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寧用他自身的本事，吃了一頓飽飯，然後便直接離開，售賣燈籠的漢子有些無法理解，這樣一個人，明明可以擁有更好的生活，穿著更好的綢緞，頓頓大魚大肉，可為什麼要選擇這樣一種方式？</p>


    其實不僅他不明白，任何正常的人都不明白，甚至可能就是李明月站在這裏，也不明白，就好比人們都不明白李明月為什麼不去當大唐的皇帝一樣。</p>


    李明月不當皇帝，真的僅僅是因為想要報仇？</p>


    如果隻是想要報仇，當了皇帝豈非更容易得多？最起碼他完全可以借著整個唐國的底蘊，對道家進行打壓，一步步把道家拖垮，在“儒道當興”四個字下，要做到這一點其實並不難。</p>


    這其中原因，或許隻有李明月自己能夠解釋清楚，那麼趙寧或許也是一樣。</p>


    趙寧吃飽了飯，便迴到李明月所在的客棧，然後幫客棧寫了一副對聯，換來他可以在馬廄休息一晚。</p>


    而這些，李明月都不知道，也不關心。</p>


    此刻李明月正坐在屋子中，烤著一個小火爐，還有侍女輕輕搖動蒲扇，是火爐中的火能夠始終保持一樣的溫度。</p>


    兩個差不多年紀的人，卻享受著天差地別的待遇，或許唯一相同的，是他們內心的想法，異於常人的想法。</p>


    冬梅搖著蒲扇，輕聲問道：“公子，你在想什麼？”</p>


    李明月迴過神來，說道：“想清源山了。”</p>


    冬梅一愣。</p>


    李明月卻說道：“你去睡吧，我獨自坐一會。”</p>


    冬梅便將蒲扇放下，起身告退。</p>


    李明月獨自坐在火爐邊，並沒有拿起蒲扇去衫火爐中的炭火，而是就這麼坐著，他確實有些想清源山了，也想那個冷若冰霜的師姐和那個邋遢的老道人了，特別是在這個時候。</p>


    他依稀記得每年的大年夜，陳道陵都會從山下帶來一些平時候吃不到的食物，還會在三清寺門前貼上兩張對聯，隻不過從不貼門神，從小到大，都是如此。</p>


    這很正常，李明月也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對，可自從他離開清源山，真正踏上了修行這條路，接觸了各種各樣的山上宗門，才知道山上修士，其實是不過年的。</p>


    說白了，山下百姓過年，是為了辭舊迎新，是一種對來年的期望個期盼，可對山上人來說，歲月春秋，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福禍吉兇，亦可逆轉，不信神仙，不信妖魔。</p>


    陳道陵作為整個人世間千年來唯一一個飛升的仙人，自然更不可能相信這些，可他卻做了，這一點，李明月直到現在都想不明白。</p>


    所以有時候李明月不由得會想，斬斷凡塵，真的就能成就修行？斷絕塵緣，真的就能證道成仙？</p>


    可如果不是，那為什麼每個人都要了卻塵緣，都拚了全力想要跟俗世撇清關係，不斷重複著什麼所謂的“大道無情”？</p>


    若隻是別人說也就罷了，可就連鈴鐺裏那個女人也這麼說，那就說明這絕不僅僅隻是一種說法，關鍵是陳道陵從未跟李明月說過，到底是，還是不是。</p>


    其實從小到大，陳道陵</p>


    從未真正的指引過李明月要怎麼做，也從未告訴過李明月他今後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老道人說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瑣碎小事。</p>


    所以整個天底下，李明月是最不願相信老道人飛升成仙的那個人。</p>


    不過陳道陵倒是說過一句話：“怎麼想其實不重要，關鍵是要怎麼做。”</p>


    所以李明月很多時候，在遇上想不通的事情的時候，往往不會想太多，若是可以，是選擇先做了再說，但不是什麼事情李明月都能不去想就去做，這一路走來，所麵對的那些選擇，畢竟真的很難不去想，很難不去權衡利弊。</p>


    一個人一旦想得太多，就會恐懼，就會畏首畏尾，李明月自然也很清楚，但道理是一迴事，能不能做到又是一迴事，道理說起來簡單，話說出來也容易，可真要做起來，卻根本不是一迴事。</p>


    所以李明月覺得自己沒做好，至少無法做到像陳道陵說的那樣。</p>


    所以他之前才說他不是君子，因為他心中並非真的沒有怨悔。</p>


    應該是火爐中的火變小了，李明月感覺有些冷，索性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外麵的景色。</p>


    山下有守歲的習慣，所以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都燈火通明，街上甚至還有孩子們嬉戲打鬧，不懼嚴寒。</p>


    李明月看著那些孩子，嘴角微微上揚。</p>


    或許，隻有孩子才會真的無所怨悔，無所顧忌吧？可難道說孩子就是君子嗎？</p>


    李明月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清源山現在怎樣，師姐是不是也會在三清寺門前貼上一副對聯？</p>


