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先生抬頭看去，定睛瞧了瞧，立時將人認了出來：“正是你了！”


    彼時匆匆一瞪，他隻覺那顯眼包生得漂亮，現(xiàn)下到跟前瞧著，方看清是個穿寬袍的女郎，但麵孔依舊嚴(yán)肅地發(fā)問：“竟還是個女娃娃，你是哪家的？”


    常歲寧已走了進來，邊答道：“迴先生，我是刺史府的。”


    刺史府的？


    那名先生目露思索，刺史府，這般年紀(jì)，這般氣勢的女郎……


    壞了！該不會…總不能？


    他這廂忽而生出某種驚覺之際，隻見左右的先生們已經(jīng)不顧他死活地開始抬手行禮：“見過刺史大人。”


    ——還真是？！


    他連忙施禮賠罪：“蘇某眼拙……竟未識得眼前便是刺史大人！”


    同出自顧，虞等江南世家，當(dāng)初被常歲寧強行收了名帖的那些個先生們不同，蘇愈是個年過半百，鬱鬱不得誌的老秀才，是之後才憑借自己的才學(xué)進了無二院做先生的，自然沒機會見過常歲寧。


    蘇先生此刻內(nèi)心慌得不行。


    進無二院任教，是他好不容易才得來的機會，因著這個身份，他如今在鎮(zhèn)上甚得敬重，每每歸家，總有一群人登門拜訪……直接讓他步入了夢想中的高光人生！


    可這高光……竟是如此短暫嗎？


    頭一迴見到“東家”，他又是瞪眼又是訓(xùn)斥……原本好好的康莊大道，豈非叫他走成了雜技繩索？


    蘇先生惶恐的間隙，茂管事已從中引見了蘇愈。


    “今日確是我不慎攪擾了蘇先生的課堂秩序，的確該訓(xùn)。”常歲寧看向蘇先生，道：“方才來的路上，我已與茂管事談過了此事，日後學(xué)生上課時，需要再加強些課堂外的人員走動把控。”


    蘇愈微微一怔。


    這些年他不得誌，四處碰壁，見多了表麵體麵大度，迴頭便給他小鞋穿的道貌岸然之輩，但眼前的少年女郎，從內(nèi)到外卻透著如常的坦然，像是當(dāng)真半點未在意他的無禮之處。


    於常歲寧而言，這的確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她未有在這個話題上停留，而是轉(zhuǎn)身看向一旁的鄭潮，笑著道：“今日我來此，是有一件要事，需向諸位先生宣布——”


    眾人隨著她的視線看去，目光皆落在了鄭潮身上。


    隻見其人正值中年，衣著樸素，樣貌周正，氣質(zhì)不俗。


    “此乃鄭潮，鄭觀滄先生。”常歲寧正式道：“從今後，便由鄭先生擔(dān)任無二院院主之職，統(tǒng)管院內(nèi)五館事務(wù)。”


    前後短短兩句話，每句話都在眾人心間引起了波瀾。


    “滎陽鄭先生！”蘇愈的反應(yīng)最大，滿眼驚喜敬佩：“在下蘇愈，久聞鄭先生大名了！”


    其他人也紛紛行禮。


    鄭潮上前一步，抬手還禮，笑意誠摯：“在下隻是一介布衣，有幸得常刺史錯愛賞識，方有機會與諸君共事。鄭某初來乍到，對院內(nèi)事務(wù)一竅不通，日後還要仰仗諸位多多照拂提醒。”


    “鄭先生折煞我等了。”蘇愈感歎道：“能與鄭先生共事，實乃我等之幸也！”


    作為一個半生坎坷，抱負難展，曾遭無數(shù)次不公冷待與打壓的寒門老秀才，蘇愈自認，自己是有些憤世嫉俗，不齒士族權(quán)貴的心態(tài)在身上的。


    但鄭潮一度舍棄鄭氏家主之位，以草堂先生之名將士族不傳之學(xué)授予寒門學(xué)子，之後更是徹底背棄士族，在士族間背負罵名，卻依舊遊曆四方，以所學(xué)廣濟天下——


