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欽垂下眼簾,仔細聽著。
前些日子姚其才姚其明奉北英皇帝之命來這邊援助,後東盟來犯,便又去往別處了,現下東盟戰敗退了迴去,這裏卻依舊戰火紛飛,雙方打得不可開交。
越過城門,便是日石城,再然後為長星州。
當年赫連欽徹底鎮壓日鬆族,日石城歸入西林,如今日石城城主就是賀存白。
阿得下一句話,就提到了賀存白,“其中日石城城主賀存白也極難對付,據說,這賀存白是西林太子為皇子時,親自點名守衛日石城的,而長星州境內一眾武將,皆為西林太子部下。”
“赫連欽┉┉”楚鈺放念了遍。
西林太子當年的英勇,楚鈺放早有耳聞,甚至在他坐上太子之位後,就有人拿楚鈺放和赫連欽比,猜測哪個更厲害一些。
楚鈺放自然多有關注赫連欽的動向,之後赫連欽立下數道功績,更是讓楚鈺放警惕萬分,儼然把赫連欽當作了一位勁敵。
在嶺南時,得知赫連欽墜崖身亡,楚鈺放慶幸的同時不免產生一絲遺憾,遺憾未能與赫連欽戰場相見。
可眼下赫連欽沒死,楚鈺放心中又警惕起來,暗自使人打聽赫連欽的消息,想先一步將人處理掉。
既然是勁敵,就該早早解決了。
楚鈺放下命令時,沒有避開赫連欽,殊不知他口中要殺之人,就潛伏在自己身邊,還是他極為器重的陳慕七。
“是,太子殿下,長星州有一物,尤其厲害,以前身雙頭炮聞名,威力極大,可翻山越嶺,速度是普通馬車的幾倍,稱為長輪車。”阿得道。
楚鈺放麵色沉沉,“長輪車?”
“長輪車為西林此戰利器,凡是此物所到之地,皆無生還,沒有士兵能逃過長輪車的炮轟。”阿得想起當日於戰場上見到噴射火藥的雙頭炮巨輪車輛,仍舊心驚不已。
楚鈺放皺眉思索,阿得則在一旁細細道出眼下情形,“那長輪車為日鬆族工匠劉會所鑄,劉會此人極聰慧,日鬆族覆滅後,就背信棄義入了西林太子麾下,為西林太子效力。”
阿得將局勢盡數托出,赫連欽一直安靜掩眉,做出聆聽姿態。
等到了深夜,阿得才將楚鈺放送到準備好的營帳。
赫連欽與阿得一道出了楚鈺放營帳,開口說了今夜第一句話,“阿得將軍,家中可還有兄弟?”
“唉,都戰死了。”阿得先是詫異,沒想到這位跟太子一起來的武將會突然問起這個,遂搖頭歎了口氣。
“是慕七逾越了。”見此,赫連欽退了一步,麵露歉意。
阿得又搖了搖頭,滿臉堅定決然,“守衛北英,是阿得一族的職責,能夠死在戰場上,亦是我們的榮幸。”
赫連欽更加慚愧,接連讚了兩聲。
第二日卯時,炮火聲響起,全營警戒,北英士兵穿甲帶器趕往城門,出城迎接攻來的西林士兵。
楚鈺放與赫連欽站在城樓上,看著下方陷入白熱化的混亂場景,眼底映出血流成河來。
這就是戰爭啊,沒有人性,隻有殺戮。
忽然,一陣車輪碾壓石子的聲音傳來,楚鈺放眺望,就見後方慢慢駛來兩輛身形怪異的巨輪車輛,那車身非用馬驅動,以雙頭炮示人,能夠自主前行。
“那,就是長輪車。”楚鈺放一貫冷硬的臉上浮現驚色。
“是的,太子,這就是長星州的長輪車。”赫連欽微笑,看著前方已經停下,緩緩抬起雙頭炮的長輪車,悠悠迴答了楚鈺放。
赫連欽素來冷靜,楚鈺放知他性子,又正處兩軍交戰之際,楚鈺放沒有發覺赫連欽笑容中的耐人尋味,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下方長輪車上。
“太子殿下,快隨末將迴避。”一身盔甲的阿得匆忙跑上城樓,顧不上君臣之禮,拉著楚鈺放就要下城樓。
楚鈺放未言其他,隻同阿得下了城樓,赫連欽緊隨其後。
待三人下去後,上方陡然響起劇烈炮轟聲,天似乎都跟著震動了幾下,空中彌漫著蒙霧,灰塵粉渣傾泄,城內眾人不得不閉上了眼,阻擋那飛泄過來的火藥。
炮聲接連響了幾次,天際轟動,霧蒙蒙一片,過了許久才顯出一點藍色。
“太子殿下,西林應暫時退去了。”阿得驀然跪下,衝楚鈺放抱拳,“是末將無能,不能守護好城門。”
四周士兵俱露出慚愧與屈辱表情,默默低下了頭,齊齊跪下,向楚鈺放請罪。
楚鈺放看了眼迷霧散去露出的殘敗牆角來,剛剛還完好無損的城牆,此時卻已然四分五裂,蕭條破敗不堪。
“起來。”楚鈺放扶起阿得,側身環顧一圈,高聲道,“眾將士,此戰難打,西林有長輪車加持,難道北英就沒有辦法了嗎?本宮不怕,也不信,本宮相信北英終會撥開雲霧,重現光明!”