    ——</p>


    清源山。</p>


    三清寺門前，有個穿著黑色長襖的小丫頭站在臺階上，看著門上的兩張門神，眉頭緊皺。</p>


    而被這小丫頭盯著，那兩張門神上所蘊含的神韻，竟是徹底消散，半段也沒有殘留。</p>


    小丫頭咧嘴一笑，說道：“這才對嘛，有本姑娘在，哪裏需要你們這些狗屁神仙。”</p>


    有個穿著青碧色長裙的女子正滿臉笑容，雙手提著一隻木桶，桶裏裝滿了山上的山泉水，正好看到那小丫頭伸手去扯門上的門神，頓時大驚失色，將水桶放在地上，快步衝上臺階，隻可惜隻救下了左邊的一張，右邊那張已經被小丫頭扯了下來。</p>


    澹臺芷蘭怒道：“你幹什麼？”</p>


    無憂一臉茫然，似乎沒想到這女人會因為一張門神而有這麼大的反應，說道：“反正沒啥用，貼著幹什麼？”</p>


    她接著又道：“山下有山神雪娘娘，山上有我，有李明月的師姐，還有那條四腳蛇，什麼牛鬼蛇神都不敢靠近，你卻偏偏要貼個門神，豈不是多此一舉？這要是被其他人看到，還不得笑話清源山？”</p>


    </p>


    澹臺芷蘭依舊怒容滿麵，要不是她打不過這小丫頭，毫不懷疑她會拔劍相向，大打出手，可惜不行，所以隻能帶著哭腔道：“我問過蘇仙子，她答應了的？”</p>


    無憂“哦”了一聲，然後說道：“我都撕下來了，要不你重新粘上去？”</p>


    說著將手中的門神遞給澹臺芷蘭，然後蹦蹦跳跳的向</p>


    著寺中走去。</p>


    澹臺芷蘭看著手中皺巴巴的門神，抽了抽鼻子，然後小心翼翼的將其展開，如果隻是皺也就罷了，偏偏已經被撕得稀碎，她便索性將手中的門神狠狠的搓揉成一團，然後狠狠的扔在地上，似乎這樣還不解氣，她直接伸手就要去撕下剩下的那一張，可碰到那張門神之後，她卻怎麼也下不去手了。</p>


    她當然也知道山上不貼門神，但小時候，她第一次遇見師父的時候，也是大年三十，她依舊記得那一天。</p>


    那天下著雪，父親剛剛戰死沙場的她，原本還有個相依為命的母親，可母親卻在大年三十那天，跟著一個她沒見過的男人走了，狠心的將她一個留下。</p>


    當時她剛好從街上帶迴來兩張門神，在門外聽到了那個男人跟母親的對話，她沒有哭，隻是手中嶄新的門神掉落在地上她卻然然不知，然後她看著母親跟那個男人一起離開，她也沒有追。</p>


    她雖然在流淚，卻沒有哭，等到那個男人和母親走遠之後，她才從牆角處走了出來，走到門前。</p>


    門前的雪地上，有她小小的腳印，有兩張嶄新的門神，可母親卻沒有看到，甚至於兩張門神都被那個男人和母親踩進了雪水中。</p>


    她看著兩張門神，覺得它們真可憐，就跟她一樣。</p>


    然後她蹲下去，將兩張門神從雪水中撿起來，想要貼在門上，卻發現自己不夠高，所以搬來了一張凳子，站上去後，終於將門神貼好，可是因為是濕的，還有風，剛剛貼上去就又掉了下去。</p>


    她正準備跳下凳子去撿，卻發現有個頭頂道觀的老人已經彎腰撿起了門神，一臉笑容的看著她。</p>


    那時候雖然很冷，但她覺感覺漫山遍野的花都開了。</p>


    以前父親說過，門神是能夠守護一家人平安的，他覺得那個老道人就像是從那兩張紙裏跑出來的門神。</p>


    之後他就跟著老道人上山了，成為了青羽門的弟子，成為了人人羨慕的澹臺仙子。</p>


    可現在，連師父也沒了，就連唯一的小師妹，都去了那個叫思崖書院的地方，成為了儒家弟子，隻剩下她一個人。</p>


    於是她鼓起勇氣，去找那個看起來很不好說話的蘇仙子，跟李明月一樣同樣是仙人弟子的蘇清風，希望她能答應讓她貼上兩張門神，可她怎麼也沒想到蘇清風竟然真的答應了，所以她很高興，先是跑下山，買了兩張漂亮的門神，然後迴到山上貼好之後，就提著桶去山上打水，她想親手做一頓豐盛的飯菜，算是報答。</p>


    卻沒想到門神剛剛貼上，就被那小丫頭撕了下來。</p>


    寒風唿嘯，絕美的女子站在門前，白皙的手指依舊按著那張門神，卻有些顫抖。</p>


    許久後，她手指順著門神滑了下來，然後悠悠道：“罷了，往事已矣，自己既然什麼都不能改變，又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p>


    然後她轉身走下階梯，將水桶重新提起，走上階梯之後，看了那張僅存的門神一眼，提著桶走入寺中。</p>


    所以這一年，清源山貼了門神，不過隻有一張。</p>


    這一年，山神廟香火鼎盛，清源山祥瑞升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