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其實(shí)是如水一般的，尤像是一江春水，朝著不知何處的盡頭潺潺而流，大多時候平靜而緩和，偶遇頑石，或也能濺起一陣激流。
距司徒錫來到這世界已經(jīng)一旬，此間倒是什麼也沒有發(fā)生，前些日幾位大夫?yàn)樗屏艘磺疲纳眢w除了有些虛弱外是沒有大問題的，期間淮明公府上派來仆從為他們送了些銀兩，雖然不多但是也夠三人吃穿月餘，就是不知為何那三姨娘也沒再上過門來。
楚國位於大陸東南部，都城名為煊安，司徒錫近日裏也喜歡在城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作為一個質(zhì)子，他其實(shí)還挺自由，沒有想象中的官兵對他監(jiān)管，但每隔兩日會有小吏來“詢問”他最近的狀況。
輕語說這個小院處於城郊，司徒錫還以為會是在城外類似於關(guān)廂樣的地段。
但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他是被禁止出城的人員，院子隻是位於城東側(cè)偏僻點(diǎn)的區(qū)域，周圍樹木叢生，無人問津，拋開到城中心要走上半個時辰這點(diǎn)，這樣幽靜的地方也算宜居。
在這些天收集了些信息後，他也差不多了解了自己的處境，簡而言之，近日楚召兩國關(guān)係鬧得有些僵，邊域常有摩擦發(fā)生，與他想的差不到哪去。
但這個院子卻是他自己要求的，或許是前身真的是極度的社恐，又或是處於“總有刁民想害朕”的思維，他必須要在沒人的地方居住才能安心。
其實(shí)在婚前一段時間他的生活更加困頓，挨餓受凍隻是家常便飯，成婚之後好了些，這十天他過得還算安穩(wěn)。
至於為什麼在兩國關(guān)係僵持的時候他還能順利成婚，這是因?yàn)榛槠谑窃诤芫弥熬颓枚ǖ氖虑椤?br />
君子一諾，尚且千金；君王一諾，一言九鼎。
不管怎樣，楚皇金口玉言指定的婚姻還是如期進(jìn)行了，或許也考慮到能稍微緩和一下兩國緊張的關(guān)係，不過這個因素可能占比不大。
“質(zhì)子啊，老天還真是幽默。”司徒錫此時正站立在一條看不到邊際的江邊，陣陣江風(fēng)將他的衣衫長發(fā)輕輕托起。
質(zhì)子者，人質(zhì)也，尤其是像他這種，生命的安危盡數(shù)由他人掌控，說到底，自己此刻隻是砧板上的魚肉，到了必要之時，就會任人宰割。
但想要改變，絕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他很清楚，越是艱難，越不能焦慮。
初來乍到，如今能做的唯四字爾：順其自然。
……
煊安是個港口城市，這幾天逛下來，司徒錫愈發(fā)覺得這楚國都城像極了古時江南，隻要你拋卻多餘的情緒耐下心去感受，定然會認(rèn)同這裏的風(fēng)景氛圍是如詩如畫的。
煊安城內(nèi)相當(dāng)繁盛，商業(yè)的發(fā)展超乎司徒錫的預(yù)料。
蘇秦曾極讚臨淄曰：“臨淄甚富而實(shí)，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築彈琴、鬥雞走犬六博蹋踘者。臨淄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殷人足，誌高氣揚(yáng)。”
但這畢竟是對戰(zhàn)國時候城池的描述，如今的煊安城，更像是宋時的金陵。
街上人群或行色匆匆，或悠然自得。有肩負(fù)粗麻布袋的漢子，有談笑風(fēng)生的友人，街邊的小鋪中男男女女在為自己心儀的商品說價，官道上身穿紅袍藍(lán)袍的官員們乘馬而行，仆人或在前為他們牽著韁繩，或在後為他們撐著青色的華蓋。
街邊上隨處可見掛著“解疑難雜癥”豎旗的藥館，算命先生的攤子前也有不少人等著求個命緣。
煊安的人們似乎酷愛乘涼，才將將三月，太陽正是溫和的時日，依山傍水的亭臺樓閣裏已滿是頭戴席帽的黃發(fā)垂髫。
司徒錫最近也很喜歡來江邊的亭子裏坐著，除了吹吹江風(fēng)之外，這裏每逢下午總是能聽到不少歌女奏樂歌唱。
六國已經(jīng)共存多年，楚國近些年還算平穩(wěn)，邊疆偶爾的戰(zhàn)事似乎看上去和都城煊安裏這些悠閑的人兒無關(guān)。
正凝視著江麵上來來往往的商船，忽的一隻紙鳶劃過司徒錫的肩頭，搖搖欲墜越過欄桿就要跌進(jìn)江河中去。
一個矮矮的男孩兒一邊奔跑著一邊急切地用手扯著手中的線團(tuán)，司徒錫一把將紙鳶抓住，那孩童這才氣喘籲籲地來到他的跟前。
