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密林的枝縫,有清冷的月光透進來,將萬事通的臉色照得慘白。
記得第一次在地下城外看見萬事通的時候,他站在月光之下,密林之前。
身穿一襲白袍,高貴得不可一世,像是不染俗塵,像是對一切都了然於心,他把玩著世間,居高臨下。
可是現在的萬事通任由自己牽著,像是即將脫線的木偶。
迴眸去看,萬事通的嘴角依舊是帶著淡淡的笑意的,他的眼中都是奉祁的模樣。
霜露已經打濕了兩人的褲管,但是奉祁依舊是不管不顧的想要帶著萬事通離開。
不過萬事通的身子的確是不允許他這般逃離。
他停了下來,奉祁也就不敢繼續用力拉扯。
兩人的額間都已經有了一層薄薄的汗水,但是奉祁的臉色卻是越發的紅潤了。
“奉祁,他們就快要來了,你走吧。”
可是奉祁卻是不願意的,自己本就是要帶萬事通離開的。
萬事通鬆開了奉祁的手,聲音溫溫柔柔的,像是在安撫著什麼。
“不要擔心,死亡不過就是一場長眠罷了,等我睡醒便是好了。”
他站在原地捂著自己的心口劇烈的咳嗽了起來,那副樣子,似乎是要將自己的命都咳出去了。
萬事通的嘴角滲出了血跡,他看著自己掌心的鮮血,竟是忍不住的笑了。
他的確是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他真的要死了。
奉祁的心頭一驚,上前便是打算扶住萬事通。
萬事通卻是伸出一隻手攔住了奉祁,低著頭,似乎是不願意奉祁看見自己的模樣。
“就到這裏吧,我也隻能走到這裏了。”
這時候,沈池從一頭走了過來,喘著粗氣,全身都被打濕了,發絲也沾滿了露水。
見到萬事通,他冷著臉便是快不走近。
他一把便是揪住了萬事通的衣領,死死的瞪著他,卻還是極力壓製著自己的憤怒。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盛司銘,你要是想死我不會攔著你!你混蛋!”
但是萬事通隻是在笑,帶著滿嘴的血,笑得那樣的蒼白無力,笑得那樣的柔情蜜意。
“你慌什麼,我還沒死呢。”
沈池憤憤的將萬事通甩到一邊,背過身子,奉祁隻能看見你他的肩膀在抖動。
看來真的是憤怒到了極點。
但是聽著身後萬事通粗重的喘息聲,他還是轉過了自己的身子。
他再次看著萬事通的時候臉色已經恢複如常了,再也看不出其他的什麼情緒。
他蹲下身,幾乎隻是輕輕一用力便是將萬事通攙扶了起來。
他冷著臉,淡淡的說道:“看我迴去怎麼教訓你。”
“倘若真的迴去的話,怕又是要浪費你,不,浪費鬼王大人不少心思吊著我這條命了。”
他轉頭看著奉祁,“奉祁,朝廷有人追過來了,但是不確定究竟是誰,你能不能……”
奉祁點了點頭,徑直抽出了逐月。
“你們隻管去吧,後麵的人我自會擋住。”
說完這話,奉祁便是朝著兩人的身後走去。
看著奉祁漸漸離開的身形,沈池也打算將萬事通拉上自己的後背,但是萬事通卻是不樂意的。
他幹脆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在原地坐下,“別折騰了,你知道我已經活不了多久了的。”
“這句話你在幾年前就說過了,我不想聽。”
“你看著我的眼睛,你是知道的,對嗎?”
可是沈池還是低著頭,隻是在喃喃自語,“跟我迴去,你一定會沒事兒的。”
本就是虛弱至極,全靠著地下城的諸多珍貴藥材吊著,但是現在卻是受了多日的風寒,早就是傷及肺腑,無可救藥了。
“我會救你的!我會傾盡一切救你的!”
沈池最終還是蹲下了自己的身子,他望著萬事通,眼中流露出了悲傷。
“我們迴去好不好,你知道我這麼多年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都是為了讓你迴到以前的生活。你也答應過我,你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你不可以騙我第二次!”
萬事通無力的笑著,“傻小子。”
他忽的抬起了自己的手,摸了摸沈池的腦袋,滿眼皆是慈愛。
“那麼你就代替我好了。”
沈池沒有說話,隻是固執的還是想要將萬事通拉到自己的後背上。
他精心布局了那麼多年都是為了眼前的人,都是為了讓他迴到以前高高在上的模樣。
他可是盛司銘啊,他可是最疼愛自己的盛司銘啊。
他是那個滿腹籌謀,會指點江山的盛司銘!
盛司銘無奈的歎了一口氣,“你還是一樣的固執,就和小時候一樣。”
“我跟你迴去,但是不是現在。”
盛司銘用力的拍了拍沈池的肩膀,“你知道奉祁的重要,將她帶出來,我們一起迴去。”
沈池下意識的便是搖了搖頭,他不願意將這個狡猾的人獨自留在這裏。
盛司銘笑了笑,“我言出必行,你知道的,鬼兵暫時找不到我,他們也不會找到我,,我就在這裏等你。”
沈池擦了擦眼角的眼淚,隻是呆呆地看著盛司銘。
“等我迴來。”
他一直都在盛司銘的身側,他怎麼會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隻是自己也沒有本事去戳破,自己不願意承認那樣慘不忍睹的結果。
那麼多年他一直都在和自己說著以後,想來想去都是沒有他的以後。
盛司銘的確是一個十足十的壞人,也是一個十足十的掌權者。
沈池總覺得這樣一眼就洞穿人心的人當初怎麼會被盛司卿暗算?