“你們可願同本宮一起堅守下去?”
他拔高了音量,傳了開來,落入所有士兵耳中,令眾士兵身體一震。
“末將願意!”阿得應聲高喊。
隨即便是數道嘹亮的迴應聲。
此時天已大亮,蒙霧散去,灰煙四溢,所有人臉上或多或少都帶了些黑灰,顯然剛剛進行了一場惡戰,城外躺著無數具屍體,其中屬北英士兵最多,昭示著戰場的無情。
隻眾北英士兵心底剛冒起悲戚,楚鈺放這一番振奮人心的話,就激起了眾士兵鬥誌,沮喪一掃而光。
赫連欽垂首,定定看著楚鈺放的背影,目中滿是寒霜。
此人確實極難對付,懂得拉攏人心,適時而變,麵臨眼前困境,率先穩定軍心,再做打算。
迴到營帳,楚鈺放召集所有將領,商討許久,才放他們走。
待人離去後,楚鈺放深深一歎,問道,“慕七,以為當如何破局?”
時至今日,楚鈺放完全信任赫連欽,北英京城一應事皆交由赫連欽處理,即使碰到赫連欽不在之時,也會有人來告知赫連欽一聲。
太子妃於氏幼弟於解喚同赫連欽交好,陰陽隗氏隗木亦視赫連欽為至交好友,京中眾人皆當赫連欽為太子楚鈺放親信,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身份。
就連太子楚鈺放本人,也對此深信不疑。
赫連欽沉吟,“太子,長輪車之威,慕七今日也瞧見了,此物確實強悍,慕七┉暫時想不到法子。”
聞言,楚鈺放頭一次在赫連欽麵前表露難色,“慕七也沒有辦法嗎?”
“是慕七無能。”赫連欽拱手。
楚鈺放頓感疲乏,示意赫連欽退下。
赫連欽低眉走了出去。
西林暫且退兵,沒有像先前繼續迅猛攻來,阿得暫時鬆了口氣,北英士兵得以緩了緩。
經過那日之戰,北英士兵傷亡無數,走出營帳,稍進一步,就能聽見滿地的哀嚎,軍醫滿頭大汗,手不停地翻開士兵們的衣襟,查看傷口。
不過,今日軍中來了位清麗少女,心地善良,醫者仁心,醫術又精湛,見了受傷的士兵們,心中不忍,便上前給他們醫治傷口。
阿得巡視過來時,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身形纖弱的少女俯身,白皙好看的手指輕輕掀開士兵那與血肉粘黏在一起的粗布,士兵咬牙發出輕微抽氣聲,少女動作便更加輕緩了,待少女從藥袋中拿出藥,撒到傷口上,士兵神情逐漸舒緩,顯然疼痛被抑製了。
過了會兒,士兵額頭沁滿細汗,嘴唇蒼白,笑得劫後餘生,激動地朝少女道謝,“多謝凡姑娘,多謝┉┉”
一開始,士兵見少女年紀小,覺得少女醫術定不好,但受傷的士兵實在太多了,等到軍醫過來檢查自己的傷口,恐怕那時他已經痛得昏過去,就死馬當活馬醫,任由少女給自己醫治了。
隻是沒想到,少女看起來柔柔弱弱的,那藥粉也普普通通,傷口處傳來的疼痛卻立馬止住了,有些麻麻的,但就是不痛了,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少女以薄紗遮麵,蛾眉微蹙,眸中點霧著萬千悲憫,似在傷感戰爭的無情,奪走了這麼多無辜士兵的性命,一襲淡藍色長裙仿佛被少女眉間憂愁感染,亦透著絲絲憂傷。
阿得不由走上前,欲開口詢問少女身份,隻是在對上少女那雙蛾眉時,立時怔住了,話也咽了下去。
“阿得將軍?”凡傾被麵前突然出現的人嚇了一跳,見對方看著自己失神,那眼神中帶著狠辣,讓凡傾忍不住顫抖了下身體,不過凡傾能感覺到他沒有惡意,就試著喚了句。
阿得迴過神,問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不知姑娘可有一位姐姐?”
