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夜，神邦城內依舊不時有躁動，零星的騷亂和喊殺聲此起彼伏，就像麥田裏潛伏的聒噪青蛙。</p>


    等入了後半夜，局勢就平穩下來。</p>


    裝備精良的戰士們在街道上巡邏，任何異樣都能在最短時間內控製。</p>


    抓入異端審判所的罪人們，很快在刑具前懺悔，從他們口中說出一個又一個名字。</p>


    名單落到龐格手中，他麾下的軍團又挨家挨戶抓人，投入異端審判所去。</p>


    大局已定。</p>


    路登之前在科陸山一夜未睡，白天也在思考著各種可能，隻能抽空打盹，之後更是悶了小半瓶的酒。</p>


    眼看事態平穩，困意也如同風暴一般席卷而來，路登的眼皮子架不住往下撞。</p>


    他打了個哈欠，和大學者三交代一聲，便上樓睡覺去了。</p>


    到了二樓，路登才發現，還有兩名元老躲在自己家呢。</p>


    大法官有七位，大學者有九名，元老反倒有十三人。</p>


    也就是說，除了三人委員會以外，還有一些元老要零散流落在外。</p>


    大學者三是單數派的領袖，和各方的關係也很融洽，自身也是一個有魄力有手腕的智者。</p>


    跟著他，存活的概率自然會大很多。</p>


    路登看著兩名元老，無奈歎了口氣。</p>


    這些家夥，是真的怕死呀...</p>


    事實上，哪怕有機會，大家也不會選擇殺死元老。</p>


    一來，他們沒什麼用。</p>


    神邦裏的元老院笑話這麼多，是有原因的。</p>


    元老的廢物，超出你的想象。</p>


    殺死一個廢物，有什麼意義呢？</p>


    二來，元老院歸根到底是神邦金字塔頂端的機構。</p>


    殺死元老，等於挑釁神邦的尊嚴，神邦必定會做出對應的反擊。</p>


    殺死元老沒有任何好處，還會惹上一身麻煩。</p>


    百害而無一利，正常人誰會幹這種事？</p>


    若弗大法官，大學者八都死了，結果跟他們在一起的元老，毫發無損。</p>


    這就是實證。</p>


    路登迴到自己屋內，倒頭就睡。</p>


    等他醒來時，天已經大亮。</p>


    阿烏端來洗漱用具和清水。</p>


    他從貪婪宮殿迴來了。</p>


    昨晚的騷亂，沒有影響到阿烏。</p>


    對於現在的神邦來說，他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奴隸罷了。</p>


    頂層權力鬥爭的旋渦，可能會撕碎捕食者，但很難影響到一粒沙子。</p>


    更何況，路登做了十全的準備，讓自己最值得信賴、也最後權勢的朋友——古瑞德大法官負責照看阿烏。</p>


    至於代價是什麼，路登暫時不用操心。</p>


    古瑞德大法官有一點好：他很貪婪。</p>


    在他那裏，任何事都可以用米索解決。</p>


    巧的是，路登格外擅長掙米索。</p>


    凡是能用米索解決的問題，對路登來講，都不算問題。</p>


    洗漱完畢後，路登打了個哈欠，隨口問道，</p>


    “艾爾小姐在樓下？”</p>


    阿烏點頭，小聲說出自己的經曆。</p>


    昨晚，他在貪婪宮殿過了一夜，古瑞德大法官為他提供了足夠的食物，上好的床被，最好的待遇。</p>


    直到今早，艾爾小姐去貪婪宮殿，點名帶走了阿烏。</p>


    一開始，古瑞德大法官還有些不太情願放人。</p>


    人是路登送來的，被艾爾接走，如果路登找古瑞德要人，他怎麼辦？</p>


    艾爾出示了某樣信物之後，古瑞德大法官的態度立刻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p>


    艾爾也不明白，為什麼奶奶留下的信物，能有這種效果。</p>


    也許...大法官隻是尊重奶奶吧。</p>


    艾爾不敢多想。</p>


    她將阿烏帶迴了小樓，靜靜等待路登醒來。</p>


    聽完阿烏的話，路登點頭，沒有多說什麼。</p>


    昨晚，他就猜到了。</p>


    隻不過，路登很清楚，就算自己立刻出門去追，也追不上對方。</p>


    雙方相當於明牌鬥地主，對方手裏有什麼牌，看的一清二楚。</p>


    路登走出房門，昨晚擁擠的小樓總算空曠了起來。</p>


    大學者、大法官、元老等人，早就離開了小樓。</p>


    末日審判最慘烈的部分結束了，可還有很多善後工作要做。</p>


    如果處理不當，遺禍無窮。</p>


    路登下樓時，艾爾小姐正坐在長桌旁，翻看著一本古籍，她身旁放著一份禮物，一封信。</p>


    聽見樓上的動靜，艾爾小姐站起身來，將手邊信封，遞到路登先生麵前。</p>


    “路登先生，我奶奶留了一封信給您。”</p>


    路登收下信，沒有多說什麼。</p>


    他猜到了是她。</p>


    當零星的線索在路登腦海裏碰撞出火花時，他靠著強大的記憶力，迴憶起某些細節。</p>


    那雙眼睛雖然渾濁，卻有幾分熟悉。</p>


    如果更清澈一些，更靈動一些，恢複青春和活力，那就是路登熟悉的眼睛。</p>


    艾爾交完信，咬了咬嘴唇，下定決心，說出一個秘密。</p>


    “路登先生...我...”</p>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看著路登，強迫自己不要恐懼，輕聲說道，</p>


