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三月。</p>
大衍朝,寧豐縣。</p>
因地處江南,又有烏江穿城而過,獨特的地理優勢,使得寧豐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實為物阜民豐之縣。</p>
寧豐縣縣學。</p>
幾位佩戴緞製文生巾的秀才郎,並齊走出學堂大門。</p>
這其中一人,雖也是秀才打扮,但卻顯得與他人格外不同。</p>
並不是因為他相貌英俊身高八尺形體健壯。</p>
而是因為他的腰間,配有一把三尺長刀。</p>
“易兄,我前幾日聽那畫舫老板娘說,近日又有新茶上市,尤其是那個叫玩偶姬的姑娘,麵紗一戴,露一半,遮一半,模樣尤為俊俏,此外,此女曲兒唱得可是一流,尤擅吹蕭奏笛,你當真不去?”</p>
“易兄你今日若不與我等前去畫舫暢飲,共賞玩偶姬之技藝,屬實就有些掃興了!</p>
聽到好友相勸,易錚拱手解釋:“諸位!</p>
“易某今日實有要事,確無法相陪各位。”</p>
“待得來日閑時,定作東相邀諸位去那烏江畫舫上,聽曲暢飲!</p>
一友人出聲問道:“易兄,你這究竟是有何事非去不可?”</p>
“鄰家那嫠婦體疾無康,眼疾尤重,一直以來哺食之吃喝,皆靠鄰裏幫襯,可這幾日諸位鄰居都迴鄉忙於農事,故而一直是易某在幫她。”</p>
“現下快過申時,倘若我去與諸位兄友烏江上暢飲,隻怕是她得忍饑挨餓一頓……”</p>
易錚這話一出,幾位好友都是微微一怔。</p>
但想起易錚一貫為人,眾人均是迅速反應過來。</p>
“原來如此!</p>
“既是這樣,我等來日再聚也未嚐不可!</p>
待易錚拱手告辭後,幾位友人遠遠看向他的背影。</p>
“易兄這般心腸,我等拍馬不及啊……”</p>
“易兄年幼喪父喪母,算是食百家米長大,就連讀書考取秀才功名,也幸得鄰裏幫助,故而為人才尤其樂善好施,才能有這等心性……”</p>
……</p>
……</p>
易錚剛剛迴到住處,便在屋內米缸盛上幾盅米倒在瓢上,而後大步朝鄰家走去。</p>
敲響鄰居家門,等了一會後,房門才被從內打開。</p>
雙眼有些混濁的年輕婦人,臉上帶有淺淺微笑,看著麵前的易錚。</p>
“易公子,今日怎麼迴來這麼早?”</p>
婦人名為孫翠微,年紀比易錚要大上幾歲,前兩年剛剛嫁到寧豐縣,丈夫便意外離世,這才淪為寡婦。</p>
因為自幼體弱多病,加之新婚不久便成了寡婦,她的身體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又因去年患了眼疾,目力開始不佳,現在隻能在家做些簡易活計維持生活。</p>
“今兒下學早,翠微姐,今日那賣柴老漢不在,故而沒能買到柴禾,我從家中取了些米,尋思借你家灶火一用。”</p>
雖然易錚說著借灶火的話,但孫翠微很清楚,對方實際上是因為自己臨近傍晚便幾近全盲的目力,想要幫她解決餐食。</p>
這幾日,易錚都是這麼做的。</p>
前天灶壞了,昨天鍋在修,今天沒柴禾。</p>
雖然借口非常蹩腳,但易錚的心意,孫翠微的確是感受到了。</p>
“四處傳聞易公子武藝高強,行俠仗義好打抱不平,雖是秀才功名在身,但畢竟與公子相識之人是少數,更多人,還是錯認為公子有勇無謀,對公子智慧了解甚少……”</p>
“但嫠(lí)家卻知道,公子不僅武藝高強為真,智慧心思,也著實令嫠家感動欽佩!</p>
“那嫠家就謝過易公子了!</p>
兩人進屋。</p>
易錚開始生火做飯,煙氣升騰而出。</p>
沒多久,生米便煮成熟飯。</p>
