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李婉兒姐弟恨到如此模樣的,必是宇文述無疑。如此,走在宇文述旁邊的那位絡腮胡須老將的身份亦不用猜了,除了左武衛(wèi)大將軍麥鐵杖外,整個懷遠鎮(zhèn)內,誰還有資格和左翊衛(wèi)大將軍並絡而行!(注2)一下子驚動了兩位大將軍,大夥都心道不妙。這二人其中一個家中世代公卿,朝野間門生故舊無數(shù),是大隋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望族。另一個性如烈火,膽大包天。少年時快意恩仇,殺人如麻。後來在前陳皇帝身邊當侍衛(wèi),白天為皇帝執(zhí)傘,夜裏還到百裏外的徐州兼職做強盜。以此二人的身份、能力,無論哪個伸出一個小手指來,劉弘基都得被碾成碎片。
正當大夥暗自擔心的時候,隻見劉弘基不慌不忙上前幾步,在馬背上拱手施了一個軍禮,朗聲道:“大隋皇帝帳下右勳侍、懷遠鎮(zhèn)護糧別將劉弘基,參見麥老將軍、宇文將軍!晚輩戎裝在身無法全禮,請二位前輩恕罪!”
幾句話說得不卑不亢,連李世民這個小機靈鬼都在心中暗叫一聲佩服。無論是剛才那個麥秸稈兒(麥傑),還是現(xiàn)在到來的麥鐵杖,二人在話裏話外都想把唐公李淵拖下水。而劉弘基一句大隋皇帝帳下右勳侍,懷遠鎮(zhèn)護糧別將之語,則把今天護糧兵做的所有事情攬到了他自己頭上。兩個當朝三品大將軍攀扯不到唐公李淵,跟他這個六品護糧別將鬧起來,顯然太**份。
聽了劉弘基的自我介紹,老將軍麥鐵杖的口氣稍微緩了緩,習慣性地捋了把自己的絡腮胡子,帶著些怒氣沉聲問道:“你有右勳侍的門蔭,不知道和已故刺史劉升大人有何瓜葛?”
他是從小兵一步步爬到大將軍高位的粗人,說話粗鄙無文慣了,此刻即便想高雅些也驢唇不對馬嘴。劉弘基卻不跟他計較語言上的無禮,掛好長槊,再度施了一個平揖,正色道:“晚輩不才,年三十卻未立尺寸之功,實在有辱家父聲名。”
“原來是故人之子,怪不得有如此氣魄!”麥鐵杖笑了笑,說話的語氣更加緩和。他今天擺酒延請同僚,想找個歌姬打發(fā)一下等待大軍集結的無聊時光。席間聽人說懷遠鎮(zhèn)有一賀姓女子號稱琴、舞、歌三絕,所以特地派人登門相請。結果酒菜都等涼了,歌姬卻還沒請來。自覺失了麵子的他叫來家將細問,才知道府兵與護糧兵為了個歌姬大打出手。麾下將領麥傑氣憤不過,已經(jīng)點了五百府兵上街尋仇。
幾個將領不想把事情鬧大,所以才特地跑來約束部屬。誰料號稱天下精銳的府兵不但沒討迴公道,而且被人用步兵和騎兵夾成了餡餅。這個臉丟得實在太大了,所以麥鐵杖才不得不替屬下出頭。沒想到帶頭收拾了府兵的,居然是已故刺史劉升的兒子。
眼看著一場風波就要煙消雲(yún)散,左翊衛(wèi)大將軍宇文述笑了笑,向其他幾位將軍介紹道:“此人是已故刺史劉升之子,唐公李淵麾下第一愛將。文武雙全,大有其父之風!”(注3)與麥鐵杖同來的武賁郎將錢士雄、鷹揚郎將孟金叉聽宇文述如此一說,跟著連連點頭。大夥光顧著誇讚劉弘基勇武,卻沒顧及到車騎將軍麥傑的臉麵。眼看著,車騎將軍麥傑的黃臉就變成了赤紅色。羞憤交加他顧不上身份,滾鞍下馬,伏在地上哀告:“屬下用兵無方,令麾下弟兄被人肆意侮辱,請老將軍責罰!”
“不中用的東西,到後邊站著去!”麥鐵杖的雙眉再次高挑,開口怒罵。斥退了麥傑,轉頭向劉弘基問道:“世侄說肩負維護地方治安之責,麥傑他帶兵上街,也不怪被你縱兵圍困。但那幾位弟兄不知道犯了什麼錯,居然要被你麾下士卒扒了褲子!”