“我┉”凡傾想到了那為男子拋棄師父跟自己的師姐,猶豫一瞬,搖頭。
阿得一臉失望,看了看一旁已經安心睡過去的士兵,終於想起要問凡傾的身份,“本將軍見姑娘臉生得很,敢問姑娘是┉┉”
軍中甚少有女子出現,凡傾驀地出現在此處,長得這般好看,醫術還極高,阿得卻沒有見過她。
軍中突然出現一位這樣的女子,底下人應當會來稟報阿得的,可┉┉
不等凡傾迴答,一道略含冷意的聲音響起,“傾兒是慕七的妹妹。”
阿得轉身,就見玄色勁裝男子朝這邊大步走來,先前麵對自己時的客氣,盡數褪去,冠玉臉龐上甚至有了絲冰冷。
“兄、兄長。”凡傾見到赫連欽,蛾眉微微舒展,還有些不習慣地喚了赫連欽一聲,赫連欽走近後,就立刻站到赫連欽身旁,又縮在赫連欽身後,動作十分自然。
阿得看著麵前隱隱護著凡傾的赫連欽,有些粗獷的麥色臉龐化開笑容,“原是陳公子的妹妹。”
“適才阿得見陳姑娘為將士們醫治傷口,便有些好奇。”阿得解釋了自己問凡傾身份的原因。
赫連欽說凡傾是他的妹妹,阿得便稱凡傾為“陳姑娘”了。
赫連欽沒有反駁阿得的話,凡傾扯著赫連欽的衣服,溫溫柔柔的,亦沒有站出來道出自己的名字。
“傾兒自幼喜歡讀醫書,慕七就帶著傾兒拜訪過幾位民間大夫,傾兒心誠,就跟著學了些東西。”赫連欽這才換上笑,恢複之前的態度。
阿得點頭,恍然大悟。
赫連欽盯著阿得的眼睛。
為主將的阿得,豈會那麼好相處,他眼睛中透著十足狠辣,似藏著極大的野心,麥色肌膚暴露於空氣中,周圍似乎縈繞了無盡壓迫。
隻是那壓迫在麵向赫連欽時,好像消失得無影無蹤,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對赫連欽這個太子身邊的武將,還算客氣,但剛剛赫連欽稍微表現出敵意,阿得便仿佛迫不及待想要撲過來,將赫連欽咬碎撕爛。
阿得眼中狠辣一閃而過,最後看了眼凡傾,轉身離去了。
見阿得消失在了視線內,赫連欽才看向凡傾,問道,“他跟你說了什麼?”
他語氣仍舊極冷淡,凡傾低著頭,迴答道,“就是問了問傾兒的名字。”
“還有呢?”赫連欽又問。
“還有┉┉”凡傾想起阿得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心中疑惑,“他問傾兒家中可有一位姐姐,但師父隻收了傾兒和師姐為徒,師姐很早之前就離開了藥牙穀。”
凡傾想到師姐,眼睛酸澀起來,師姐走的時候,她才八歲呢,現在師父也離開了她┉┉
赫連欽心下一凜,是否還有一位姐姐?
前幾日,他問了阿得類似的話,他自然是有了些猜測才會問出那樣的話,但阿得呢?
他為什麼一看到凡傾就問起同樣的話呢?
是看到凡傾想起了誰?
赫連欽欲再問,就見凡傾低著頭,一雙蛾眉微微向下,愁緒迴蕩在眉間,似乎想到了極傷心的事。
“傾兒,我會給凡大夫報仇的。”赫連欽調轉語氣,輕聲安慰凡傾。
凡傾點了點頭,柔軟的發絲順著微風飄起,有一下沒一下搭拉在赫連欽胸口,最後又落了下去,就好像凡傾的心情一樣,很是低落。
赫連欽無奈,“剛剛是我太兇了,傾兒莫怪。”
“傾兒知道。”凡傾還是很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