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鴴看向一旁的塔塔,他的妖精小姐從方才開始就顯得頗為失態。雖然仍舊保持著緘默,但在此之前,妖精小姐很少有這樣在外人麵前主動顯形的經曆。
大約是察覺到他的視線,月精靈的大聖女也向那個方向看了過去,她紫色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溫柔,看著出現在自己麵前的塔塔,似乎並不十分意外。
“……陛下……”
塔塔輕聲道,“是你麼?”
這個稱謂令方鴴微微吃了一驚,他不由再向月精靈的大聖女看去,卻發現對方輕輕點了點頭:“是我,我的孩子。”
這下輪到方鴴瞳孔劇震了,腦子裏不由自主生出一個念頭,我是誰?我在什麼地方?
而他與自己的妖精小姐彼此心靈相連,其實已經從對方的心緒變化之中得到了答案,他看著那位大聖女,對方向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開口道:
“我其實並不是你們所看到的樣子,孩子,這隻是我外在顯化的模樣。我的身份不便於公開,因此才需要一個身份隱藏自己,而這重身份,是我與月之族裔之間的一個約定……”
“所以……您是……”方鴴其實已經大致猜到了答案。
塔塔轉過目光來,眸子中既複雜、又充滿了柔情,甚至顯得有些軟弱。
“騎士先生,”她開口道,“她是我的母親,那塔中你所見過的第六號龍魂,我們的……”
“我是羅夏爾的女兒,妖精一族的第十一代女王,”大聖女微笑著打斷自己女兒的話語,“當然,那隻是曾經的身份,而今我隻能算是半個遊魂——”
“半個……遊魂……?”
方鴴有些不理解。
“妖精龍魂的誕生源自於一個計劃,那個計劃你應當已經知曉了,是為了終末之日,對抗災禍的命星,那個已死的世界,”大聖女道,“為此,妖精一族甘願奉獻自己。不僅僅是我與塔塔,早在我們之前,就已經有許許多多代妖精女王選擇成為龍魂的載體……”
妖精是艾塔黎亞最富有好奇心的種族,又最親近於凡人,早在黑暗的年代之中,她們便已有與人類同行的經曆。
在那段過往當中,留下了諸多關於屠龍聖劍與守誓一族的曆史與傳說。
而努美林精靈離開之後,黑暗並未消亡,那個已死的世界反而更近一步逼近了艾塔黎亞。
因此她們再一次站了出來,妖精一族對魔力親和、靈魂堅韌而高貴,是最適合作為妖精龍魂的載體。
而她們天生樂觀又富有同情心,對死亡並不懼怕,反而坦然麵對,將那視作一種高尚的付出。隻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龍魂,能掌握在那些善於利用它們的人手上。
用以對抗有一天必定將會降臨的,這世界的終末——
方鴴問起塔塔小姐時,龍魂小姐從未表露出過對過往一切的不舍,她總是顯得那麼平靜如常,仿佛一切都理所當然。
她隻偶爾會迴憶起在銀之塔的過往,與自己共事過的同伴,記起那個過去的年代。但她看向自己騎士的目光中,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遺憾。
“能遇上騎士先生,是我的幸運。”
“先輩們犧牲了自己,但她們並未真正能親眼看到那一切。”
“可因為騎士先生賦與了這一切可能性,能讓我看到那個旅程的終點,我與同伴們目的的盡頭。”
方鴴伸出手,讓自己的龍魂小姐落在自己掌心,兩人毋須交流,那交織的目光早已賦予了一切無聲的理解。
大聖女溫柔的目光落在兩人身上,欣慰地點了點頭,“那個計劃在我身上成功了一半,而你們,才是我們的驕傲。”
所以這就是半個遊魂的來曆麼?
那一刻方鴴不由想到了奧薇納女士,他在銀之塔中見過那位先代妖精女王龍魂的投影,但她已經失去了自我意識,成為了數據的載體。
“不必那麼看我們,孩子,”大聖女道,“是死亡賦予了生命含義,妖精們可以坦然地麵對萬物的凋枯,我們隻是自主選擇了它的意義。”
方鴴不由想到了凋亡女士,難道妖精們其實都是這位女士的信眾?