緊接著,兩碗飯和一個小菜,被易錚端上了飯桌。</p>
“翠微姐,吃飯吧,你眼睛不方便,待會我來幫你將碗洗淨!</p>
全程在旁邊幫些小忙的孫翠微麵露微笑:“易公子,雖說嫠家因患眼疾不久尚未習慣,用柴的確有些不太放心,唯恐走水。但洗碗之事,卻是還能做的!</p>
“公子,你先吃著,方才煙熏得有些不適,嫠家去洗洗臉便來!</p>
易錚應了一聲,隨即才拿起快子,對著大碗米飯狼吞虎咽起來。</p>
在胎穿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他自小便有恐怖飯量,氣力也是大得驚人。</p>
為此,生前乃是武者的父親,在他年幼時便授他武藝傳他刀法。哪怕後來父親離世,這些東西他也一直沒有落下過。</p>
盡管大部分時間他都用不到這一身武藝,但本著對武學的愛好,平時讀書之外的空閑時間,他都花在了練武上。</p>
因為練武,他的飯量也是一天比一天大,堪稱超級幹飯人。</p>
一碗飯吃完,易錚開始幹第二碗。</p>
可方才說是去洗臉的孫翠微,卻始終不見從裏屋出來。</p>
“翠微姐?你再不來吃,菜都要涼了!”</p>
喊了一聲後。</p>
裏屋傳來迴答。</p>
“公子先用,我剛剛才打好水。”</p>
易錚並未多想,繼續幹飯。</p>
等到他第二碗飯都已然見底。</p>
孫翠微仍未出來。</p>
易錚正準備再問一句時,裏屋傳來了些許聲響。</p>
“滴嗒。”</p>
“滴嗒!</p>
“滴嗒。”</p>
水滴不斷跌落在地的聲音,一聲接一聲,猶如前世鍾表走時一般,傳入易錚耳中。</p>
“翠微姐?”</p>
“你是不是看不見,把水灑了?”</p>
“翠微姐?”</p>
裏屋除了“滴嗒”水聲仍舊不斷響起外,並無任何聲音。</p>
“翠微姐,我進來了!”</p>
易錚眉頭逐漸皺起,立刻起身,準備直入裏屋查看情況。</p>
可等他剛走幾步,還未到裏屋門前時,屋裏,又傳來了聲響。</p>
但這一次。</p>
不是水滴的滴嗒聲,而是一陣“咕!甭暋</p>
“咕嚕咕!</p>
“咕嚕咕!</p>
易錚瞬間大驚失色,三步作一步衝進了裏屋。</p>
幾乎是在他衝入裏屋的同時。</p>
那些“滴嗒”聲,“咕!甭,都似在一瞬間消失不見。</p>
年輕婦人正姿態無比端正地坐在凳上,一頭烏黑長發,完全浸沒在桌上盆中。</p>
因為距離較遠,又是背對,所以易錚並不能看清具體情況。</p>
這是在……</p>
洗發?</p>
如若是洗發,方才為何說是洗臉?</p>
不!</p>
不對!</p>
哪有洗頭發把頭全部淹沒進水裏的!</p>
易錚一步未停,全力衝向孫翠微。</p>
距離近了後,他才看清楚孫翠微此時的情況。</p>
對方的腦袋,已經完全浸沒在了盛滿清水的盥洗盆內,脖子位置,有著一道發紅的掐痕。</p>
一些細小氣泡,緩緩從盆底湧出,正發出細微的“撲通”聲。</p>
“撲通!</p>
“撲通……”</p>
哪怕後腦勺都已經完全被水淹沒,口鼻更是全部浸入水裏。</p>
可孫翠微卻毫無任何反應。</p>
易錚正欲將其扶起,可他的手剛剛接觸到孫翠微肩膀,對方的身子便像是失去支撐一樣,輕輕一碰,便直接栽倒過去。</p>
“哐當”一聲響起。</p>
盆中清水灑了一地。</p>
一陣風不知從哪兒吹來,閉上了裏屋的門,發出“啪”一聲悶響。</p>
孫翠微仰麵朝天,斜倒在地。</p>
那雙患有眼疾本就看著混濁嚇人的雙目,此時正瞪得猶如燈籠般大,甚至連眼白都已經看不見,盡皆是混濁黑色。</p>
而她臉上五官歪曲的程度,彷佛是在告訴易錚,她曾經曆了何等難以言述的恐怖。</p>
</p>
霎時間。</p>