念著香火之情,老將軍已經(jīng)不想將事情鬧得太大。但五百府兵精銳被三百護糧兵給包圍了,並且有十幾個人被當眾羞辱,這個麵子無論如何也得爭迴一點。否則,非但日後他自己在同僚麵前抬不起頭來,麾下將士們也會為主帥的軟弱而寒心。
“前輩容稟!”劉弘基笑了笑,低聲迴答。“前方的兩個旅步卒,是來保護秦參軍府邸的,方才晚輩聽說有人上府搶人,才不得不派人來照看。至於那一百騎兵,是晚輩怕事情鬧大,特地帶來調停的,沒想到不偏不倚正趕在了麥車騎身後。世伯麾下精銳,天下聞名。晚輩帶的這些新手,哪敢起圍困之念。”
說罷,他用眼角的餘光掃向宇文述,與對方笑吟吟的眼神當空對了一下。宇文述側目,劉弘基也跟著低頭,大夥誰都不在說話,靜靜地等著麥鐵杖決斷。
幾句話給足了麥鐵杖臺階,老將軍自然不能繼續(xù)深究。看看提著褲子,鼻青臉腫的那十幾個倒黴蛋,歎了口氣,說道:“也罷,算你小子嘴甜。把帶頭打人者和那個歌姬交出來罷,今天的事情,咱爺兩個就此揭過!”
按常理,這已經(jīng)是老將軍做出的最大讓步。打人的是劉弘基的部屬,麥鐵杖自然不會過分難為他。帶個替罪羊迴營中走個過場,打上幾鞭子,關個三五天,自然會把人放迴來。而一個歌姬麼,更犯不著劉弘基為他操心。這種下賤玩物,有誰還會為她們賭上自己的前程。
車騎將軍麥傑氣得咬牙切齒,心中暗怪自己家主將人老耳順。找個替罪羊迴去,輕輕鬆鬆就把主謀給放過了。正無可奈何間,沒料到劉弘基卻不領情,於馬背上再次施禮,正色迴答:“是老將軍麾下士卒擅闖軍官府邸,*擾女眷,所以雙方才起了衝突。至於老將軍口中所稱歌姬,晚輩不知其為何人,所以恕難從命!”
“就是那個姓賀的小娘皮!”一個鼻青臉腫的府兵恨恨地用手指向秦府大門。門樓下,賀家小姐正握著把短刃,在自己的未婚夫身邊昂首而立。
“賢侄,難道你真的要跟老夫為難嗎?”麥鐵杖真的有些生氣了,板起臉來質問。他從來對一個小小別將這麼客氣過,沒想到對方根本不給自己半點情麵。
“那是我麾下錄事參軍秦子嬰的結發(fā)妻子,並不是什麼歌姬!”劉弘基看著麥鐵杖的眼睛,鄭重迴答。
“是嗎?”麥鐵杖將信將疑。如果事實真的如劉弘基所言,今天的衝突的確是場大誤會。那個歌姬既然已經(jīng)從良,自己的屬下就不該到人家府上*擾。況且對方的丈夫還是個錄事參軍,職位雖然低了些,怎麼說也是軍中同僚。傳揚出去,自己堂堂一個大將軍搶底下軍官老婆陪酒,實在是有損半世聲名。
“久聞唐公風流,沒想到連屬下也如此灑脫。功名在身,居然肯娶妓女為妻子。卻不知是哪家子弟,為一個妓女拚卻前程也不要了?”宇文述捋了捋胡須,微笑著讚歎。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大隋朝雖然已經(jīng)不像前朝那樣重視門第,但良家子侄也不敢娶個妓女進門。況且此人有官職在身,養(yǎng)個妓女做外室還有可能,娶了做妻子,那簡直是和自己的前程開玩笑了。想到這兒,自覺上當受騙的麥鐵杖勃然大怒,手指劉弘基,斷喝:“臭小子,老夫一再讓你,你居然一再敷衍。哪個小子是那婊子的丈夫,有膽子讓他出來讓老夫看看!”