大聖女輕輕點了點頭,“不是每個妖精的龍魂都有機會直麵終末,她們和你們不一樣,艾德。當然,這不是你們的幸運,而是責任。不過每個妖精的龍魂,都最終會遇上一位適合她的龍騎士,我也遇上過自己的龍騎士——”
“我與她結伴而行,去過許多地方,最後迴到白樹之下。在那裏,我們與現在的精靈王,與一位昔日的劍聖一起,討論關於精靈的命運,關於巨樹之丘的命運,與這個世界的命運。”
她抬起頭,用柔和的目光看向方鴴:“你知道這株白樹的來曆麼?”
方鴴閉上嘴巴,點了點頭。他知道,這之後的對話一定有關於凋亡女士那生死未明的狀況。
這位妖精女王來找自己一定不是為了敘舊,大貓人早告訴過他,她是因為他的身份而來的。他在聖休安受過艾梅雅的一瞥,一定是在那裏的海姆沃爾的精靈將信息傳了迴去。
自然的意誌已經許久未在巨樹之丘降臨過,那對於精靈們來說是一件天大的事,但因為兩界通訊的緣故,消息跨大陸傳遞還需要一段時間。
而有可能將他的信息帶迴海姆沃爾的,也隻有那時候也出現在那裏的精靈們。
“它與眼下的這一切有關麼,與這場灰災,與艾梅雅女士的神國,灰樹林之中所正在發生的這些變化有關?”方鴴問道。
大聖女輕輕一頷首:“努美林精靈們當初種下雙聖樹,並不僅僅是為了建造他們的王都。或者不如說正相反,他們將王都建在聖樹腳下,是為了錨定光海的位置。”
“錨定光海的位置?”
方鴴微微一怔,這又和以太之海有什麼關係?他不由想到了那個黑暗祝福,蜥人們預言了光海的熄滅,而那個預言不久之前應驗了。
這兩者之間有何聯係麼?
“光海是星輝的顯化,它位於物質界與元素層之外,那裏隻有狂野的以太洪流,連工匠協會的水晶塔也無法深入其中。”
大聖女輕聲答道:“但那裏也是世界的最外層,由於星輝純粹的力量,世界的根源皆來自於此,而在一切誕生之初,零星的火種也從中誕生。”
“那些最初的種子,其中皆蘊含著神性的光芒,我們世界最初的法則,也由此而生。它們就是眾聖的顯化,艾塔黎亞的第一批神祇。”
“關於創聖者伊塔的故事你應當已經聽說過,我便不在此贅述,總之紛爭橫行於世之後,世界之柱從中斷裂,各個世界也由此變得四分五裂。”
“死亡的陰影終究也沒過我們世界的基座,禍星也在天空之中顯化,但它們在抵達我們的世界之前,還要先經過一道世界的屏障——”
“也就是,光海。”
四周好像靜得落針可聞,方鴴甚至有些意外。按理來說周圍不該如此寂靜,先不說塞麗娜臨死的哀嚎,彌雅、祖莉安娜與艾林多爾擊敗了對方之後,不該迴到這邊來麼?
但他的目光看向四周,才發現森林有些異樣——一片落葉懸停在空中,不遠處一隻翩然的蝴蝶正在飛離此處,在它起飛的那片草葉之上,晶瑩的露珠停留在垂落的那一刻。
林地之間完全靜了下來。
“這隻是一個把戲,”大聖女溫和地對他說道,“因為接下來的話,我並不想讓它們進入外人耳中。”
“艾梅雅女士的神國,灰樹林位於狂放之野的一角,在那片自然無序的土地上,神聖的橡樹林彼此交織,形成牆垣。”
“而狂放之野,也不過是浮於光海之上的世界的殘片,是自然法則的映射。包括它在內,那裏就是艾塔黎亞的第一道防線——”
“眾聖不是無暇對大地之上發生的一切垂下一瞥,但祂們隻是要對付自己的敵人,那來自於死亡世界的眾多邪神。”
“祂們中有一些來自於第一個時代的殘餘,有一些隨蒼翠而來,另一些則是已死之神的死亡顯化,”大聖女道,“你去過娜迦之神的國度,應當知道那個地方——”
“那雙聖樹……”方鴴忍不住問道。
“是的,”大聖女答道,“它就是我們與光海的紐帶,它紮根於現世,根支卻深入生與死的交界之處,形成一道屏障。”
“聖白之裔的先王奎文拉爾將聖樹的種子盜出,並在巨樹之丘種下,那雖然包含著率光一脈的私心,但其實也得到了眾聖的默許。”
“但努美林精靈在第二紀元的末期焚毀雙聖樹,一方麵是為了對抗蒼翠,另一方麵其實也是看到了它的弊端。”
“因為聖樹連接著光界,它不僅僅是我們與眾聖之國度的紐帶,同時也給了黑暗的力量繞過光海入侵這個世界的可能。”
方鴴忽然之間反應了過來。
他百思不得其解,這場灰災的來曆。洛羽曾說他在巨樹之丘的地下看到過辛薩斯時代的遺跡,而在那裏他看到數不清的蟲子正沿著聖樹的根係向上攀爬。
那麼那些蟲子究竟從何而來?