    “那晚...您沒提過...自己的名字。”</p>


    她和路登相遇的初晚，路登根本沒提過他的名字。</p>


    可艾爾的奶奶尹莎，卻在第二次見麵時，喊出了路登的名字。</p>


    艾爾本以為，是從酒館迴來的時候，路登告訴了奶奶。</p>


    直到後來，對路登先生越來越熟悉，艾爾才確定一件事。</p>


    無論喝多少酒，眼前這個男人都能做到守口如瓶。</p>


    他隻會說自己想說的話。</p>


    換而言之...奶奶，認識路登先生！</p>


    這個秘密，不，或者說這個恐懼，一直埋藏在艾爾內心最深處，沒敢說出口。</p>


    她幾次想找路登先生坦白，卻在臨門一腳退縮了。</p>


    艾爾害怕。</p>


    她不是害怕這個秘密本身。</p>


    而是害怕...路登先生知道之後，會遭遇不測。</p>


    那個名叫奶奶的‘尹莎’老婦人究竟有多恐怖，旁人很難想象。</p>


    艾爾作為尹莎家族年輕一代的翹楚，在尹莎身邊長大，了解的更多一些。</p>


    尹莎家族為什麼連續五次被異端審判所審判為惡魔？</p>


    這麼苛刻的條件，為什麼他們能達成？</p>


    原因隻有一個：尹莎還活著。</p>


    從很久以前，尹莎奶奶就是尹莎奶奶了。</p>


    她是艾爾親生奶奶的尹莎奶奶。</p>


    後來，又是艾爾的尹莎奶奶。</p>


    按照神邦人十幾歲婚嫁，不到二十就結婚生子的習慣，已知尹莎奶奶的壽命便超過了一百...</p>


    這不是惡魔，又是什麼？</p>


    聽著艾爾的坦白，路登澹然一笑，</p>


    “沒事，我知道了。”</p>


    如果艾爾早一些告訴路登，隻會讓尹莎更早采取行動，確實對路登不利。</p>


    而且，這種事，讓路登自己來想明白，顯然更有儀式感一些。</p>


    不管艾爾怎麼做，眼下的局麵，對所有人都是最好的。</p>


    路登拆開了信封，帶著期待，抽出這封信。</p>


    熟悉的娟秀字跡出現在紙上，路登啞然失笑。</p>


    自己曾勸過對方，身為女皇，寫字要大氣一些，尤其是簽名，最好要簽的別人看不懂。</p>


    結果，兩千多年過去了，出現在路登麵前的這封信，依舊是中規中矩，小家碧玉的筆跡，帶著幾分靈動。</p>


    這丫頭。</p>


    路登收斂起笑容，開始讀信，</p>


    “路登先生，</p>


    我時常會想，若此生還有機會重逢，我應當對您說些什麼。</p>


    我曾花費一年的時間來書寫這封信，彷佛有說不完的話要向您傾述。</p>


    我也曾絕望過，認為此生再無重逢之日，在麻木和苦澀中承受著這份詛咒。</p>


    真正見到您的那一刻，我甚至懷疑自己瘋了。</p>


    很幸運，我沒有瘋。</p>


    讚美您。</p>


    很抱歉，啟雲王國最後還是亡了，隨著它一起滅亡的還有這個世界，我們將自己推入了無盡的深淵之中，萬劫不複。</p>


    寫曆史的那些家夥說，啟雲亡於妖皇。</p>


    我不認為自己犯下這樣的過錯，更不認為自己需要為啟雲的滅亡承擔任何責任。</p>


    我唯一做錯的事，可能就是簽署吊死您的法令，哪怕是您要求我這麼做的，我也應該像女皇一樣拒絕。</p>


    沒有女皇了。</p>


    關於啟雲滅亡的秘密，請允許我裝作您口中的‘謎語人’。</p>


    我相信，我認識的那位路登先生，更願意自己尋找答桉。</p>


    這些年的見聞我無法一一訴諸於筆端。</p>


    我從未見過希望與曙光，我隻看見一個又一個骯髒醜陋的悲劇重複，啟雲也好，神邦也好，曆史的車輪來來迴迴，將凡人碾為塵埃，卻不肯前進分毫。</p>


    恕我冒犯，我很難像您那樣對人類充滿信心，也許我該當麵問您，這份信心究竟從何而來，無論經曆了什麼，您似乎永遠不會失望。</p>


    </p>


    也許我隻是迷途的羔羊，也許您才是真正的牧羊人。</p>


    無論如何，您可以在神邦給出新的答桉，和啟雲不一樣的答桉。</p>


    我很期待您的答桉。</p>


    路登先生，歡迎迴家。”</p>


    這封信並不長，在信的末尾，用斜體加上了一行字，顯然是臨時起意。</p>


    “對了，路登先生，我給您留了一份禮物，您一定會喜歡。”</p>


    在信的末尾，對方並沒有署名。</p>


    但是她相信，路登知道自己是誰。</p>


    把信又重頭到尾看了一遍，路登確定自己沒有遺漏任何細節。</p>


    這封信的材質很一般，也沒有用特殊墨水，更沒有這個必要。</p>


    路登將信小心翼翼折好，慎重地收起。</p>


    然後，他才看向對方給自己送來的禮物。</p>


    禮物的包裝並不精致，拿在手裏也很輕，隻是掂量一下，路登就猜到了裏麵裝著什麼。</p>


    這份禮物，他很滿意。</p>


    體麵。</p>


    路登嘴角帶著淺笑，靈活的十指就像褪去衣服一樣熟練，將包裝輕鬆拆開，露出這份禮物的原貌：</p>


    一頂禮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