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4）這會是通貨緊縮？


    蔣摶來到書房的時候，商成正在給人寫信。


    商成見進來的人是他，也沒停下筆，很隨意地對他說：“你怎麼今天想起過來了？我再有兩三句話就好，不忙招唿你。你先坐一會。桌上有茶水，渴了自己拿杯子。”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把筆在硯臺裏蘸了墨汁，又在硯臺邊撇了撇筆鋒，沉吟了一下，又橫豎頓挫地繼續(xù)寫著信。


    不一時信就寫好了。他拿著幾頁紙從頭晚尾檢視了一遍，又提起筆塗改了幾個不怎麼恰當(dāng)?shù)挠棉o，這才滿意地把信箋折疊好放進早就寫好的信封裏，也沒封口，就先放在大案上的一堆書信裏。


    他拿著眼罩和藥盒，走過來在蔣摶旁邊的座椅裏坐下，先取了塊藥綿仰著頭遮住右眼的眼眶，也不看蔣摶，轉(zhuǎn)著酸脹的手腕說道：“從清早起來我就忙著寫信，一直寫到這時辰才算差不多完事。一一你今天怎麼想著過來了？”


    蔣摶給他倒了盞苦茶水，推到他的手邊，也不搭他的話，說：“給誰的書信？”


    “這封是寫給文沐的。還有兩封是給張繼先和西門克之他們的，郭奉儀和仲山也各有一封。本來想給陸伯符他們也寫封信去問一問近況，這不是你來了麼？”商成仰著頭，閉著眼睛說道，“迴頭有時間了再給他們?nèi)バ虐伞！?br />

    蔣摶笑了一下，喝了口茶水，看著茶盞裏上下浮動的幾小片泛紅的茶葉問道：“這好象不是早前你讓人製的那種苦茶？”


    “這是才做的。”商成說，“別人送了穀鄱陽幾擔(dān)才下來的秋茶，他又分了兩擔(dān)給我。我沒讓他們都拿去做成茶餅，想著自己拿來做點綠茶。”說到這裏，他咧了下嘴，又說，“好象是哪個工序沒搞對頭，結(jié)果就成了這樣。本來茶葉的顏色和泡出來的茶水該是綠色，結(jié)果成紅色了。”


    蔣摶隻知道茶葉在茶樹上是青綠色，做成茶磚茶餅之後就是黑褐色，大內(nèi)禦製的茶餅也有麥黃色的，但那種茶餅在市麵上根本看不到。他又喝了一口，含在嘴裏仔細(xì)地辨別著滋味，過了一會說：“很不錯了。這可比你過去弄的那些苦茶水的滋味要好得多。”


    “嗬，這樣說起來，你也覺得提督府的苦茶水難喝？”商成開玩笑說。


    “這是大家的共識，又不是我一個人這樣說。”


    “可是我記得，你那時候是挺愛喝苦茶的。”


    “這就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愛喝苦茶水，我那時候又在提督府做事，你覺得，我敢說苦茶水不好喝麼？現(xiàn)在我在工部領(lǐng)薪俸了，自然不用說違心的話了。”蔣摶裝出一付嚴(yán)肅認(rèn)真的模樣，向商成做著解釋。說著自己就先忍不住莞爾一笑。


    商成正在戴眼罩，聽他這樣說，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仲山，他在嘉州還好吧？”蔣摶關(guān)心地問道。雖然他也很關(guān)心其他人，但因為他和孫仲山都是從西馬直開始就在商成的手底下做事，兩個人的關(guān)係自然要比旁的人更近一些，所以他第一個就問到了孫仲山。


    商成臉上的笑容一下便消失了。他慢慢地把眼罩戴好，沉默了良久，才決定對蔣摶實話實說。他耷拉著眼眉，幽幽地說道：“仲山，他在嘉州的情形，一言難盡。一一說得更難聽點，就是‘很不好’。”


    “怎？”蔣摶驚訝地張大了嘴；因為太過於驚愕，他說話時甚至帶出了燕山腔。這個答案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孫仲山不是嘉州行營的副總管麼，怎能說得到“很不好”？他馬上追問說，“他是不是出了什麼紕漏或者犯了什麼過錯？”急忙之間，他能想到的原因就隻有這兩條。雖然孫仲山是個謹(jǐn)慎人，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