辛薩斯時代的蛇人遺跡倒好理解,泰拉卡巨樹也不是單單從一枚種子成長參天的,奎文拉爾當初將它種下,其實本身就是在一片殘存的浮空大陸上。
但他現在完全明白了。
如果說聖白巨樹的根係深入到以太界之中,黑暗眾聖正是從那裏侵蝕了聖樹的根係,讓灰災沿著它的根支蔓延至主幹。
這才是巨樹之丘這場可怕的‘死疫’的來曆。
“但灰樹林中又是怎麼一迴事?”他問道。
“艾梅雅女士默許了奎文拉爾的行為,”大聖女道,“因此她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風險,她在泰拉卡的根支上建立了自己的神國,以灰樹林來守護艾塔黎亞至光海的通道。”
“所以這就是聖樹林地之中存在通往灰樹林入口的原因?”方鴴反問,“那裏其實就是那個通往光海的入口?”
大聖女點了點頭。
“所以灰樹林中發生了什麼?”
大聖女答道:“在禍星未降的時代,黑暗的眾聖力量衰微,而隨著死亡的世界日複一日靠近艾塔黎亞,祂們也得以從死亡之中複生——”
“在黑暗力量衰微的時代,灰樹林足以守護住聖白之樹,但隨著災星將至,黑暗的力量日漸複蘇,艾梅雅女士也無法守住這個口子。”
“其實早在許多年前,她便降下神諭,令凡人效仿努美林精靈,將聖樹焚毀,徹底封鎖從光海至艾塔黎亞的入口。”
方鴴心頭劇震,他可從來沒聽說過這麼一迴事。如果這件事是真的的話,它對巨樹之丘的命運影響深遠,不可能在外麵沒有一點傳聞。
那麼就隻剩下一個可能,有人掩蓋了這個神諭。而在巨樹之丘,唯一有可能辦到這件事的,有且隻有聖樹林而已。
那麼一切都說得通了,為什麼聖樹林一再隱瞞這場灰災的真相,因為即便沒有聖樹泰拉卡,世界各地仍有自然聖殿。
但沒有了聖白樹,聖樹林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必要。
“不僅僅是聖樹林地,還有精靈廷,”大聖女看著方鴴的臉色發生變化,解釋道,“你沒聽說過原因很簡單,因為連那兩位公主殿下也並不知曉此事。”
“不過無論是精靈廷,還是聖樹林地,都還沒膽大到可以違背自然女士意誌的地步,這裏麵另有緣由。”
“在許多年之前,我和她——我的龍騎士一起返迴聖白樹下之時,便是與那位精靈王探討此事。焚毀聖白樹,固然可以一勞永逸,但如果我們能夠辦到,千年之前精靈的先王奎文拉爾也用不著冒險盜出樹種……”
“是因為錨定光海麼?”方鴴問道。
大聖女點了點頭,“如果我們與光海失去聯係,就意味著我們必須獨自麵對禍星,失去了眾聖的庇護,那些潛藏於黑暗之中的敵人也會因此死灰複燃。”
守誓人一族的誡言不由自主地浮上方鴴的心頭,勿忘已逝之敵。
還有那宛若無處不在的影人,它們的活躍是因為眾聖的力量對這個世界失去控製導致的麼?