說罷,須發(fā)皆張,如同寺廟裏的夜叉般,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剎那間,無數(shù)雙目光掃向了秦子嬰夫婦。手持利刃的賀小姐臉色登時變得雪白,單弱的身體如風中殘荷般瑟瑟發(fā)抖。秦子嬰雖然性子軟,卻也是個有血氣的男人。輕輕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轉身走出了人群。
眾目睽睽之下,秦子嬰走到了劉弘基身邊。向前拱了拱手,大聲說道:“卑職大隋懷遠鎮(zhèn)錄事參軍秦子嬰,拜見麥老將軍。不知道卑職夫婦有何得罪之處,竟惹老將軍登門相辱?”
平素唯唯諾諾的他,此時站在三品左武衛(wèi)大將軍馬前,卻絲毫不見孱弱。麥鐵杖被他的氣勢憋得有些難受,不覺收迴了手指,怒問道:“她真的是你老婆?”
“已有白首之約,隻待家中父母迴信,便可相娶!”秦子嬰正色迴答。明知道對方隻要一抬手,就可以把自己碾成碎片,卻不想做絲毫退讓。
“你是良家子弟?”麥鐵杖冷笑著繼續(xù)追問。今天的麵子折大了,先遇到一個愣頭青晚輩,放著好好的臺階不踩,非扯謊騙人讓自己無法收手。現(xiàn)在又竄出個窮酸,咬著牙說欲娶婊子為妻。他不相信這些話是真的,無論從任何角度,秦子嬰的說辭都像是護糧隊這幫兔崽子們的狡辯。
“卑職出身於壟右秦家,世代清白!”秦子嬰淡淡地答道。自從他準備娶賀梅兒為妻,就有無數(shù)好心人拿二人的身份做文章。壟右秦家也算一個地方大族,如果娶了一個營妓迴府,家族將為此而蒙羞。但他不想顧這些,秦家是秦家,自己是自己。大不了自己被家族除名,兩個人自立門戶也快樂逍遙。
麥鐵杖年輕時是個綠林大寇,最恨的就是別人在自己麵前炫耀家世清白。家世清白怎麼了,誰是生來當強盜的種?看著眼前的窮酸小子,他忍不住怒上心來,仰天長笑。
“哈-哈-哈,有種,壟右秦家有本事,居然給兒子娶個婊子為做老婆!走,俺老麥今天認栽!”
一句話,讓所有護糧兵再度紅了眼睛。賀梅兒出身風塵不假,但她是受家世所累。麥鐵杖和宇文述仗著官威縷縷辱人,明知道佳人已為人婦,卻開口一個妓女,閉口一個婊子,三番五次羞辱。大夥即便是泥捏的,也有一個土性子。當時,有人在底下就罵將起來。
“奶奶的,不就是個強盜麼,有什麼了不起?”“歌姬怎麼了,有些人是誰生的都不知道!”
“哪個小子罵人,給老夫滾出來!”麥鐵杖猛然迴頭,大聲怒吼。自從他投到楊素麾下,還沒人敢這樣侮辱過他。出身綠林是他一生之痛,所以今天無論如何,他也要把罵人的家夥撕成碎片。
眼看著老將軍就要縱馬衝入人群,劉弘基一抖韁繩,橫在了麥鐵杖麵前。“麥老將軍,您欲當街殺我麾下士卒嗎?”
“小兔崽子滾開!”麥鐵杖抬手就是一馬鞭,狠狠地向麵前這個不識好歹的家夥抽去。
不知道是因為躲閃不及還是不想躲閃,劉弘基被夾了鐵線的**重重地打在了臉上。隻聽“啪”地一聲響,象征著別將身份的頭盔飛上了半空,一道青黑色的鞭痕從耳朵一支延伸到下巴,血順著傷口處滴滴答答流了下來。
劉弘基不閃不避,攔在麥鐵杖馬前大聲冷笑。揮**了人,麥鐵杖心中的怒氣也散了一點,看看劉弘基,冷冷地問道:“小小別將也敢攔我,難道唐公平素就是這樣教導屬下的嗎?”
