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衡的聲音如同催眠一般繞在他的耳邊：“想想你曾經(jīng)看到的畫麵……”
隨著他的聲音，眼前的畫麵有些扭曲，顧南似乎又看到了隱隱的紅霧。
夕陽如血。
四周一片火海，刀劍碰撞聲和嘶喊聲混在一起，響徹天際。
泥土已經(jīng)被鮮血染紅，殘肢碎肉散在地上，混入泥土，顏色深沉。
在一片刺眼的紅色中，一個人躺在那裏，衣袍被利刃所破，沾染了血汙的發(fā)絲雜亂的散在臉上，沉沉暮色。
他的左右無力垂在地上，右手搭在靠近心髒的地方，形成詭異的姿勢。
而那原本應(yīng)該有著一顆跳動溫熱心髒的位置，如今卻隻剩下了一個猙獰的血洞。
四周突然起了風，發(fā)絲被風拂起，露出一張滿是血汙的臉。
五官輪廓，顧南再熟悉不過。這張臉曾在他麵前露出過許多表情，林林總總，可從來沒有那一個表情是現(xiàn)在這般，蒼白冰冷。
看著便讓人絕望。
一隻手在顧南肩膀拍了一下，紅霧緩緩散去。
張衡站在顧南麵前，眸色一片烏黑：“再看看他現(xiàn)在的模樣。”
說著，張衡衣袍一揮，眼前出現(xiàn)了一麵鏡子。
鏡子中央是是失蹤的段鴻，他躺在黑色的泥土之上，模樣與顧南的紅霧中看到的基本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鏡子中的段鴻胸口處沒有那個滲人的血洞。
顧南看張衡：“這是哪裏？”
“鬼界戰(zhàn)場最深處。”張衡麵無表情收迴鏡子：“現(xiàn)在隻有你能救他，豔鬼。”
“……”
“若是再不做決定，待你下次見到段鴻，恐怕就是你之前看到的那般模樣了。”
“我該怎麼做？”
“不需要做太多。”張衡在他麵前坐下：“隻需要將你的心取出來，放入羅酆山頂?shù)姆噧?nèi)。”
顧南愣了愣，突然想起之前那個五符鬼師，那時候他也是用這樣的表情站在自己麵前，說——
我想要你的心。
顧南瞇起眼睛看張衡。
“鬼府眾鬼，隻有豔鬼有心，鮮活的，會跳的心。”張衡淡淡道：“你的心能讓羅酆鬼府所屬部族複活，無論是鬼，還是人。”
“……”
“鬼沒了心不會死，你依舊可以和段鴻雙宿□□。”
“……”
見他沉默，張衡便不再說話，垂眸揮手：“迴去想想吧，豔鬼，這次你隻有一天的時間考慮。”
顧南頜首，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走到門邊時他轉(zhuǎn)頭，方才還坐在中央的張衡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他垂眸，看看後麵屏風處露出的一小截毛茸茸的尾巴，笑了笑，轉(zhuǎn)身離去。
是要眼睜睜看著段鴻死還是貢獻出自己的心髒？
兩個選擇，顧南都沒選。
他連夜出了鬼府，去了鬼界戰(zhàn)場。
那裏已經(jīng)是一片荒蕪，大片大片的血汙染在地麵，腥味撲鼻。
顧南一步步向深處走去，四周有些穿著南方鬼府服飾的鬼差走動，卻沒對顧南有一絲阻攔。
戰(zhàn)場深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泥潭。
在泥潭邊上，一個人靜靜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發(fā)絲淩亂散在他的臉上，上麵凝著暗色的血汙。
顧南踉踉蹌蹌走過去，在看到段鴻胸口的時候臉色瞬間白了下去。
在那裏，一個猙獰的血洞觸目驚心，血汙之下可以看到白骨。
顧南嘴唇動了動，緩緩在段鴻身邊跪了下去，他伸手撥開後者臉上的汙發(fā)，輕輕為他擦去血跡，而後看著那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眼睛突然有些熱。
身後突然被寒氣侵襲。
顧南沒有迴頭。
身後傳來了很輕的腳步聲，片刻，一隻手覆在了顧南肩膀上，寒氣入骨。
-
傍晚，羅酆山鬼殿。
夕陽昏黃，一個人在暮色中緩步而來，神色麻木。
顧南抱著段鴻的屍體一步步走上臺階，眉目微垂，在一片昏黃中異常脆弱。
臺階很快到了盡頭，木門緩緩打開。
顧南麵無表情走進去，張衡坐在上方抬眸淡淡看他一眼：“迴來了。”
“……你騙我。”顧南聲音沙啞。
“我沒有。”張衡開口：“如果你願意，一切都能恢複原樣。”
顧南沉默低頭，雙手細細描繪段鴻的五官，良久，低聲開口：“……好。”
張衡眸光微閃，起身上前在顧南身邊蹲下，聲音依舊沒有一絲波瀾：“去吧。”
