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樣的大禮?”
“笑書公子稍後便知。”小魚施個萬福,隨後便去了,江笑書起身,負著手在房內四顧。
隻見香閨秀閣,幽香陣陣,牆上掛著不少仕女圖,盡態極研,更添幾分趣味。
低頭看向那張大圓榻,隻見榻上放著一床錦被,說來奇怪,尋常青樓的被子,繡的不是鴛鴦戲水、便是龍鳳呈祥,偏偏小魚這床錦被,竟繡了個女子。
畫中女子身材頗為修長,背脊向外,卻是看不見容貌,江笑書看得奇怪,再一細看,發現畫中女子竟是立在一條江水之中,江水汩汩而流,畫中女子獨立與江上,飄飄乎如憑虛禦風,她以手捧心,似乎在眺望著遠處,江笑書朝她瞧的方向看去,除了芳草離離,卻再沒別的東西了。
明明不見她的容貌,可江笑書卻分明的感覺到,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充滿期待,充滿盼望。
某一剎那,畫中女子好像活了過來,江笑書心頭一顫,連忙將錦被扯開,偏過頭去。
“倒是古怪得緊……”江笑書自言自語,隨後便住口了。被子被掀去一旁,帶動玉枕,隻聽得刷的一聲,原本被壓在枕頭底的一張手帕落了下來。
江笑書撿起來,隻見這張手帕用料樸實、做工粗陋,實在與瀟湘館的氛圍格格不入,小魚將它藏得如此之好,卻是奇怪得緊。
江笑書展開手帕,隻見上麵還繡著詩句:父母無音訊,舉目無鄉親。可憐夜難寐,空歎苦伶仃。
欲隨江水去,稚妹歲尚輕。入得風月場,日日醉酩酊。——餘小芷
“詩寫得不賴啊。”江笑書不由得讚道,隨後歎道:“怪不得能將《陽關三疊》演奏得如此真切,卻原來是個苦命人,情之所至,有感而發,自然要動人得多……”就在這時,門吱呀一響,一道簫聲響起。
簫聲如空穀幽蘭中的一朵白花,靜悄悄的盛放,明明那樣小的一朵花兒,芳香卻浸滿了整座山穀,無處不在,聲音恰到好處,正巧能被窗外的梅林聽得清。
簫聲像香爐中飄來的嫋嫋青煙,雖然輕柔涓細,卻悠揚蕩漾,綿綿不絕。
江笑書想起很多年前的盛夏,京城酷熱難當之時,那天一口氣喝下的那碗梅子湯,直沁心脾,說不出的痛快。
他覺得自己上一刻還掛在一座高高的懸崖之上,狂風怒號,冰雪肆虐,此時一抬頭,卻忽然見到崖頂升起的太陽,陽光絲絲縷縷落在臉上,身子暖洋洋的無法言說。
先聲奪人,便是如此。簫聲忽轉而下,多了幾分憔悴喑啞,奏者心中無限事,便隨簫聲幽幽而出了。
江笑書聽得心中一顫,緩緩轉過頭來。他轉過頭,隨即愣住。迎麵吹來一陣清風,自己已不在小魚的房間,而是來到了一條江邊。
明明從沒有來過此處,可江笑書卻清晰的知道這條江水的名字。湘江。
江水濤濤奔湧,天空中霧靄沉沉,似乎有無數的積怨難以訴說。鼻尖傳來陣陣芳草的清香,江水清冽的味道陣陣湧來。
耳畔是水流拍打堤岸的濤聲,江麵飛過幾隻白鷺,羽翅撲打,直上碧霄。
江笑書閉著眼感受這一切,忽然嗅到一陣幽香,還未反應過來,便又聽到一陣歌聲。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江笑書震驚的睜開眼,望向歌聲傳來的方向,隨即瞳孔一縮。
一位佳人遺世獨立於湘江之中,赤著雙足,頭發未束,任由萬千青絲如瀑布般散下,隨風飄散,那陣陣幽香,正是自此飄來。
她背對著自己,看不清容貌,似乎在眺望著江對岸的遠方,隨著她目光所致,江水、清風、雲彩……這一切都向那個方向飄去。