“不知道麥老將軍是以左武衛(wèi)大將軍身份與末將說話,還是以普通人身份與晚輩說話?”劉弘基也被這一鞭子打出了怒火,冷笑著反問。
兩百多名護糧兵再度舉起了兵器,今天的侮辱大夥受夠了,如果姓麥的老家夥再敢動**人,少不得大夥一起上前拚命。
五百府兵也快速整隊,隻要動**起來,就是一場火並。雙方勢均力敵,誰準備得不及時誰就吃虧。
左翊衛(wèi)大將軍宇文述、虎賁郎將錢士雄、鷹揚郎將孟金叉等人沒料到事態(tài)會突然發(fā)生這種變化,想上前勸,又不知道如何開口。而眼看著雙方火並,皇上追究下來大夥都逃不了幹係。正著急的時候,又聽見馬蹄聲響,一夥人衣衫不整地跑了過來。
“麥老將軍手下留情。麥老將軍手下留情!”唐公李淵邊策馬邊喊。轉眼來到近前,滾鞍下馬,三步兩竄到了麥鐵杖和劉弘基之間。
他一身官服,滿頭大汗,顯然是正在處理公務之時,猛然聞訊趕來的。當了當事人中間,先拱手向麥鐵杖施禮,然後衝著劉弘基大聲喝道:“老將軍在前,你一個後生晚輩怎能如此無禮。還不趕快向前輩賠罪!”
“不敢,老夫無德,不敢做此人的前輩!唐公帶得好兵,以三百破五百,打得我左武衛(wèi)落花流水,老夫佩服!”沒等劉弘基說話,麥鐵杖森然道。
“下官失禮,下官失禮。迴去後定然重重責罰他們!”李淵忍氣吞聲向麥鐵杖賠罪。他方才正在府衙與幾個心腹幕僚議事,突然間聽聞護糧兵與府兵發(fā)生了衝突。本來以為是場尋常糾紛,便沒去管它。反正平素這種糾紛常有發(fā)生,每一次都是護糧兵們忍讓。沒想到轉眼間事態(tài)就失去了控製,衝突變成了大規(guī)模群毆。等他聽說麥鐵杖等人被驚動了,再上馬追來卻已經(jīng)來不及。
“不必了,你的麾下當街羞辱我的部屬,你把肇事者交出來吧!”麥鐵杖用馬鞭敲了敲手掌,氣哼哼地迴答。
李淵性子軟弱,在同僚中是出了名的。這樣一個謙和之人,欺負他也沒什麼意思。所以麥鐵杖不打算再鬧下去,隻拿兩個不長眼的家夥打個半死,讓新兵蛋子們得個教訓也就罷了。至於那個歌姬,反正自己已經(jīng)罵夠了,誰愛娶誰娶,跟老麥也沒什麼關係。
眼下李家正出於風尖浪口上,唐公哪還敢再豎強敵。低聲歎了口氣,將目光轉向那些護糧兵,正想於其中找兩個李府安插進去的死士交給麥鐵杖委曲求全。劉弘基卻再次向前提了提馬韁繩,大聲阻攔道:“唐公且慢,此事是因弘基而起,自然要由弘基親自來了結。麥老將軍,晚輩挨了你一馬鞭,你卻還沒迴答晚輩所問?”
“弘基休得無禮!”李淵大聲怒斥。無論誰是誰非,自己這個主帥惹不起對方,是無可奈何的事實。今天雙方鬧得越大,弟兄們吃的虧也越大,根本沒有找迴道理的可能。
“前輩,晚輩是以大隋天子帳前右勳侍身份向你發(fā)問,並非以唐公麾下護糧別將身份向你發(fā)問!”劉弘基搖了搖頭,繼續(xù)追問道。
李淵想息事寧人,這種心思劉弘基能夠體諒。但今天的事情根本不可以用息事寧人的方法解決,自己先前已經(jīng)一再退讓,可麥鐵杖這老糊塗在宇文述的挑撥下步步緊逼。如果自己把麾下交給麥鐵杖出氣,今後這一千二百名兄弟將無人在真心替唐公效命。
“弘基兄是個真男兒!”李婉兒低聲點評。畢竟年齡還小,她無法理解父親軟弱的原因。側頭看看弟弟,發(fā)現(xiàn)李世民自始至終,目光就沒離開過宇文述的左右。
“麥鐵杖人如其名,一直被姓宇文的拿在手裏當兵器用。”李世民冷笑著嘀咕,“倒是弘基兄,進退有度,未必真吃了虧去!”
