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從午後便開始飄雪的緣故,入夜後的京城比往日不知寂靜了多少。 子攸一身男裝走在上官縝的身後,風雪撲在臉上,讓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穆府的一小隊軍官醉醺醺地打街上經過,子攸連忙背過臉去,生怕自己被人認出來。
上官縝會意,領著子攸向街邊背風的牆角走去,等著那隊已經喝得搖搖晃晃的軍官走過。 子攸偷偷打量了那小隊軍官,“有一個還是穆建黎的心腹,他既然還有功夫在外邊胡混,不像是穆建黎要起事的模樣。 ”
“穆建黎即便要起事也必定不是今晚, 就算他覺得自己的巢穴被人端了,忤逆之事已經暴lou,應該立即起事——可你爹還遠在天邊呢,他大可再等幾日,等到王爺離京之後一麵下手殺王爺,一麵在京城中殺掉你,之後再起事,那就要更便利一些。 ”上官縝低聲說,一麵係緊了鬥篷上的毛領,現在他看起來就像是京城尋常的商人。 “我今天不過是帶你去看看熱鬧,你可敢不敢去?”
子攸抬起頭來,夜色中上官縝看不出子攸的神情是不是害怕。 子攸見到那隊官兵過去了,便轉過身來,風雪重新打在她的臉上,她不禁縮了縮身子,“真的不是你端了穆建黎的老巢麼?”
“我是有那心思,可我隻怕沒有那麼大的力量,反而打草驚蛇弄巧成拙。 ”上官縝低笑起來,落雪的冬夜裏。 他渾厚地嗓音低沉溫暖,讓子攸安心了不少。
“是啊,穆建黎經營那些死士恐怕已經有些時日了,不是那麼好動的。 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做的。 ”子攸又跟著上官縝在飛雪中慢慢地向前走去,她其實已經想到了是誰在背後捅了穆建黎一刀,隻是她不願意說出口,那太恐怖了。
上官縝嘿嘿一笑。 “王爺還不知道這事。 倘或他聽說了必然立時就猜得出是誰做的。 你那個夫君很是有些帝王才幹。 ”
子攸沒迴答他,隻是自個兒悶聲不響地走著路。 就在上官縝以為子攸不想再說話的時候,子攸忽然說了一句,“古人說天家無骨肉,我們穆家雖然不是名義上的天家,可實際上卻握有天下的權力。 所以穆家沒有父子兄妹,也沒有妻子夫君。 ”
上官縝沒有立刻接過她地話來,隔了一會他忽然想到明日是子攸母親的祭日。 “何必庸人自擾。 我看司馬昂跟穆建黎不同。 跟大將軍也不同,他既有才幹,也未必沒有胸懷。 我倒頗喜歡看他做事,雖然他也算有些城府地人,可是做事倒也磊落。 ”
子攸低著頭,聲音很低微地嘟囔了一句,“你們這些傻裏吧唧的大男人知道什麼?”
上官縝瞪著眼睛無話可說,子攸又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也不知道天下有多少女子,拚了命的想要做皇妃皇後的,其實都是傻子。 就算是貧賤之民的女兒也多有巴望著想嫁給貴人做小妾往上爬的麼?可權勢就是那麼好麼?隻是她們大約都不知道,不論是進了大宅門還是跨進了宮裏地門檻子,多半都不會有好結果的。 權勢就好比是烈焰,人人都巴望著得到。 卻不知那烈焰也會引人自焚的。 我倒是常想,倘或能得在這樣的窄巷裏住一世,那才是阿彌陀佛。 ”
上官縝看了看他們身處的小巷,咧嘴一笑,“子攸,這裏可不是你以為的窄巷寒門。 咱們不能再大大咧咧地往裏走了,再往前就有暗哨了。 你也別傷情了,你若感歎,那簡直都不是你了,你就隻管假小子似的傻咧咧的。 我看著還順眼些。 ”
子攸惱火地扭過頭來。 瞪著自己地義兄,剛要還口。 上官縝突然一攬她的腰,提行李卷似的把她提了起來。 子攸低叫一聲,眼前一花,頭也有些暈,雲裏霧裏似的就已經被上官縝帶著越過院牆,急速掠過幾個院子,來到一個園子裏,子攸隻是隱約知道這條窄巷的某個破木板門後頭是個極大的院子,倒也暗暗稱奇。
子攸一落地張口就想罵,上官縝捂住了她地嘴,示意她蹲在一叢梅花的後頭。 子攸勉強照做,發覺麵前是個池塘,湖邊花廳之中這時候正燈火通明,從窗子隱隱看得見裏麵觥籌交錯。
上官縝低聲說道,“我在城裏走了幾天,發覺這裏必定是穆建黎在城裏密談的地方,恐怕他也是知道穆府裏必定有大將軍的眼線,外頭……外頭你在那戲樓子裏跟人幹了一架,鬧得好些人都知道你是那的老板,穆建黎原是好去那些地方跟京城官員見麵的,可現下也知道那裏也不夠穩妥了。 所以才會有如今這地方吧。 你看!”