這其中當然也包括江笑書的心。這女子自然便是錦被上繡著的那位了,隻見她捧著心口,輕聲歌唱,與不知何處飄來的簫聲交融在一處,直上雲霄。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唱罷,女子朝那個方向輕輕走去,江笑書竟是不由自主的跟著她移動,他踉踉蹌蹌走到江邊,喃喃自語:“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何等的思念,讓你連這湘江之畔的美景都無意駐足?”女子望著遠方,繼續吟唱,隻聽得如泣如訴、餘音嫋嫋:“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為餘太息。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悱側……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江笑書已是癡了,踉蹌朝前走了幾步,怔怔的望著女子,歎道:“湘夫人,你又何苦於此?”湘夫人淒然搖頭,垂淚道:“望斷秋水,湘君卻已不會再來了。”她開始哭泣,江笑書聽得幾乎心都要碎了,他胸膛劇烈起伏,死死盯著江對岸,如同雲彩、江水與清風一般,渴望湘君的到來。
可惜湘君終究杳無音訊。江笑書隻覺得心痛如絞,說不出的失落與哀怨,忍不住想質問從未出現的湘君:“湘夫人為你苦苦等候,你卻連一麵也不願與她相見?甚至連半點音訊也不傳來,當真是好狠心的人!”湘夫人似是聽見了江笑書的心聲,竟幽幽開口:“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江笑書一愣:“什麼?”
“湘君與我都乃含蓄委婉之人,他走時告訴我,岸邊的芳草盛放,便是他對我的思念……”江笑書低頭,望著岸邊無數盛放的芷蘭芳草,心中頓時一寬,咧嘴一笑。
湘夫人擦擦眼淚,轉過身來。其容貌美麗至極,充滿了唯美與高潔,卻始終蒙著一層霧似的,怎樣也看不清。
朦朧之中,江笑書覺得湘夫人似乎對自己微微一笑,隨後眼前便暗了下去,什麼都看不清了……再度睜眼,又迴到了小魚的房間中,自己不知何時已站了起來,走到了小魚麵前。
小魚靜靜站在自己麵前,她已換了一身素雅的長裙,玉簫垂在一邊,正對著自己微笑。
二人相隔極近,唿吸可聞,小魚先開口,吹氣如蘭:“笑書公子,這首《湘君》便是贈給你大禮,可還滿意?”江笑書仍是癡癡的,茫然道:“小魚?湘、湘夫人去哪兒了?”小魚撲哧滿臉不可置信:“我看見了湘夫人,她在湘江裏等湘君,我看見的……”小魚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這首《湘君》乃《九歌》中的古韻,已流傳千年之久,據傳,這樂曲中包藏著神秘的魔力,至情至性之人聽罷,便會無法自拔,旁人問及,他卻說他去了湘江之畔,看見了上古的神明。
原本,小魚也隻將這東西當作一個誌怪的傳聞,身處風月,淪落風塵,小魚見過了太多的涼薄心性、寡義薄情,
“至情至性”這四個字,她早已不信了。可此刻,望著眼前這對滿含迷惘的狐媚眼,她在心底確信對方沒有說謊。
她忽然有種強烈的衝動想要了解這雙眼睛的主人。江笑書愣了許久,才迴過神來:
“小魚姑娘,你,你看見了麼?”小魚搖搖頭:
“既是神明,豈能被我凡夫俗子所窺?”江笑書歎口氣,遺憾的道:
“可惜,不知湘夫人等到湘君了沒有。”
“小魚不知道,”小魚搖搖頭,隨後一笑:
“若笑書公子知曉了結果,莫忘記知會我一聲。”江笑書點點頭,隨後落座,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小魚問道:
“笑書公子何方人士?”
“秦城。”
“可有妻室?”
