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能說“難得你有公心”這種話,就說明剛才他詢問沉毅都指揮使人選,多少帶了一些試探的成分在裏麵。
不過皇帝無人可用,也是事實。
他親政的這幾年時間裏,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跟朝中的文官們掰手腕,以及掌握禁軍上。
甚至就連經(jīng)營東南,也隻是皇帝的一招“閑手”,除了派出了沉毅這個年輕官員之外,基本上沒有再付出其他的政治資源。
至於這一招閑手在東南開花結(jié)果,甚至做出了現(xiàn)在的這種大好局麵,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沉老爺?shù)呐Α?br />
正因為即位的時間太短,皇帝手裏真正信得過而且堪用的人選並沒有太多,尤其是武官。
他手裏能用的武官,幾乎全被安插在了禁軍之中。
禁軍才是皇帝的本錢,他不可能從禁軍之中抽調(diào)武將,調(diào)去東南做這個都帥。
畢竟有資格成為都指揮使的武官,在禁軍之中的職位,恐怕也是極高的。
小皇帝皺著眉頭想了許久,最終搖了搖頭,無奈的說道:“罷了,現(xiàn)在想不出個究竟,等過了年關(guān)之後再說罷。”
說完這句話,他又看著沉毅聊了好一會兒,一直到深夜,沉毅在第五次起身告辭的時候,皇帝才終於鬆口,願意放他離開了。
因為夜深,皇帝準(zhǔn)備留沉毅在宮裏過夜,不過沉毅堅持要迴家,皇帝陛下隻能無奈答應(yīng),讓高明送他出宮。
倒不是說沉毅的級別,值得這位大太監(jiān)親自相送了,實在是因為這個時辰了,宮裏能打開宮門的人不多,而高明高太監(jiān)就是其中一個。
沉毅跟在高太監(jiān)身後,離開了甘露殿。
一走出殿門,一股寒氣撲麵而來。
沉毅忍不住緊了緊身上的袍子。
反觀高太監(jiān),似乎適應(yīng)了這種冷熱交替的場景切換,步履依舊平緩。
他走在沉毅前麵,並沒有迴頭,一邊走路,一邊澹澹的問道:“沉學(xué)士,孫謹(jǐn)在浙江,差事辦的還算好罷?”
沉毅想了想,然後笑著說道:“孫公公為人謹(jǐn)慎,辦差自然是辦的很好的,公公也看到了,溫州市舶司報上來的賬目很漂亮…”
“辦得好就好。”
高明迴頭看了看沉毅,微笑道:“辦得好,明年剩下的幾個市舶司,就還讓他去籌建。”
沉毅笑了笑,沒有接話。
宮裏這些太監(jiān)們之間的勾心鬥角,他沒有興趣參與。
畢竟,這些人跟他也不是一個賽道的,平日裏見了麵,互相客氣一下,不至於讓對方在背地裏對自己插刀子,也就是了。
摻和進(jìn)去則大可不必,一來無利可圖,二來說不定就會沾染一身的腥臊。
高太監(jiān)見沉毅不說話了,便換了個話題,問道:“咱家的那個侄子,現(xiàn)在一切還好罷?”
他在說許複。
沉毅語氣平靜:“許複在南邊,一切都好。”
“差事也辦的順利。”
“那就好。”
高太監(jiān)笑了笑,若有所指的說道:“那孩子,將來說不定能有大出息。”
聽到他這麼說,沉毅笑著接了一句。
“是啊,我也覺得他將來,能有一番前程。”
兩個人話說到這裏,便很有默契的不再說話了,隻是一前一後,默默的走在宮城裏。
這其實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畫麵。
迴想起數(shù)年前,沉毅見到這位內(nèi)廷大管家的時候,還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每一句話都字斟句酌之後,才敢說出口。
可是現(xiàn)在,不知不覺間,沉老爺似乎已經(jīng)能跟高太監(jiān)平等對話了。
當(dāng)然,如果論實權(quán)的話,他距離高明,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追趕。
不過最起碼,兩個人說話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從前那樣上下分明了。
片刻之後,兩個人來到了宮門口,高明用自己的腰牌,打開了宮門,把沉毅送到了宮門口之後,高太監(jiān)微笑道:“外麵天黑,咱家讓人備了轎子,送沉學(xué)士迴去。”
沉毅低頭謝過。
“多謝高公公。”
很快,四個太監(jiān)抬著一頂轎子,停在了沉毅麵前,沉老爺也沒有客氣,矮身鑽了進(jìn)去。
】
深夜的建康城,雖然各坊裏還有一些響動,但是大街上基本上空無一人了,沉毅的轎子在建康城裏穿行了半個時辰,才停在了沉宅門口。
沉老爺下了轎子,從袖子裏摸出一塊碎銀子,塞在抬轎子的太監(jiān)手裏,算是給他們的賞錢了。
賞了幾個太監(jiān)之後,沉毅才到自家家門口,伸手敲了敲大門。
本來這個時辰,家裏人應(yīng)該睡了的,不過沉毅剛剛敲門,立刻就有人過來應(yīng)門,聽到是沉毅的聲音之後,房門立刻打開。
是沉恆。
沉恆開了門之後,伸手扶住沉毅的胳膊,有些擔(dān)憂的看了看沉毅,開口道:“兄長怎麼弄到這麼晚才迴來?”