他看向那位大聖女。她繼續說下去道:“……那時我們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個辦法說不定可以讓聖白樹存續下去,計劃也得到了艾梅雅女士的首肯……”
大聖女的語氣有些惆悵,“那時一切一如今日,艾梅雅女士的目光也曾注視著我們,便如同她選中了你一樣——”
而方鴴看著對方的神態,心中其實已經猜到,這個‘辦法’或許就是今天一切結癥的源頭。
果然,大聖女說道:“但我們失敗了,在執行的過程中出現了重大的誤判,結果導致我的騎士因此身故,而凋亡女士也不得不奉獻自身,來堵住那個口子。”
“命運的少女,伊蓮用自己的生命為代價許下一個預言,在那個預言之中有朝一日,凋亡之亡、林中之影會橫行於世,但已死的會在灰燼之下被賦予新生,從腐殖土壤之中長出新芽,雙子之中會誕生出一個新生的神祇。”
“屆時,灰樹林會被封閉,而一切都會複蘇,聖白樹也會得以存續。伊蓮用自己的神力來屏蔽了命運的探知,但也因為神力盡失而被蝕魂之主阿圖瑪斯乘虛而入,它從她的屍體上蘗分出一個神祇,名為蟲王卡爾薩克。”
“它命令那頭蟲子沿著聖樹的根係向上攀附,去尋找通道與命運被屏蔽的原因,灰災也因此而來。”
“但真正致命的並不是灰災,”大聖女道,“而是凋亡之亡女士用自己的神力火種維係著聖樹,她實際上已經消亡,但是神性的火焰未滅。”
“在伊蓮的預言之中,新生的凋亡會從那火焰之中誕生,從一對雙子之中誕生,可如果讓蟲王卡爾薩克先一步找到了凋亡女士的火焰,那麼新生的凋亡之神將會成為一位黑暗神祇。”
她看向方鴴:“你明白那會發生什麼麼?”
方鴴當然明白那意味著什麼,一旦凋亡女士複生成為一位黑暗的神祇,那麼與她孿生的艾梅雅幾乎必定會受其影響。
那麼灰樹林就會洞開大門,聖白樹將會成為黑暗眾聖連通這個世界的入口,也就是說如奎文拉爾所言:
第三禍星會立刻降臨至這個世界。
以前所未有的強盛姿態。
但顯而易見的,眾聖並不是沒有預見到這一係列後果,從命運少女伊蓮開始,祂們一早就在布置這個計劃。
甚至為了防止對方沿著命運的枝幹找到伊蓮所隱藏那個預言,三位女神選擇了更加迂迴的方式,她們早在伊斯塔尼亞那時就已經選中了自己。
但因為什麼呢?
方鴴思前想後,也隻想到一個可能性。
他抬起頭,感受到自己頭頂上的王冠之重,那就是這頂海林王冠,恐怕正是因為蒼之輝的緣故,讓對方看中了自己。
但蒼之輝與這一係列事件究竟有何聯係呢?方鴴腦子飛速轉動著,但他忽然之間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獨角獸少女。
同盟會試圖用獨角獸少女的靈魂來控製災枝,因為災枝本身也是由白樹蘗生,而作為聖樹的守護者,她們的靈魂天生與之親和。
同盟會試圖用這樣的方式來平息這場蔓延整個巨樹之丘的災難,並以此來鞏固自己的地位,從他們的角度來看,這無可厚非。
但方鴴忽然想到了塞麗娜那個女人。
如果她幕後的黑手,是由黑暗眾聖在凡世的力量所操控,那麼獨角獸少女的靈魂一旦進入到白樹的枝幹之中……
“不好!”方鴴悚然而驚,伊蓮對於白樹與命運的遮蔽應當隻針對外部,而不包括聖樹自身對自身的感知。
任何力量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但一旦獨角獸少女的靈魂通過災枝並入白樹之中,也就意味著對方很可能已經找到了凋亡之亡女士的神性火焰所在。
公會同盟看似踏向勝利的道路,實則在帶領這個世界走向深淵之中。
他猛然抬起頭看向麵前這位大聖女。
對方找到他,顯然是因為艾梅雅的神諭。但不管是聖樹林也好,還是海姆沃爾的精靈也好,都還不清楚林諾瑞爾議會幹了什麼。
這下壞菜了。
方鴴出了一身冷汗,忽然意識到留給自己的時間似乎變得極為有限了,而那些該死的聯盟的混蛋大概還以為自己已經勝利在望了吧?
這幫……白癡。
他忍不住親切友善地問候了一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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