    商成又歎著氣搖了搖頭。他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可停了半天卻什麼都沒說，隻是又搖了下頭，再歎了口氣。雖然蔣摶是他很親厚的人，可終究不在軍旅裏，所以有些牽涉到軍中將領(lǐng)的難聽話，他真是沒辦法對蔣摶說呀。今年年初，孫仲山跟著蕭堅到了嘉州之後不久，就被蕭堅以“初至嘉境須以熟悉當(dāng)?shù)貫橹鳌钡睦碛膳扇パ惨暩鞯刂菘h，等他花了兩個多月轉(zhuǎn)了一大圈再迴來，本該他負(fù)責(zé)的事情都被委派給了別人，別說過問具體的軍事軍務(wù)了，就連後勤輜重也輪不到他來插手，嘉州行營副總管徹底地成了擺設(shè)，每天隻能在軍營裏坐著發(fā)呆。孫仲山還不敢把自己的遭遇對商成說，前頭的來信都說自己在嘉州很好，蕭老帥待他很不錯，行營所轄各部也很尊重他這個燕山名將；總之，他的一切都很好，商成根本不用擔(dān)心。剛開始的時候，商成還信以為真。可大半年裏接連三四封的書信都是隻見喜不見憂，他就起了疑心，讓高強去兵部衙門攔下兩個嘉州進京辦事的軍官一問，登時便真相大白……


    蔣摶熟知商成的習(xí)慣，見他欲言又止，就明白嘉州的事情是自己不方便知曉的。他默了一刻，又問道：“那，仲山的事，還能有轉(zhuǎn)圜麼？”他不知道孫仲山具體遭遇到什麼事，就隻能用這種摸棱兩可的言語來旁敲側(cè)擊了。


    “太晚了！”商成籲著氣，心情沉重地說道。要是仲山能夠把事情及時地告訴他，那他還可以同蕭堅交涉，實在不行還能讓兵部出麵協(xié)調(diào)，至不濟也能把仲山調(diào)出嘉州，免得仲山在那裏受煎熬。可他知道真相的時間太遲了，嘉州方向已經(jīng)同南詔人打起來了，他也就無法可想了。再怎麼樣，他都不可能去插手蕭堅指揮的軍事行動。仲山更不能做出陣前脫逃的事！


    聽到這個消息，蔣摶難過地低下了頭。過了一會，他又問道：“郭表，他在西隴呢？”


    “他在西隴，比仲山在嘉州的情形好一些。”商成言簡意賅地說，“再怎麼說他都是西隴提督，大權(quán)在握，別人再有想法不敢當(dāng)著他的麵硬來。”停了停，他又說，“上個月，他已經(jīng)把鄭七從嘉州調(diào)去了西隴，現(xiàn)在還想把文沐也調(diào)過去。這迴他寫信來找我，就是想讓我先給文沐打個招唿。”


    “難道文昭遠會不情願去西隴？”蔣摶說。他有點不明白，既然郭表點名要文沐去西隴衛(wèi)，顯然是一過去就要重用的，這樣的機會，文沐怎麼會不答應(yīng)呢？何況文沐的老家就在西隴的宿平，衣錦還鄉(xiāng)可是光耀門楣的大好事，文昭遠能不答應(yīng)？


    商成心裏很清楚，郭表讓他先給文沐招唿一聲是出於什麼緣由。看來，郭表也收到風(fēng)聲，知道張紹很快就要提督燕山了。文沐自己願不願意去西隴，現(xiàn)在還不好說，但文沐是張紹的左膀右臂，這卻是不爭的事實。要是張紹不同意的話，文沐當(dāng)然就走不成。


    他拿手指輕輕地壓著眼罩，不再言傳。有些話他現(xiàn)在還不方便跟蔣摶說。


    蔣摶會意地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了。


    他呷了一口茶水，笑著說到另外的事情：“我聽說，這段時間莊上可是門庭若市咧。”


    “鬧半天你跑這一趟，就是專程為了來看我的笑話？”商成嘟囔了一句粗俗話，然後說，“前幾天，我這裏可是熱鬧得很，還來過兩個大學(xué)士咧。對了，這事你是聽誰說的？”


    “還會是誰？當(dāng)然是文實大人了。一早上衙時我正好碰見他，聽他說起你的事，我就溜了號跑來了。”