見到紙鳶到了他的手裏，男孩兒定在原地昂著小臉，怯生生地用一雙大眼睛望著他，也不言語。
看來是個怕生的孩子，司徒錫將把手裏的紙鳶遞到他的麵前，見這孩子頗為可愛，下意識抬起右手準(zhǔn)備揉揉他的頭發(fā)，可那男孩兒腦袋一縮，後退半步，一把抓過紙鳶抱在懷中拔腿就向來處奔去。
熊孩子，一點(diǎn)兒也不可愛，司徒錫收迴自己剛剛的看法。
“哈，終於上鉤了。”
一隻江鳥劃過水麵，爪子空空地進(jìn)去，劃出浪花又空空而出，沒能成功捕魚。反倒是司徒錫右側(cè)一布衣老者揚(yáng)起了釣竿，魚鉤上一隻黃顙魚正奮力地擺著尾巴。
“少年郎，老頭子我這一竿收成當(dāng)有你一半功勞，方才那紙鳶若墜入湖中，我隻怕又要等上半日咯。”布衣老者樂極了，今兒個在這垂釣一天，終於是收獲了一隻五六寸長的小魚。
“哦？此言小子可是當(dāng)真了，老人家今日非要將這魚分上一半給我，不然我可不會離開。”
司徒錫聞言也輕笑著戲語道，他不是第一次見到這老人，他這幾日每到晌午都會來這淇水邊的亭子旁站上一會兒，這布衣老者每天都在這個位置垂釣，但司徒錫也是第一次看到他釣上魚來。
“玩笑之語，豈可當(dāng)真！”老頭兒沒想到司徒錫竟然還真想分一杯羹，他手腳麻利地拿起小凳邊的漁網(wǎng)，將那魚兒裝進(jìn)了一隻小罐子裏，瞪了司徒錫一眼，再用帶孔的蓋子將罐口壓實(shí)。
這老頭倒是有趣，他的神情和語氣頗似個老頑童般，司徒錫想要再與他聊上兩句。
“老人家是船商？”
“小官人從何知曉？”老頭給魚鉤重新掛上魚餌，歪頭看向司徒錫，麵露疑惑。
“我這幾日常在此處見到老人家，江中每日都會有幾批次商船在這碼頭卸貨，我瞧見那些個幫閑們每每清點(diǎn)完貨物都會在您耳邊低語個幾句，便猜測老員外是做這轉(zhuǎn)運(yùn)生意的了。”司徒錫語氣恭敬地向老者說出自己的推測。
“小官人倒是善於觀察，不過卻不盡然，老頭子雖是商賈，但卻不僅是做轉(zhuǎn)運(yùn)生意，也涉及農(nóng)事手工。雖然我這釣魚的手藝有些平常，但論起商財，我也稱得上是富埒陶白。”
布衣老者談及此處，盤坐著挺起胸膛看向司徒錫，驕傲得意之色溢於言表。
都說財不露白，這老人家此刻卻嗓門極大，似乎想讓天下人都知曉一般。
老頭兒見司徒錫輕笑出聲，隻以為他是不太相信，他也不在意，將魚竿甩向湖麵，繼續(xù)說道：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老頭我尤愛垂釣，應(yīng)是智者，有握霧拿雲(yún)之手，行商斂財還不是手到擒來。”
聽聞此話，司徒錫更樂幾分，且不說對孔子這話的理解有多個版本，詮釋聖人之語，豈可浮於字麵。他算是被這老人家運(yùn)籌帷幄般的自信風(fēng)采所“折服”，他笑著直言道：
“孔子還言：聰明睿智，守之以愚。又言：富有四海，守之以謙。老員外可莫要泄了財氣。”
隻是這玩笑之言，卻讓這布衣老頭的表情黯淡幾分，他沉默一會兒，雙手持竿凝望著江麵，良久才平靜言語道：
“你這小子，當(dāng)真不惹人憐，對著初識的長者可不該說這不吉利的話。”
“倒是小子唐突了，還望老員外莫怪。”司徒錫察覺到了老者神情變化，連忙拱手施過一禮，賠禮道歉道。
布衣老者此時卻是笑了，咧嘴道：“無妨，那半隻顙魚就充作賠禮了。”
原來是在這裏等著自己。
“小郎君，小老兒我不是第一次見你，這幾日看你都在江邊觀望，今日稍早些時候你似乎就想問我些什麼，無須客氣，你盡管說來聽聽就是。”沒等司徒錫繼續(xù)搭話，老人家就先開口向司徒錫挑明。
“老員外慧眼如炬，其實(shí)也並沒什麼，小子見到這幾日您的商船來來往往，其中貨物運(yùn)了一批又一批，我自然信您財力頗豐的，剛剛那些隻是玩笑之言。我見那千百袋貨物似乎是同種物事，皆由布袋密封，有些好奇此中何所有？當(dāng)然，倘若您不方便告知也就罷了。”
待到司徒錫問完心中疑惑，老者迴頭上下打量了他好一會兒，這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個單字：“糧。”
“好了小子，問完就休要再在老夫身旁立著，今日自你來此之後，老夫也就釣上來這一條小魚兒，定是沾了你的不利！”
訕訕一笑，司徒錫拱手告辭，心中卻頗為吃驚，這幾日淇水上商船源源不斷，運(yùn)得皆是同一種貨物，隻是沒想到全是糧食，這老人或許真如他所說那般富埒陶白。
百姓常雲(yún)青黃不接，尋常的糧商可沒能力在三月四月弄到這麼大批的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