子攸瞪大一雙黑亮的眼睛,順著上官縝說的方向看過去,遠處仆役引著幾個人漸漸走近了,從子攸身邊的小路上經過的時候,一個人差點踩到子攸地手。 子攸吐吐舌頭,縮迴撐在地上地手。 仆役後頭的那兩個人她認得,是吏部地兩個文官,看來這裏頭的人就是穆建黎的一黨了——隻是也不知道是心甘情願與他做一黨,還是被逼來的。
子攸不似先前那樣情緒低落了,“穆建黎是真要弄個小朝廷了。 ”她側耳聽了聽,花廳裏傳來陣陣笑聲,可是到底隔得有些遠,聽不清裏頭說的是什麼,“哥,你進過那處墓地裏去看了嗎?”
“探查過一番。 我一直派人監視著那裏,所以發覺情形不對進去看時,還是搶在穆建黎的人之前的。 ”上官縝一邊低聲說,一邊留意著四周的動靜,“那裏似乎有過一場搏鬥,不過卻還是有些古怪之處。 穆建黎豢養的那些死士多是從江湖中召來地,該有不少奇人異士武功高強之人。 可我去墓道查看痕跡時,卻並沒發現有他們逃出去的痕跡,估計是全軍覆沒。 更怪的是,他們每個人的死法都是一樣的——都被人一劍封喉了。 ”
子攸轉過臉來看著上官縝,這寒夜更讓她覺得有些陰冷了,“一劍封喉?”
“你還記不記得你夫君的劍法?”上官縝低著頭,子攸看不見他的眼睛。 “他地劍法空靈瀟灑,然而劍劍不離敵方要害。 那套劍法裏的殺氣極重,務求一劍斃對手命。 教你夫君劍法地人是鍾莫雨和鍾無風的爹,我曾見過鍾莫雨在我麵前使過這套劍法,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招莫過於攻擊對手喉嚨的那一招,舉重若輕,一柄劍猶如微風送落葉,可是卻要使劍者幹脆利落地割斷對方咽喉。 ”
“就是……殺死穆建黎手下的那一招?”子攸試探地問。
上官縝點了點頭。 “世上會那劍法的人隻有鍾氏兄妹和王爺以及鍾老前輩三人,鍾莫雨沒那個本事,創製劍法的鍾老前輩出家之後雲遊四方不知所蹤,此事該與他們兩位無關,餘下地鍾無風可是一直跟在王爺身邊。 ”
“絕不會是司馬昂,先不論他跟鍾無風兩個人能不能殺得了那麼多人,隻是司馬昂絕不會在做這麼大的事之前招唿都不跟我打一聲。 ”子攸輕聲說,卻說的很堅定。
上官縝沒想到子攸張口就否了他的想法。 而且還說的斬釘截鐵。 他剛要說話,耳朵裏已經聽到又有人來了,這一次子攸在他身邊壓低聲音驚唿一聲,“是王府的侍衛劉舍!”