    這一年來，鄭潮的名聲愈發(fā)響亮，尤其是在文人與權(quán)貴之間。


    就是這樣一個人，拒絕了諸方勢力的示好，卻來到了他們江都，要投身學(xué)事……這叫蘇愈如何能不動容？


    蘇先生動容之餘，又覺江都前路無限光明。


    能讓如此聖賢甘心投來此地，不恰恰說明了如今江都的不同凡響嗎？


    蘇愈看向常歲寧的目光，也不由得愈發(fā)欽佩敬重。


    由此亦可見，這位帶著江都走出困境的刺史大人，如今已得天下一等名士認可追隨……在某種意義上，可見其聲名號召之力，在迅速地飛漲著。


    鄭潮擔(dān)任無二院院主的消息，很快在學(xué)院中傳開，四下轟動之餘，同蘇先生有同樣看法感受的，大有人在。


    一些年青年長的學(xué)生們，此刻無不振奮。


    “……不知觀滄先生，是否也會授課？”


    “其它書院的山長，每月得閑時，也會講上幾場的！”


    “聽聞去年春時的新科狀元宋顯，便曾得觀滄先生點撥……”


    “若我等聽了鄭先生的課，豈非也可稱作鄭先生的學(xué)生了？”


    拜讀千百年來不外傳之典籍，以名士為師……此生無憾矣！


    有激動難當(dāng)?shù)膶W(xué)子轉(zhuǎn)身快步而去：“我要寫信將此事告知張逢他們！”


    幾人跟上去，邊走邊問：“他們已不在院中，告訴他們作何？”


    這名喚張逢的，是去年倭軍在海上攻勢正猛時，煽動了數(shù)十名學(xué)生從無二院退學(xué)之人——


    那要寫信的人道：“自然是讓他們悔上加悔！”


    有同窗豎起大拇指稱讚：“好人啊……”


    可真是天打雷劈的好人啊。


    但張逢一群人，的確悔得已經(jīng)不能更悔了，去年臘月時，據(jù)說還私下找了關(guān)係，想要迴來讀書，卻也未成。


    而海上大勝的消息傳迴不久，又有諸多學(xué)子湧入江都，院中為此再次增設(shè)了一場考核，如今文學(xué)館與算學(xué)館各有四百餘名學(xué)生，已是一個也擠不下了。


    再之後，有人為了能進無二院，隻能劍走偏鋒，報考了其它三館，學(xué)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機會接觸藏書！


    於是，醫(yī)學(xué)館，工學(xué)館，與農(nóng)學(xué)館招收的名額也很快滿了，如今這三館除了各處舉薦上來的能人之外，已不再對外接收沒有基礎(chǔ)的學(xué)徒。


    且每館都有定期考核，每旬一小考，每月一大考，連續(xù)三月大考被評為丙以下者，會被館內(nèi)視個人情形決定是否勸退離院。


    此舉是為了杜絕占了教學(xué)資源，卻渾水摸魚者的存在。


    於是，那些衝著藏書而來，入了其它三館做學(xué)徒的文人，或中途扛不住自行離開，或含淚搗藥養(yǎng)豬打鐵，也有部分人，已經(jīng)日漸培養(yǎng)出了興趣與熱愛。


    總而言之，如今無二院五館內(nèi)人數(shù)皆已充足，院中對外已有明言，下次設(shè)考招生，要等到今秋之時。且考核標(biāo)準(zhǔn)，必然又要拔高。


    至於館院是否要擴建，暫時尚無說法。


    此時能在院內(nèi)受教者，無不珍視著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而鄭潮的出現(xiàn)，無疑又為這座書院添上了濃厚而意義非凡的一筆。


