乎不是自己的語言說:“告訴礦工家屬,我是老板。”
村幹部驚訝地看著陳素!他傲慢地盯著這樸素的鄉村幹部。
這位鄉幹部忙招唿本村的人員。被陳素嚇唬住的工頭去招集來外地礦工的家屬,陳素囑咐兢兢戰戰的保安看住現款。
會計人員很擔心,他們知道這年輕人不是老板,但現在需要個出頭的人,如果事情失控會出大問題的,那些家屬一但失控暴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看得出一起來的他和老板關係很不一般,他主動出頭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了,隨行的人員互換了個眼神,選擇了默認。
陳素低聲問他們有沒有救援的電話號碼之類的,他們都是公司的文職人員,不接觸老板的私事,都一起搖頭。那跟王峻一起來的老技術員彎腰過了來伸出手拉拉陳素,“老板,這礦井當年是我給看的,從入井口挖是來不及的,就是找來救護隊到這也要三兩天,路況您是看到的,大型的挖掘機也進不來,還是快穩定局勢,我有自救方案。”
陳素立即道:“有什麼要準備的,您隻管和我說。”陳素是坐車過來的,那路的條件陳素也很明白,現在最急的最快的就像技術員老江講的要自救而不是求援,五天是人生存的極限,就是救援能來,也是三四天後的事了,那時也就是等著收屍罷了。
他立即說:“先調動所有的周邊礦上能租得到的挖土機來,還要快到外麵買電線電纜燈泡,看來肯定是要連夜幹了,還有——”他說了一大串要準備的物品和要處理的方案,經驗很老道的樣子,就連租挖掘機上下浮動的租金也指點給了陳素,老技術員老江很有信心的態度讓陳素也是受鼓舞。
兩方麵的工作都做好了,人聚集在村部平臺前,村幹部應陳素要求借了個大座鍾抬在準備發放工資擺的村委桌子上,村幹部還拿出了個喇叭給陳素講話用。
被埋的礦工家屬在前麵,看熱鬧的在後麵,滿臉興致勃勃的低聲著議論著,不時地從四麵八方圍來看熱鬧的外村人。陳素冷眼旁觀,這就是魯迅先生所分析的中國人不可更改的劣根性子,隻要事不關己就會盡情地看熱鬧下去。
“時間緊急,我就不多講了,”陳素環視四周,“如果這次有遇難者,每一個人除了規定的撫恤金外,我另發每戶十萬元。”
四麵的靜寂表明陳素的發言是如何的驚人,短暫的靜寂後就是一陣驚唿,“真的嗎!真的???”
驚叫連連,就是神情淒慘的被埋的礦工家屬也停住了哭聲呆看著陳素,他們這樣的礦難是常有的事,在這邊,一個礦工的命就是四五萬,十萬可是讓他們礦工要不吃不喝也得苦十來年才能掙到的金額呢,“老板!你說的是真的?!”
“是真的!”陳素肯定地說:“這是另外付的,不算是正式撫恤金,撫恤金是另算的。”
得到肯定的迴答,周邊一下子就炸開了鍋,板著指頭,那些出事的每戶最終能拿上十五六萬呢,一時間,羨慕滾滾而來,大有恨不得自家也有人在那失事的礦井裏才好。那些會計人員對這位年輕的老板言聽計從的模樣消除了礦工家屬的疑慮,況且,這小老板很有氣勢,一臉的冷若冰霜,兩眼如刀鋒讓不大見世麵的鄉間人都有些畏懼起來。
喧嘩後,所有人安靜了下來聽他講話。
“現在,剩下的工人到各自的組長那報到,準備清理入口救人。救援期間,每人每天三十塊錢工資,另外成立一個突擊搜救隊,一共突擊五天,如果今天就能把人挖掘出來,就每人給五萬獎金,明天挖出來就獎四萬,後天就是三萬,依此類推到五天完了就結算突擊隊每人一天兩百塊的勞務費,要報名的到工頭那報名,突擊隊的力量關係著你們自己收入的水平,你們不要讓光看不做事的人加進來。”
前前後後嘩然,“老板!我們礦工不可以加入突擊隊麼?”
“當然可以,”陳素看大座鍾用村幹部提供的喇叭冷靜地說:“現在是下午一點三十分,半小時後兩點鍾起算第一天!”
嘩啦啦地,工人們把工頭那圍得水泄不通。
陳素跟那幾個管事的工頭交代過,一共選不超過一百人,人多了反而不宜,平時表現不好的人不要。
關係到真實的利益,工人也是排斥平常做事偷工減料的人,他們對這些人最是有數,外地礦工有三十幾個都很能幹,村子裏別處來看熱鬧的礦工一聽說也全湧上來報名了。
當著礦工代表的麵,這次帶來發放工資的錢放進了村委辦公室裏鏽跡斑斕的老式保險櫃裏,鑰匙就在陳素手裏。陳素拿出部分錢給村幹部到縣裏買老技術員開的所有的東西。經過老技術員的提醒,陳素私下向那名村幹部透了氣,他每天也會額外拿到五十塊的跑路費,村幹部樂死了。陳素沒讓王峻帶來的人去買物資,是因為村民們讓老年人有意無意地搬來櫈子圍著三輛車環了一個圈,還是不要刺激他們的好。最後,陳素買下了村民家的一頭豬讓人殺了包上這百人的晚飯。
那老技術員好像很是熟悉這種礦難事件,指揮若定。先前還在反感這麼個不能挖不能抬的加入拖他們後腿的老頭子,在兩三小時後,礦工們就對其言聽計從了,再加上這邊老的礦工都認得他這個技術員,大家也就默認以他為首了,礦工使的是力氣,他使的是腦子。
經過分析,沒有從塌方嚴重的入口處開挖,而是從另一側另找入口。當晚,從就近礦區租來的挖掘機和別的各式礦區專用的機械都找來了。礦上的廚師們忙著燉大鍋肉,會計人員分散住在農戶家吃小灶,住一天給農戶二十塊,還是當場當日結算的現錢,所以倒都被禮讓住的是主屋,盡管是熱流飛奔大夏天,這一係列的布置也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
不是沒想給王峻的朋友求援,但陳素根本就不知道高遠的電話號碼,更不知道宋威的部隊在祖國的哪個方位,也不曉得高遠在哪個律師事務所打工,隱隱約約就隻知道劉鎮東的父親是省裏的高幹,是誰陳素根本就沒關心過。說句真話,陳素也還不曉得王峻常用的電話號碼是哪幾個數字呢,王峻天天給他打電話,慢了一秒沒接他的電話就得被王峻追問半天,天天通電,陳素哪兒會迴電給王峻呢。手機被他們都帶進去了在密封的地下是沒有信號的,詢問了王峻公司的會計人員,他們也不清楚老板的私人電話號碼,這在陳素的意料之中,王峻乏味地除了和三個朋友來往外就隻認得他了,這一刻,陳素相信王峻哪一天從人間消失也不會有人知曉。七月末的天在陳素身邊刮起的是陣陣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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