沈池朝著奉祁的方向飛奔而去,心中卻依舊想著盛司銘的事兒。
自己算是拋棄他了嗎?
是的,自己不就是拋棄他了嗎?
因為自己知道一切卻還是放任他不管不顧,隻為了那所謂的大局,隻為了那精心布置的棋局。
自己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鬼王,不是為了玄肆,也不是為了……
寒風不斷的刮過臉龐,這股涼意並不是突如其來的,而是緩慢的。
它隻是緩慢的鑽進了自己的體內,再緩慢的侵蝕自己的整個身體。
隨著冷下來的還有其他的東西,沈池忽然便是笑了,隻是連笑聲都埋沒在了風聲裏。
等到確認沈池離開之後,盛司銘再一次的站了起來。
他攏了攏自己的鬥篷,仰頭看著天上的星子。
忽的伸出冰冷的手,似乎是想要觸摸遙不可及的星光。
地下城可看不了這樣明亮璀璨的星子,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看過這片靜謐的天空了?
三年,五年,或者更久吧……
他的手微微的顫抖著,但還是勉強朝著一個方向走去。
雙腳斷斷續續的踩在了厚厚的枝葉上,清脆的響聲在耳邊總是格外的明顯。
但這並不是枝葉被折斷的聲響,而是霜層被踏碎的聲響,腳下是軟軟的,滿是不真實。
走累了便是在身側的喬鬆上靠一靠,短暫的休息可以讓自己走得更遠。
周圍的一切都是黑漆漆的,最後連月光都是不剩的了。
盛司銘的唿吸聲越發的粗重了,他覺得有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胸口悶悶的。
但是他還能繼續往前走,因為已經適應了黑暗。
身在黑暗中的人最容易恐懼,恐懼看不見的地方,恐懼一切未知的事物。
但是盛司銘覺得自己的一生已經夠長了,已經沒有什麼能夠撼動自己了。
他的步子在豆蔻林中越走越遠,遠到他已經麻木了,也許是凍僵了,但是都無所謂了。
豆蔻林,這個名字還真的是好聽。
但是在這個地方實在是埋葬了太多的人,也隱藏了太多的秘密。
當初三千豆蔻年華的少女皆是葬身於此,她們的鮮血染紅了大片的喬鬆林,那時候這裏還是野獸肆行的死地。
後麵幹脆叫做豆蔻林了,那麼多的少女,用性命換來了這個美好的名字。
耳邊傳來河水洶湧的奔騰聲越來越近,萬事通也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近了,近了,更近了。
盛司銘終於到了。
他站在岸邊緩了半天,最後緩緩的從自己的袖口中拿出一把匕首。
這是他方才從奉祁的身上拿下來的,是沈池送的。
要是沈池知道奉祁將他送的東西弄丟的話,一定會很生氣的吧?
但是他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這樣也好,有時候隱瞞才是最好的選擇。
“殿下這是要走了麼?”
暗處卻是突然走出一人,是殺心觀音。
但是此時的殺心觀音隻是滿臉淡然的看著眼前不堪一擊的男子,雙手空無一物,隻是靜靜的搭在一起。
看到來人,盛司銘似乎一點都不意外。
似乎是想要說什麼的,卻是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他的身子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盛司銘深吸了一口氣,“嗯,要走了,也就不再貪戀於世了。”
殺心觀音忽的單膝跪地,“那麼便有微臣來送殿下最後一程。”
他的腦袋埋得很低,使得盛司銘看不清他的模樣。
盛司銘扯開一個蒼白的笑,一字一句的說道:“時鴻鹿,我知道,不是你。”
殺心觀音時鴻鹿做事向來嚴謹,想殺的人他絕不會留下一個活口,想要保留的秘密也不會被泄露。
暴露自己所在的不會是他,自己也從未懷疑。
自己設想過自己的多種死法,隻是沒有想到會提前那麼多。
時鴻鹿還是沒有抬頭,依舊將自己的腦袋埋得很低。
隻是這一次,他雙膝跪下,將自己的身子也放得很低。
“微臣恭送殿下。”
太子盛司銘自刎於河岸邊,應該是失蹤已久的太子再一次的死去了。
他的身子軟綿綿的倒入洶湧的河水之中,很快便是被河水席卷而去。
那個當初即將繼承皇位的太子,那個原本可以站在高臺上仰視所有人的神明,死在了骯髒的水裏,死在了自己的手裏。
時鴻鹿從頭到尾都沒有睜開自己的眼睛,也沒有抬起自己的腦袋。
他隻是靜靜的聽著耳邊傳來的聲音,已經重物落水的聲響。
他心中沒有絲毫的憐憫,也沒有絲毫的波瀾。
隻是覺得畢竟是皇室血脈,自己身為皇家的人,就應該這樣做。
也許不能保全他的屍身,不能讓他光明正大的入殮皇陵。
自己什麼都不能做。
自己唯一能做的隻能是看著,就這樣看著,僅此而已。
世間每一天都有太多的人要死去了,是百姓,是貴族,也是皇族。
看到生命逝去自然會歎息,但是能做的也隻是看著罷了。
良久,直到四肢開始逐漸麻木,時鴻鹿這才站起了身子。
他看了一眼奔騰的水麵,裏麵甚至看不見自己的影子。
“錦官城外柏森森,秋寒正勁破魂弓,豈敢問蒼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