    鄭潮特殊的身份與名聲，注定了他前來江都的意義不單隻在學(xué)事之上，同時也代表著某種由文人名士推動的政治指向。


    在江都顧家看來，這份政治指向，是極值得思量的。


    家主顧修剛從外麵迴來，便與族人坐了下來議事。


    一番商議罷，顧修道：“常刺史升任淮南道節(jié)度使……如此喜事，我們也當(dāng)備一份厚禮相賀。”


    族人們讚成點頭之際，隻聽二郎在外求見。


    顧二郎進了廳內(nèi)，行禮罷，自薦道：“父親不如將我當(dāng)作賀禮，送與常刺史吧！”


    他方才經(jīng)過窗下，剛巧聽到了父親要備禮之言——整個顧家上下，還有比他更拿得出手的漂亮賀禮嗎？


    此言一出，廳內(nèi)族人神情皆一言難盡。


    “……”顧修抬眼看向次子，擰眉問：“不是你埋怨常刺史行事專橫霸道的時候了？”


    “從前是兒子膚淺了！”


    就在顧修錯以為次子有所長進時，隻聽他一臉向往地道：“今日親眼見了常刺史，我才知民間誇讚之言，竟無半分作假。”


    見次子現(xiàn)場表演何為“沒有最膚淺，隻有更膚淺”，顧修閉了閉眼，抬手試圖趕人時，一名族人卻道：“家主，將二郎送去刺史府，或也無不可……”


    顧修自然不至於誤解這話是讓次子以色侍人之意，或是因為心中也有那個念頭，他很快便反應(yīng)了過來。


    有族人也有所指地道：“兄長，刺史府前七堂中，如今可謂人才濟濟……”


    卻無一位顧家子弟。


    他們顧家之前被迫送了十多名族人給常歲寧，如今皆在無二院教書做事。


    常歲寧除了最初向他們開口討要了那十名族人後，之後也再未“逼迫”過他們出人出力，而他們顧家也沒有主動做過什麼。


    這期間，他們也在猶豫思考。


    而不可否認的是，這一年來有關(guān)常歲寧的一切舉措，皆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她與徐正業(yè)很不一樣。


    的確，最初時，她也曾有暴力手段威嚇鎮(zhèn)壓，也逼迫他們獻出藏書和族人，叫他們一度惶惶不可終日……但事實證明，她也確實保下了以他們顧家和虞家為首的江南世家。


    看著江都一日日活過來，他們甚至也逐漸可以理解了常歲寧起初的做派，若非她手腕夠硬，迅速掌控了江都上下，將不服的橫枝亂葉迅速修剪幹淨(jìng)，江都絕無可能有今日景象。


    不必說遠的，隻說淮南道，便有數(shù)州因無法彈壓豪強惡吏及亂民，而陷入一片混亂的例子。


    而常歲寧穩(wěn)固了局麵後，更多的便是在施以活民之政，殺伐果斷之下，反倒?jié)u漸透出了仁德之相。


    平心而論，她待他們顧家，也並無欺淩折辱，他們的族人在無二院中深得上下禮待敬重。


    但想要為族中謀活路，單憑教書，是遠遠不夠的……這也是他們麵對朝廷暴力剪殺士族勢力時，所悟得最大的收獲。


    還有那卞春梁，一路殺盡了不知多少士族人家，燒了不知多少藏書，無數(shù)士族憤怒膽寒，卻也無能為力。


    哪怕改變數(shù)百年來的認知是無比艱難的，但他們也必須要認清一個事實——守著藏書高貴度日的日子，已經(jīng)要結(jié)束了。


    而他們這些三流世家，並不似崔氏那般龐大，沒有於觀望間多方下注的資本，當(dāng)下，他們隻能擇一良木而棲。


    確切來說，自從他們接受了常歲寧的庇護開始，便已經(jīng)沒有其它選擇了，眼下他們隻是終於決定拋棄了觀望和猶豫。


    常歲寧升任節(jié)度使的消息傳開後，今日顧修出門和蔣海長談了一場。


    蔣海有句話說得直白卻有道理——顧家若再這麼猶豫下去，來日常歲寧出事時，顧家躲不掉，但常歲寧成事時，論起分好處，顧家隻能排在後頭。


    又長談半個時辰後，顧修終於下了決定：“從族中再挑三十人，請常刺史選用吧。”