“噤聲。 ”上官縝生怕這園子裏有武功高強的人聽到子攸的聲音。
子攸卻忍不住又多告訴了他一句,“這是穆建黎安cha在司馬昂身邊地,為人倒是好的。 司馬昂不知怎的很信任他,如今是王府裏侍衛的副統領了。 ”
上官縝真想捂緊子攸的嘴,這是什麼地方啊,還有這麼多話的。 可子攸卻不大在意,眼看他跟著仆役進了花廳,口裏嘀咕著,“真是地,在說什麼呢?隻能看見卻聽不見,真是急死人了。 ”
“我真要近前去探聽一番,你隻在這裏看著都有什麼人是穆建黎一黨也就是了。 ”上官縝拍拍子攸的肩頭。 提起氣來。 無聲無息地從一旁的長廊頂上掠了過去,上官縝輕功很好。 此時黑色的鬥篷被夜風展開,黑夜之中看著好像一隻大鳥竄上屋簷,看得子攸好生羨慕。
可是自此以後園中小路上不再有人過來,花廳裏的人似乎還在喝酒談笑,外頭園子裏卻冷清的很,子攸沒趣起來,直抱怨自己沒能耐像上官縝那樣四處活動而不被發覺。
再等一會兒,風雪停了,快要變成滿月的一輪月亮從雲朵間lou了出來,園子裏越發靜了下去,就在子攸覺得自己被凍得都困了的時候,忽然覺得眼前掠過一個白色人影,半夜三更的好似鬼魅,把子攸嚇得清醒了。 再看去,那身法還該是人,隻是輕功高些,他走過子攸身邊的時候,子攸幾乎聽不到他地腳步聲。
子攸一動不敢動,她知道這人該是武功極高地,不然也不會這麼托大,半夜三更的穿一件這麼**地白衣裳出來活動,這是生怕別人瞧不見他麼?誰知那人走近她的時候,她忽然瞧見他生著白胡子,竟是個老頭。 子攸目送那人也欺上花廳的一邊屋簷,便知道他也是來偷聽的,忍不住一笑,穆建黎的侍衛真是吃白食的,這會兒功夫外頭已經兩個人在偷聽了,穆建黎還渾然不覺,還在裏邊商議什麼機密,真是恍若兒戲。 又想到這個白胡子老頭穿的這麼顯眼,上官縝必然已經看到了,也就安心在花叢後頭蹲著不動。
可沒過一刻功夫,子攸又看見一個身穿夜行衣的人鬼鬼祟祟地從那邊房子上下來。 子攸趕忙捂住自己的嘴,以免自己笑出聲來,這人是個光頭,這時候風雪停了,那光頭錚亮地反著月光,也不知他頂著這樣的腦袋還穿夜行衣有什麼用處。
子攸目送著他也小心翼翼地上了那花廳的房頂,真想站起來大笑一會兒——照這個情形,花廳裏的酒席倘或吃上一宿,那房上還不站滿了人。 隻是這樣一來,隻怕後來的這兩個人不動彈,上官縝也不敢迴來。
子攸的心思有些放鬆,也有些忘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在誰的地頭。 忽地一陣冷風迎麵吹來,子攸覺得這冷氣好像吹進了自己的心窩裏,一下子沒忍住就輕聲地打了個噴嚏。 這一聲雖然輕,可在這靜夜的園子裏也夠明顯的了。
子攸心頭一陣害怕,緊張地張望著花廳外頭穆建黎的侍衛,好在他們離她都有一段距離,子攸那小貓哈欠般的動靜也沒人太在意。 子攸放下心來,想站起身舒緩舒緩筋骨,換個地兒藏著,這時候月光皎潔,地麵上積的白雪輝映著月光,把個院子照得很亮。 一陣風吹過,子攸頭頂的花樹輕輕搖晃,掃了子攸一腦袋雪,雪花冰晶順著她的脖頸就滑了進去。 她縮縮脖子,四處看看有沒有什麼北風的地方可以藏,轉頭的時候她無意地瞥了地麵上的樹影一眼,突然愣住了,隻覺得一股冷氣從腰間自脊梁骨竄了上去,跟著她連頭皮都覺得發麻。
子攸呆呆地看著腳下的樹影,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轉迴頭去。 她身後的那棵樹上,也不知從何時起就蹲著一個人,她卻全然不知,如果他要殺她,她早就已經死了。 而更可怖的是,或許他早在她跟上官縝來之前就已經在這裏了,而以上官縝的武功之高,竟然渾然不覺。
那人一身黑衣,臉上罩著一隻陰森的青鐵麵具,子攸一動不能動,他正在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從麵具上的兩隻窟窿裏lou出的一雙眼睛閃著冰冷的光。 子攸覺得那雙看著她的眼似乎還有些不屑,她不知道是不是這點不屑讓他沒對自己動手。 可是那也僅僅限於子攸沒發現他的時候而已。
子攸絕望地看著他的手慢慢摸向腰間的劍柄,細長的寶劍被無聲地緩緩抽出。 子攸知道自己現在應該不顧一切地趕緊跑開,即使被穆建黎發現那也是後話了。
可她還是沉穩地一動不動地蹲坐在花叢裏,倒不是她不想跑,也不是她多有能耐,而是她這半日沒有動彈兩條腿都麻木了。 子攸不能動,心裏卻已經開始罵街了,那一瞬間她都已經搜腸刮肚找出所有她知道的市井罵人話,暗暗地詛咒這個帶麵具的鬼魅。
麵具人身子突然變換姿態,子攸知道這是最後的時刻了,他無聲暴起,一劍朝著子攸胸口刺出。 就在那一剎那間,另一棵樹後突地欺過來一人,一把抱起子攸急速後退。 麵具人一劍落空,看了他們半晌,再看看一眼花廳外離他們並不算太遠的侍衛,終於沒有追擊過來。
子攸看著他腳尖一點,也如同飛鳥一般地竄上樹,跟著又躍向稍遠些的樹,漸漸不見了。 她又喘上氣來,迴頭看著緊緊抱著她的人,“司馬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