    商成吧咂一下嘴，心裏很有點不是滋味。蔣摶說的是仲秋那天在黃燈觀發(fā)生的事情。當(dāng)時有幾個書生當(dāng)麵羞辱李穆和田岫，他氣憤不過，找了個理由便把那幾個書生送進了西嶽廟兵部大獄關(guān)押起來。哪知道那幾個書生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接下來的十來天裏，找他說情的人是一個接著一個，並且一個比一個有來頭。穀實住得近，來得也是最早；然後是楊衡，這個東元七年的榜眼在遠離人們的視線十幾年之後，總算是又一次受到別人的看重，並托付了他如此艱難的重任；接下來是清河老郡王，還有汝陽王；爾後是兩個大學(xué)士；連南陽和陳璞兩姐妹，也都受了別人的請托，跑來請他抬下手放過那些人；最後是常秀和李穆，他們是帶著朱宣的親筆信來的……毋庸否認(rèn)，商成對朱宣的一些做法是有看法的，但那都是政務(wù)上的分歧；拋卻不合的政見，對於朱宣這個既天真又執(zhí)著抱著好心做著壞事的老頭，他其實是很尊敬的；他不能不給老夫子這個情麵。何況還有那麼多的人在幫忙求情。雖然他有心狠狠地收拾那幾個書生一頓，但他總不能和所有的這些人作對吧？


    “你把那幾個書生都放了？”蔣摶問。


    “放了。都放了。”商成無奈地說。不放又能怎麼樣？他看過兵部大獄送來的供詞，這些該死的書生，罵人都不帶一個髒字，明明是拿田岫和他們帶去的那些倡伎比較，卻一個比一個說得文雅，憑著幾份狀紙根本就治不了那些人的罪！他現(xiàn)在算是明白了，為什麼張樸前段時間借著玻璃燒製成功的機會收拾政敵的時候，也隻去找那些官員的麻煩，而拿著這些書生沒辦法一一這些家夥實在是太有本事了，就連誹謗和詆毀他人，也能讓別的人隻能幹瞪眼卻說不上話……他能怎麼辦？他不能怎麼辦，他什麼辦法都沒有！難道他還能比張樸更能耐？因此他隻能放人。不過，雖然輕易地放過這些家夥，這就夠讓人覺得窩囊了；更讓他覺得心煩的是，替那些混帳向他求情的，居然都是最不該站出來幫忙關(guān)說的一一朱宣、常秀、李穆、陳璞、南陽……每每一想到這裏，他都會氣得咬緊牙關(guān)！你們這些笨蛋，你們這些傻瓜，你們這是蠢得被人當(dāng)槍使了還不自知呀！他們羞辱的是田岫，她是你們的朋友，你們的同事，你們竟然幫助那些羞辱了你們親人的家夥求情，你們有沒有想過她的感受？你們有沒有想過，就是因為有你們的求情，他不得不放過這些人。可是，眼下這些幹下壞事的人什麼事都沒有，他這個出來抱打不平的人卻又遭到那些家夥的羞辱！他已經(jīng)聽說，這些家夥們剛剛走出西嶽廟，就到處放言，他商燕山再蠻橫，不也隻能乖乖地把他們禮送出來，這所謂的燕山商瞎子啊，他本來就是個欺世盜名奪人戰(zhàn)功虛詐爵勳的蠅營狗茍之輩……


    算了，他不願再去想這件酸心的事了。他也懶得再去想他的那些笨蛋朋友了。唉，哪怕這些人有那麼一點點的政治頭腦，就該知道自己應(yīng)當(dāng)怎麼做。別人搞政治，都是爭取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人。可這撥人呢？他們居然是反其道而行之，先使田岫這個核心骨幹傷心，然後再讓他這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寒心。就是這樣的一群人，他們竟然還敢去做清查隱田詭戶抑製土地兼並這種不得了的大事，他……他實在是無話可說了。


    他不想再在這個事情上糾纏，就重新找了個話題。他問蔣摶說：“我剛才問你的話，你還沒說。你今天來，到底是什麼事？”


    “是這樣的，我最近在市井裏發(fā)現(xiàn)，糧價隻有春天時的六成……”蔣摶認(rèn)真地說起自己的真正來意。他把自己觀察到一些現(xiàn)象和數(shù)據(jù)都告訴了商成，包括洛河碼頭上的船隻增減、碼頭人力價錢的持續(xù)下跌、糧食價格不斷走低以及各種貨物的買賣低迷……最後他總結(jié)說，“我覺得，如今錢貴貨賤，這些現(xiàn)象都是通貨緊縮的早期表現(xiàn)。現(xiàn)在通貨緊縮的範(fàn)圍還小，隻限於京畿地區(qū)和近畿的一些地方，但常州糧價下行，糧食交易不旺，應(yīng)該也是受到上京的影響。這即是說，通貨緊縮的影響正在向其他地區(qū)迅速擴散。我預(yù)計，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它就很可能影響到整個中原地區(qū)甚至更遠的地方。”


    商成張著嘴，楞楞地聽他把話講完。


    他萬萬沒有想到，蔣摶除了在工部點卯坐衙，料理合夥的貨棧生意，操心仁丹的生意，指點別人在金銀銅錢上的買賣之外，竟然還有空閑來思索通貨緊縮這樣高深的經(jīng)濟問題。這家夥每天有這麼多的事情，他忙乎得過來不？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才說道：“這個……”