“有啊,”江笑書點點頭,隨後咧嘴一笑:
“不過她是我老婆這件事兒,那臭小妞兒自己知不知道,我可就說不準了。”小魚啞然失笑:
“卻原來是單相思。”
“不是,小魚姑娘,”江笑書有些無奈:
“你怎麼總愛盯著我笑話呢?”小魚俏皮的眨眨眼,施了一禮:
“小魚不敢。”江笑書嘀咕一聲,隨後問道:
“小魚姑娘,聽你談吐不凡,曲藝更是一絕,何不做個清倌人?”要知此時正當大秦嘉鑫三年,太平盛世,人最重消遣,賣身的紅倌人早已不像先前那般吃香,往往彈琴奏曲的清倌人,才是真正的頭牌,掙得最多。
故而江笑書有此一問。小魚神色一黯:
“笑書公子說笑了,小魚入行時,不過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鄉野女子,哪裏懂得這許多技藝,自然隻能當一個紅倌人……剛剛這些東西,都是這幾個月來自學而成的,可既然入了勾欄做紅倌人,即便有些技藝,有哪裏再能去搶他人飯碗?
“慢著,”江笑書一驚:
“你學了多久?”
“嗯……再過幾日,便有半年了。”江笑書瞪大眼睛——樂天居士曾作《琵琶行》,那名屬教坊第一部的琵琶女,也是在十三才寫得琵琶成,算她七歲開始學藝,也足足用去了六年,而眼前的小魚,竟在短短的半年自學便有這等造詣,簡直是天賦異稟,這如何不能教他驚訝?
“怎麼啦?”
“小魚姑娘,你贖身需要多少銀子?”
“啊?怎麼突然問這個?”
“你說就是。”
“五,五百兩。”
“諾,拿著。”小魚楞楞接過那張銀票,看著上麵印著的
“伍佰兩”字眼,一時竟產生了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她難以置信的說道:
“笑書公子,這是……”
“拿去贖身,然後我替你寫封信到京城陽春館,他們的大掌櫃是我故交,你去他那兒當個清倌人,找個老琴師教你,不比在這兒好多了?”
“這,這錢太多,小魚不能收。”
“拿著拿著,”江笑書強行把銀票塞迴小魚懷中:
“你剛剛送了我那樣一份大禮,讓我得見了湘夫人的神跡,這區區銀兩,又算得上什麼?”小魚卻十分固執:
“萬萬不可,笑書公子給得賞錢已是旁人的好幾倍多,小魚本就受之有愧,這五百兩,卻是絕對不能要了……”她拚命搖頭,心中後悔萬分——這笑書公子如此心善,我卻……這錢我怎麼能要?
江笑書哪裏猜得到她心中的想法,他掰開小魚的手,將銀票放了進去,隨後又牢牢將那隻手合攏握住,勸道:
“好家夥,咋就那麼強呢……這麼著,剛剛我都說了,咱倆是朋友嘛,這五百兩你就當跟我借的好了,有錢再還我就是。”小魚十分為難,隻不住搖頭。
“嘶……”江笑書撓撓臉,隨後靈機一動:
“那成,不算我借你的,算我下次聽曲兒預支的費用好了。”
“嗯?”
“你想啊,你去了陽春館,肯定不出十天半個月就能當上花魁,明年我迴京城後,來陽春館找你,你給我唱一曲,不收我錢就是了。陽春館這種全天下都數一數二的地兒,要聽花魁唱曲,五百兩銀子又哪裏夠?算來算去,卻還是我賺了呢……”小魚被他繞得有些迷糊:
“公子賺了?”
“當然了,不過先說好,你那時可不能仗著自己腕兒大,就敷衍我啊。”小魚終於將銀票收下,沉思半晌後,起身朝江笑書深深一揖。
江笑書知道自己若不受這一禮,小魚隻怕又要多想,於是便坐直身子,受了這一禮,正準備誇耀一下自己,卻發現周圍再無旁人,隻好對小魚咧嘴一笑:
“怎麼樣,很瀟灑吧?”哪知小魚根本沒迴應自己,反而低聲道:
“笑書公子,你是好人,請快些離開吧。”
“什麼?”江笑書有些不解,可接下來小魚的動作,卻將他嚇得身子一震——隻見小魚輕輕取下頭頂鳳冠,卻見其頭頂盤髻,正是已嫁婦人的發飾。
“你!”
“我已嫁人了……”就算江笑書再聰明十倍,在這一刻也徹底糊塗了,心中念頭閃動之際,樓下傳來一聲漢子的叫罵:
“哪個王八蛋敢嫖我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