沉毅進(jìn)了家門之後,才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濁氣,苦笑道:“能迴來便不錯了。”
他抬頭看了看沉恆,問道:“你怎麼還沒睡?”
“你吃飯吃到一半,就被宮裏的人叫了去…”
沉恆低聲道:“這誰能放心得下?爹本來是讓青兒萍兒兩個姐姐在門口等著你,我放心不下,就讓她們?nèi)ニ耍谶@裏等著你。”
說到這裏,沉恆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自家兄長,低聲道:“哥,沒出什麼事罷?”
“我能有什麼事…”
沉老爺這會兒,覺得心裏暖洋洋的,寒冬夜裏,借著沉恆手裏燈籠的微弱光芒,他吐出一股白汽,微微搖頭道:“就是在宮裏說話太費心思,現(xiàn)在有點累。”
當(dāng)朝的皇帝陛下,是個很聰明的皇帝。
跟聰明人說話,尤其是跟聰明的領(lǐng)導(dǎo)說話,肯定是非常耗心思的,有時候一字一句,都要考慮清楚。
而沉毅剛才,跟這位大老板在一起,待了差不多兩個多時辰!
這自然是一件很耗費心力的事情。
沉恆攙扶著沉毅,輕聲道:“哥,等明年春闈,我也中了進(jìn)士。”
“你是不是就能輕鬆一些,不用像現(xiàn)在這麼辛苦了?”
沉毅這才認(rèn)真看了一眼這個跟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jīng)長的跟自己差不多高了。
沉老爺心裏頗為感觸,深唿吸了一口氣之後,對著沉恆笑了笑:“你先中了再說罷。”
剛中了舉人的沉家小老爺,對著沉毅微微一笑:“顧師說,我明年春闈,八成是能中的。”
說話間,沉恆已經(jīng)扶著沉毅,到了沉毅的臥房門口。
臥房裏,還亮著燈。
沉恆停下腳步,對著沉毅笑道:“嫂子也還沒有睡,兄長你自進(jìn)去罷,小弟也要迴去睡覺了。”
說罷,他對著沉毅嘿嘿一笑,轉(zhuǎn)身離開了。
沉老爺來到房門口,還沒有伸手敲門,房門便緩緩打開。
陸青雀站在房間裏,她的身後是有些閃爍的燭光。
燭光映照,讓她的氣質(zhì)更加溫婉了。
“怎的這麼晚才迴來?”
她一邊拉著沉毅進(jìn)了房間,一邊問道。
“陛下拉著我問東問西,死活不讓走。”
沉毅微笑道:“我告退了五次,才能趕迴來見夫人。”
陸若溪拉著沉毅在床邊坐下,伸手幫沉毅脫去外衣掛在床邊。
“朝廷裏那麼多大官,也不知道他們都在忙什麼,非要你到處去奔忙…”
她似乎是在埋怨,又似乎是在心疼自家的夫婿。
沉老爺握住了她的手,微微歎息:“夫人,沒有人逼我去做這些事,但是我不去做的話,其他人未必做得成…”
說到這裏,他對著陸若溪微笑道。
“而且為夫今年做成了不少事,朝廷即便不給我升官,但是夫人的誥命,總是要給的。”
沉夫人別過臉去,輕哼道:“誰稀罕什麼誥命了…”
沉毅從她身後環(huán)住她的腰肢,在她耳邊輕聲道:“那淵兒呢?”
陸若溪輕輕咬了咬嘴唇,不說話了。
“封妻蔭子,才是男兒的功名。”
沉老爺語氣溫柔。
沉夫人迴身抱住沉毅,眼眶發(fā)紅。
“我不想七郎你太累…”
沉毅打了個哈欠,摟著夫人進(jìn)了被子。
“累一些無妨,一覺睡醒便不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