李旭輕輕點頭,暗自拔出了騎弓。他不清楚劉弘基到底想做什麼,但能看出來他那一鞭子是故意挨的。打了人之後,麥鐵杖的氣焰就漸弱。先還要護糧兵交兇手和女人,現(xiàn)在女人不要了,隻問兇手。雙方繼續(xù)消磨,恐怕麥將軍什麼也撈不到。
正這樣憤憤不平地想著,又聽見猶豫了好半天的麥鐵杖冷笑著迴答:“以大將軍身份怎麼樣,以普通人身份又怎麼樣?”
“以大將軍身份,麥老將軍縱容屬下強闖民宅,羞辱將領妻子在先。明知對方結發(fā),還出言辱罵在後,再加上無故痛打部將,蓄意殘害士卒。其中無論哪一項,都有違大隋軍法。弘基身為右勳侍,自然要向聖上那裏討個公道。”劉弘基抹了一把脖頸上的血,冷笑著說。
“弘基,休得再胡言亂語!”李淵又氣又急,大聲嗬斥。劉弘基一再以右勳侍身份說話,就是表明了此事與李家無關。可自己又怎能讓他一個小小的侍衛(wèi)跟大將軍去鬥?雙方實力不在一個層麵上,人脈也差了千重萬重!
“弘基即便不說,是非曲直亦在人心。”劉弘基搖搖頭,不肯依從李淵的命令。“如果以普通人身份,麥將軍打我這一鞭,是前輩教訓小輩,弘基隻好忍了。但你辱我朋友,便是辱我。弘基不才,願持手中長槊,向老前輩請教一二。”
“弘基!”李淵驚叫了一聲,眼睛都急得紅了起來。麥鐵杖是大隋軍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兇人,在兩軍陣前,六十多斤鐵杖揮下,通常把對手連人帶馬全給砸塌了。劉弘基一言不合與他邀鬥,雖然不違反大隋軍律,也等於自己上前送死。
聽完劉弘基的話,麥鐵杖不怒反笑,馬鞭戟指劉弘基麵孔,說道:“你,有種,劉升養(yǎng)了個好兒子!”
作為大將軍,麥鐵杖自然不會懼怕一個小小勳衛(wèi)的彈劾。但若不敢接受劉弘基的挑戰(zhàn),就等於承認自己武技不如別人,隻敢憑官位欺負後輩。
冷靜想想,他知道今天的事情自己的確不占理。特別是侮辱人家妻子那幾句話,不知道怎的當時就衝口而出。可讓他給一個晚輩認錯,或者放棄給麾下弟兄們出氣的機會,麥鐵杖同樣也做不到。
進退兩難之間,麥鐵杖一張手,就打算取鐵杖給劉弘基以教訓。沒等家將把他的鐵杖提過來,劉弘基又大聲補充了一句:“且慢,劉某還有一言在先!”
“說!”麥鐵杖瞪大了眼睛怒喝。
劉弘基看看氣憤添膺的弟兄們,再看看無可奈何的李淵,笑了笑,說道:“若是晚輩輸給前輩,則今天之事就算揭過,唐公帳下將無人再提!”
“若是你小兔崽子贏了,今天的事情老夫永不追究!”麥鐵杖信口答。這本是綠林豪傑之間邀鬥的一句套路話,他順著劉弘基的話柄答完了,才猛然意識道自己上了一個大當。
自己的初衷本來要追究對方持械群毆之罪,結果稀裏糊塗就變成了私鬥。而對方不知怎的又好像當過綠林豪傑,江湖切口說得極其順溜。自己一接話,就等於把前麵所有事情放開。打贏了劉弘基,頂多傷了他一個,唐公帳下那些無禮私鬥的士卒自然不好再去追究。萬一輸了一招半式,非但今天的場子全丟,半生英名也隨之付與流水。
未戰(zhàn),先機盡失。麥鐵杖手握成名兵器,心情一下子變得萬分沉重。
“此地甚窄,麥將軍何不去校場指點他!”宇文述非常體貼地給麥鐵杖出主意,一句話,封死了雙方可能的退路。
“也好,老夫久不活動筋骨,手都生了!”麥鐵杖仔細打量了宇文述一番,森然迴答。
無可奈何的李淵後退數(shù)步,拉起了自家的戰(zhàn)馬。他沒有力量再做任何事情了,如果被挑戰(zhàn)的人是宇文述,無論如何他也自重身份不會和一個小將計較。隻需要一句以下犯上,就可以讓劉弘基到一邊去反省。