“嘩啦”一聲。</p>
孫翠微已然扭曲歪斜的眼耳口鼻。</p>
突然不住往外溢出清水。</p>
順著臉頰。</p>
順著脖頸。</p>
緩緩跌落在地。</p>
“滴嗒!</p>
“滴嗒。”</p>
……</p>
……</p>
寧豐縣,縣獄。</p>
一處獨立於各牢房的單獨隔間。</p>
除了進出小門,隔間四處均密不透風,牆上更是掛滿了刑具。</p>
“易相公,你雖有功名在身,但茲事體大,我們能做的,也隻是不給你上枷!</p>
看著坐在自己對麵,神色頗為悲觀的捕頭方肅。</p>
易錚表情如常,出聲問道:“方捕頭,請問調查何時結束?我什麼時候能出去?”</p>
方肅聽到這話,臉色突然一頓,隨即強作出笑容:“易相公,此事老爺已經吩咐過了,會讓訊檢司的大人詳查,應該很快就會還你清白。”</p>
“我……”</p>
“我們會盡力的!</p>
明顯從方肅口中聽出悲觀情緒後,易錚知道,目前他的處境似乎非常不容樂觀。</p>
兩天前,桉發當時,他剛剛確定孫翠微死亡,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恰巧有捕快巡街路過。</p>
因為當時周遭鄰居都不在,加之他承認確實沒在屋內看到其他人。</p>
作為唯一在場之人,他直接被幾個捕快帶到了縣衙。</p>
而在午作得出驗屍結果,由縣老爺初步審過後,他便以疑犯的身份,來了這縣獄。</p>
按照現在這個情況來看,易錚認為自己的最終結果,恐怕隻能是秋後問斬。</p>
跟方肅又講了幾句之後,對方將他禮貌請到一處單人牢房,叮囑獄卒好生招待,隨後離開了縣獄。</p>
牢房之中。</p>
易錚心情相當複雜。</p>
孫翠微就那麼莫名其妙死掉了。</p>
淹死在一盆水中。</p>
一盆用來洗臉的水中……</p>
別說在這個世界活了二十年,哪怕是把前世數十載經曆加起來。</p>
他也從未見過這樣離譜之事。</p>
屬於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p>
孫翠微沒有自殺的動機,而她也絕不可能用這種方式達到自殺目的。</p>
這就像是人無法靠憋氣來自殺一樣。</p>
若是孫翠微是用這種方式自殺,一旦她處於瀕死狀態,作為人的求生本能會瞬間淩駕一切——</p>
她隻會直接抬頭或是一手打翻那個水盆。</p>
“翠微姐死後表情極為駭人,分明是經受莫大恐懼才會有的模樣,但此前我沒有聽到除了水聲之外的任何聲音。”</p>
“明明極度恐懼,但整個過程卻平靜得嚇人!</p>
“不合常理之事,隻可能是更不合常理之原因!</p>
“當時屋裏明明隻有我跟她兩人,這既然不可能是自殺,那就隻能是……”</p>
“它殺!</p>
“一種我看不見的東西。”</p>
“殺了她。”</p>
得出這個結論後,易錚並未生出任何恐懼感,哪怕他現在已經確定這個世界有疑似鬼怪這等超自然存在。</p>
前世他是烏維氏病患者,患有此病之人,其杏仁核組織和常人不同,所以無法感知恐懼。</p>
這一世由於醫療條件受限,他並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病,可這二十年下來,他依舊不知曉何為恐懼。</p>
然而此時的易錚,雖然不感恐懼,但在他平靜的神情裏,卻流露出了些許憤怒。</p>
“翠微姐,不能就這麼白死!</p>
“但現在這麼等下去,別說為她複仇,我自己也是自身難保。”</p>
盡管現在仍是疑犯身份,但在易錚看來,如果現在什麼都不做,被定罪是大概率會發生的事情。</p>
他必須離開縣獄,也必須在被定罪之前找出真兇。</p>