    蔣摶立刻就在座椅裏坐端正。他現(xiàn)在就象一個剛剛蒙學(xué)娃娃一樣，虔誠地等待著老師給他答疑解惑。


    “……這個應(yīng)該不是通貨緊縮吧？”商成說。他不好打擊蔣摶做學(xué)問的積極性，隻能用盡可能委婉的探討口氣同他說話。“我覺得，這應(yīng)該是因為某種突發(fā)事件而在某個區(qū)域內(nèi)引發(fā)的暫時性經(jīng)濟低迷現(xiàn)象吧？東倭方略就是這個突發(fā)事件，因為宗室向前三口提供貸款的數(shù)量過大，影響到上京地區(qū)貨幣總量的正常流通，所以才出現(xiàn)‘錢貴’的問題；因為宗室要在短期內(nèi)籌集大量的現(xiàn)金，他們手頭又沒有這麼多的現(xiàn)金，因此隻能拋售土地和其他的比如糧食布帛之類的東西，這就造成了‘貨賤’的現(xiàn)象。一一它可能是通貨緊縮，也可能不是通貨緊縮。但無論如何它都不會造成太大的問題。因為這種現(xiàn)象應(yīng)該是暫時的，至少是短時期的，當(dāng)宗室支付貸款結(jié)束之後，或者朝廷公布東倭方略之後，物價自然會迴複平穩(wěn)，市場也應(yīng)該重新迴到繁榮。”說到這裏，商成不得不批評宰相公廨在這件事情上犯的錯誤。在東倭方略的籌劃階段，出於軍事方麵的考慮，保密是必須的；但方略進入實施階段之後，尤其是在明州方向的水師出海之後，繼續(xù)向社會公眾保密就完全沒有必要了。正是因為宰相公廨不同意公開東倭方略，這才導(dǎo)致百姓不明就裏，再加上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在暗地裏推波助瀾，最後才釀出如今的境況。至於這些有心人究竟是誰，也不難判斷，無外乎是那些氣憤朝廷抑製土地兼並政策的，或者是那些想大量置辦土地的，又或者是望著左宰相位置的，再或者，就是那些想獨占市場上某一行當(dāng)?shù)拇笊藤Z一一吃獨食，當(dāng)然比大家一起來分食一塊蛋糕更有吸引力……


    蔣摶本來還以為，如今在京畿地區(qū)出現(xiàn)的錢貴貨賤現(xiàn)象就是通貨緊縮，它會帶來很大的危害；結(jié)果商成竟然說這種現(xiàn)象不會持續(xù)太久，也不可能有多大的影響，這難免讓他有些失望。他馬上又舉出一個例子，來證明自己的判斷不會有錯：“我最近聽到不少人在說，因為賣糧食要虧本，所以他們明年都不種糧食了。他們寧可讓土地荒著，也不會去種必定會賠錢的糧食。這是不是可以說，人們不願意在土地裏進行再投資了？這也是通貨緊縮中的一種現(xiàn)象吧？”


    商成一下就笑起來。他覺得，大概是因為他這個“老師”不稱職，因此使蔣摶狹隘地理解了通貨緊縮的涵義。不種糧食，這些人吃什麼？何況，種不種糧食這種事情，他們說了也不算。封建社會雖然從總體上來說是自給自足的自然經(jīng)濟，但關(guān)係到土地裏種什麼不種什麼這種生死攸關(guān)問題的時候，卻是強製實行的原始的計劃經(jīng)濟一一地方官府規(guī)定了哪些土地裏必須種糧食，誰要是敢不種，或者是少種，那是必定要吃官司的。再說了，大家都不種糧食，每年的田畝稅拿什麼去繳納？總不能去市場上買來糧食去繳稅吧？大家都不種糧食的話，糧價自然會走高，到時候能不能買得起糧食就很難說了。他笑著說：“你說，地裏不種糧食，還能種什麼？有經(jīng)濟作物給他們做選擇麼？他從小案上裝水果的盤子拿起一個麻梨，又指了指另外一個盤子裏的山桃，笑道說：“不種糧食，大家一起種麻梨，還是種山桃？”


    蔣摶沒有笑，他又問道：“要是這種現(xiàn)象真是通貨緊縮的話，那麼，該怎麼做才能遏製它的發(fā)展勢頭？”


    “辦法倒是有不少。”商成說。他給蔣摶續(xù)上茶水，又給自己也重新斟滿。“你容我我想一想，有哪些辦法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