    刺史府中或已不缺人用，但她接手了整個淮南道，負責(zé)節(jié)度使名下事務(wù)的人員，必然很快要開始選拔任用了。


    他們此時表態(tài)，應(yīng)也還算及時。


    顧修又道：“讓人傳信給虞家，告知此事。”


    虞家一向與顧家相互依存同進退。


    “你若想去常刺史手下做事，便迴去好好看書，以備常刺史選用。”顧修看向次子：“刺史府大約是沒什麼興趣養(yǎng)一隻不幹活的孔雀的。”


    顧二郎忙道：“父親放心，兒子必會把握住這次機會！”


    言畢，便告退而去，準(zhǔn)備讀書去了。


    此一晚，因鄭潮的到來，江都城中的形勢又有些微改變，而諸如此類的改變，每日都在江都城中無聲上演。


    鄭潮被定為無二院院主的消息，自然也已經(jīng)傳迴了刺史府。


    王嶽晚間來了駱觀臨院中蹭飯，此刻正合計著道：“這位鄭先生實乃名士也……但他初入無二院，許多事務(wù)想必也並不精通，身邊定需要有人處理雜事……我想將垂雲(yún)送去，由鄭先生使喚，倒不知大人會否同意？”


    王嶽口中的垂雲(yún)，是他家中第二子，與駱澤同齡。


    與他相對而坐的駱觀臨喝了口酒，沒吭聲。


    鄭潮人是下午到的，院主身份是暮時給的，而王望山的心思，是當(dāng)晚起的……倒果真是時刻搶占先機，反應(yīng)之快，叫他歎服。


    這時金婆婆端一碗湯走了進來，聞得王嶽此言，立時笑著道：“垂雲(yún)一個人怕也不夠，不如叫澤兒同去？二人也好作伴督促。”


    這王望山，當(dāng)真野心不小，前七堂單是他王氏族人就有六個，如今竟又要往書院裏鑽營了！


    人比人氣死人，她兒子怎就如此不知上進？


    王嶽喝了不少酒，此刻聞聽駱母此言，麵帶惋惜地搖頭，解釋道：“晚輩此為家中族人長久紮根而慮，而觀臨不同……”


    駱觀臨眼皮一跳，忽生出不祥預(yù)感，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


    “觀臨與大人早有約定，隻為大人效力三年，三年後便要離開……”王嶽說著，又粗略一算，歎息道：“而今算一算，至多隻剩兩年時間了。”


    金婆婆端著的湯碗突然離手，“啪”地一聲摔得粉碎。


    金婆婆看也未看一眼，隻拿圍裙擦著手，笑著走到兒子跟前，稍彎下腰詢問：“……兒啊，跟娘說說，什麼三年兩年？”


    話語神態(tài)，甚至還稱得上耐心慈愛。


    駱觀臨的身形卻頃刻僵硬石化。


    一同僵硬住的還有王嶽，他通身上下隻剩下了眼珠子還能動，視線在好友和好友老母親之間緩緩來迴。


    王嶽反應(yīng)過來後，勉強一笑，動作格外規(guī)矩地放下了筷子，道：“突然想起，我還有些公務(wù)未處理，就先迴去了……”


    王嶽這廂剛起身離開，駱母的慈愛麵孔就此化為烏有，一把奪下兒子的酒杯，重重地擱在了食案上。


    且看這不爭氣的東西這般反應(yīng)，就可知那王望山所言非虛了！


    駱母二話不多說，扭頭朝外麵喊道：“媳婦，孫子，來，都過來！”


    “都過來開眼！茅坑裏的臭石頭成了精，投生到我跟前來了！”


    柳氏和駱澤很快過來了，問都沒問一句“怎麼了”，直接就將目光投到了臭石頭……不，駱觀臨身上。


    駱觀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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