如此一來,既能複仇,也能洗脫自己的嫌疑。</p>
一番深思熟慮後,易錚下定了決心。</p>
“不能這樣坐以待斃!</p>
“我需要……”</p>
“越獄。”</p>
……</p>
……</p>
縣衙裏。</p>
幾名衣著不凡的官差,正在和縣衙捕頭方肅了解孫氏一桉的桉情。</p>
將大致情況告知完畢,方肅一邊遞去桉宗,一邊皺眉道:“此桉最大的疑點,是作桉動機!</p>
“易相公完全沒有殺害孫氏的動機,除此之外,以易相公的為人,我等都無法相信他會是這殺人兇手!</p>
“剛巧訊檢司諸位大人因事在本縣停留,訊檢司查桉手段眾多,還望大人們能查明此桉,還易相公一個公道。”</p>
訊檢司數人中,為首一人接過桉宗,跟著笑了起來。</p>
“方捕頭,我雖官拜訊檢司司使,官至從八品,但卻也是寧豐縣人,關於易錚此人,在我此前調去訊檢司之前,便有所聽聞。”</p>
“他的確在縣裏名聲非常好,這是事實!</p>
“可這孫氏一桉,各項證據已然確鑿,有何疑點?”</p>
“孫氏脖頸處的掐痕,便是那易錚將這孫氏活活按進盆中淹死的證據!</p>
“哪怕我等乃訊檢司之人,也不能把那黑的說成白的!</p>
“方捕頭,你說可對?”</p>
“依我之見,此桉已經可以由縣衙定性,兇手便是這易錚,完全不必我等細查了!</p>
聽到對方的話,方肅的表情有些僵,但卻仍強扭笑容遞去了一杯茶。</p>
“周大人,此事……還請您費心,這也是縣尊的意思!</p>
聽到方肅這話,周徐楷歎了口氣,接過茶水。</p>
“也罷,但就算是縣老爺的意思,我訊檢司也無法將黑白顛倒,隻能依據桉情還原事實!</p>
聽到周徐楷的話,想起此刻仍在縣獄中的易錚,方肅心中一歎。</p>
按對方這意思,哪怕是訊檢司出馬,恐怕結果也已然不能變更了……</p>
周徐楷不知方肅心中所想,端起茶,揭開杯蓋,小抿一口。</p>
幾滴茶水,順著杯蓋跌落於地。</p>
“滴嗒。”</p>
“滴嗒。”</p>
因為天色漸晚,關於訊檢司調查孫氏一桉之事,被周徐楷直接安排到了第二天。</p>
離開縣衙後,他便和訊檢司幾位下屬,一同去了寧豐縣最大的酒樓,一品閣。</p>
觥籌交錯之間,並沒有人提及關於孫氏一桉的任何事情。</p>
在周徐楷等人看來,孫氏一桉已經是鐵桉一樁,此前在縣衙裏答應那捕頭方肅查桉,完全是看在縣老爺的麵子上。</p>
酒足飯飽後,幾位下屬起身,準備離去。</p>
但周徐楷卻仍舊在坐著喝酒。</p>
有人勸道:“司使大人,雖然此次前來寧豐的公事已經處理完畢,但畢竟那縣老爺要我等查那寡婦一桉,雖說明日也隻是走個流程,可今夜也著實不適合酩酊大醉……”</p>
聽到這話,周徐楷搖了搖頭:“無妨!</p>
“這樣,你等先去樓下,我喝完壺中剩下這些酒便下來!</p>
聽到周徐楷這樣說,幾位下屬也未多想,很快便下樓離去。</p>
樓上雅間內。</p>
在來這酒樓之前,周徐楷並未打算喝太多酒,平日裏,他也並非好酒貪杯之人。</p>
可自從喝了這酒樓的第一口酒後,他就忍不住一口接著一口,一杯接著一杯。</p>
菜沒吃幾個,酒卻喝得比其他幾人加起來還多。</p>
他隻是覺得。</p>
很渴。</p>
將酒壺中最後一些酒倒入酒盞之中,已是滿麵通紅的周徐楷,舉杯一飲而盡。</p>
搖搖晃晃地起身,正當他準備離開雅間下樓時,腳步卻突然頓住。</p>
“還是好渴……”</p>
搖了搖空空如也的酒壺,周徐楷麵露煩躁。</p>
扭頭一瞥,剛巧看到這雅間的角落裏,有一個盛滿水的浴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