羅酆山法陣，幽冥司鬼神所立，距今已有八千年歲月。
顧南站在山頂，垂眸看著曆經(jīng)八千年滄桑依舊流光溢彩的法陣，輕聲歎氣。
他垂眸看看段鴻胸口處的血洞，轉(zhuǎn)頭。
張衡站在他的身後表情很淡：“一切都會結(jié)束。”
顧南嗯了一聲，伸手覆在自己的胸口之上。
張衡眼眸一動不動看著他，麵上雲(yún)淡風輕，隱藏的衣袍底下的手卻緊緊攢緊。
顧南在段鴻身邊緩緩蹲下：“如果……我把我的心髒放到法陣裏麵，你確定段鴻會複活麼？”
“會。”張衡開口，聲音很清淡，卻隱隱有安撫人的力量。
顧南沉默一會兒，半晌輕笑一聲：“你騙我。”
張衡沒說話。
“如果我把心髒放入法陣，我的段鴻不會複活，但是你藏在鬼殿地宮的鬼兵會實體化，力量等同於九符鬼師，對不對？”
“……”
“這樣一來，你就擁有至少百萬的九符鬼師，全部對你忠心耿耿。”顧南伸手輕撫段鴻的臉頰：“煉製鬼兵的材料，你用的是陸巖和段鴻的心髒。”
“與南方鬼帝進行地盤之爭隻是你的幌子，你的真實目的是殺掉杜子仁手下的陸巖，然後獲取他的心髒。”顧南垂眸：“那天我找到段鴻的時候，遇到了杜子仁。”
張衡瞇眼。
“你到底想要什麼？張衡。”
“……”張衡沉默許久，開口：“想要什麼？太久了，我也記不得清楚了。”
顧南抬頭看他，他看張衡的同時張衡也在看他，視線相對的那一刻，顧南看到張衡向來沒有表情的臉上突然出現(xiàn)一個笑容。
春暖花開一般。
顧南突然發(fā)現(xiàn)張衡其實很好看，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彎起來，特別溫暖。
“我繼任鬼帝三千年了。”段鴻在顧南麵前坐下，眉眼清淡：“三千年真的很久很久，很多事情在這三千年裏都被遺忘，隻有兩件事，我如何也忘不了。”
他笑笑：“第一，是我要站上鬼界至尊的位子，第二，是一張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模糊很模糊的臉。”
“有個聲音告訴我，隻要我站上那個位子，我就能見到那個人……為了這件事，我籌謀了三千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等不下去了。”
張衡搖搖頭：“一步步走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若成，則了結(jié)我心中夙願，若敗……這麼些年，也該解脫了。”
顧南沉默著看他的臉，一時間五味雜陳。
四周一片沉寂，山風淩冽吹過二人的衣服，獵獵作響。
良久，張衡開口：“鬼殿地宮養(yǎng)著鬼兵，還有我的打算，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可能忘記了我的狗……上次和段鴻入世之後，我沒有將他帶迴來。”
“五符鬼師……是你的人吧，我的狗跟了他許多天，該看的不該看的，全都看了。”段鴻看他一眼：“後來，他在你的鬼殿待了很久。”
張衡了然：“既然你什麼都知道，今天為什麼還要來這裏呢？”
聞言，顧南笑了笑，低頭撫上段鴻蒼白的臉，而後逐漸下移在段鴻胸口停下：“我也有報以執(zhí)念的人……可複活一個人需要的力量太大，隻有這裏能幫到我。”
張衡也笑了，片刻他站起來，眉眼間盡是溫暖和煦的笑意：“你有你想要的，我也有我想要的……對不住了。”
“還有一件事，其實我拿來煉製鬼兵的心髒不僅僅有陸巖和段鴻的，另外兩個隱世的九符鬼師，我也找到了……等了三千年，我實在不想出一點差錯。”
“現(xiàn)在，就差你了。”
話音落下，他身周的氣息突然變得淩冽，而後手掌呈爪狀，朝著顧南的胸口刺了過去。
顧南沒動。
那隻手在距離顧南胸口二十厘米處，被一道暗金色的光芒擋了下去。
“暗金色。”張衡收迴手，看著那道在顧南胸口不斷盤旋的暗金色光芒，瞇起了眼睛：“既然來了，何必藏那麼久，杜子仁。”
隨著他的話音，一個人影從他身後慢慢走了出來，白衣短扇，笑容和煦。
南方乾地，羅浮鬼府，鬼帝杜子仁。
他緩步靠近張衡，最終在他身前停下。
張衡迴首冷冷看著他，深藍色的光芒從他手心亮起，在光芒亮起的一瞬間，他的眼眸瞬間變成銀色，麵無表情站在那邊，更像一具美麗卻冰冷的屍體。
麵對已經(jīng)做出攻擊姿勢的張衡，杜子仁垂眸沉默一會兒，輕聲歎口氣，伸手抱住了張衡。
懷抱很輕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