可惜劉弘基挑戰(zhàn)的偏偏是麥鐵杖。
可恨宇文述偏偏在旁邊敲磚釘角。
目光掃過那些義憤填膺的護糧兵,猛然,李淵明白了劉弘基的心思。他抬起頭,眼角裏閃起了點點淚光。馬鐙仿佛結了霜,李淵接連踩了兩次,靴子都從鐙口裏滑了出來。有親兵快步上前相攙,卻被他一把推了個趔趄。第三次他幹脆不踩馬鐙,直揪著馬脖頸上的棕毛爬上了戰(zhàn)馬。那突厥來的良駒被主人揪得“唏溜溜”咆哮,原地打了大半個圈子才把身形穩(wěn)住。羞憤交加地李淵一拍坐騎,跟在麥鐵杖等人身後衝向了城南校場。
“弟兄們,看大帥怎麼收拾這小子!”麥傑走上前,衝著府兵們大聲招唿。
“走了,看熱鬧去!”五百府兵齊聲鼓噪,氣勢洶洶地去校場為自家主帥助威。護糧兵們亦不肯示弱,列著隊伍緊緊相隨。兩相比較,他們整齊的軍容反而更顯齊整。大夥都知道劉弘基沒有任何勝算,但他挑戰(zhàn)麥鐵杖之舉純是為了替弟兄們出頭。所以護糧軍的弟兄們寧可看著他被麥鐵杖打下馬,也要為他長最後一次威風。
“仲堅兄,你說劉大哥能贏嗎?”李世民追在李旭身後,不安地問。劉弘基是為了平息此事,所以才不惜冒險挑戰(zhàn)麥鐵杖,這一點他看得很清楚。但這樣做的代價是否太大?父親大人為什麼不盡力製止這場沒有勝算的比試?李世民隻覺得頭脹脹的,明明答案就在眼前,卻抓不住其中關鍵。
“劉大哥一定會贏!”李婉兒大聲替李旭迴答。父親在上馬時最後一刻表現(xiàn)出來的堅韌讓她心裏很難受,最近幾年,李家由盛轉衰,父親大人都承受了些什麼,為人的艱難,做女兒的往往比做兒子的體味得更深。
喧鬧的十字路口轉眼間恢複了原有的安寧,人流散盡,周圍百姓悄悄地從將門牖推開些許,探頭探腦地觀察外邊的動靜。兵大爺們打架的原因大夥不太清楚,也不甚關心。但老天保佑兵大爺們換了地方動手,沒讓大夥遭受池魚之殃。
“他爹,那是誰家,怎麼給人砸成了那個樣子!”一個中年婦人貼著自家門縫指了指秦子嬰的府門,低聲詢問。
“老秦家唄,據(jù)說還是個當官的呢!”渾身補丁的戶主歎息著迴答。醜妻和近地才是家中寶,看看秦家的遭遇,他對眾口相傳的格言更加堅信不移。
“秦家大哥好像還在!在那邊!”夫妻背後,小孩子指點著空蕩蕩的街心說道。
兩口子這才注意到街心處還站著一個男人,失了魂般,正晃晃悠悠地向殘破的大門口挪動。門口處,平素不多露麵的秦氏小娘子倚門而立,仿佛在期盼待著相公迴家。
家,秦子嬰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被**的門,他的手一直緊握著,指甲已經(jīng)紮入了掌心卻渾然不覺。秦子嬰恨,他恨自己早些年為什麼隻顧著讀書,沒煉些武藝。否則,今天與麥鐵杖老賊邀鬥的就是他,而不是與此事無關的劉弘基。
“子嬰!”賀若梅低低喊了一聲。曾經(jīng)幾時,她天真的以為惡夢都已經(jīng)結束。卻沒想到,這場噩夢既然來了,就要追隨自己終生。
秦子嬰沒有迴答,低下頭去將家門口的碎石亂木一塊塊搬起來向牆角丟去。這是他的家,別人可以在門口亂扔東西,他自己卻不可以。有幾塊石頭太大,超過了他的膂力承受範圍。他晃悠著將石頭放下,又晃悠著將石塊搬起,一點,一點地將擋住門口的廢物向旁邊挪。
風卷著冬日的殘雪掠過樹梢,唿嘯聲裏充滿了絕望。這個冬天就要過去了,陽光已經(jīng)慢慢開始變亮。隻是那些經(jīng)了霜的殘枝,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等到再次花滿枝丫。
“子嬰,對不起!”賀若梅哽咽著說道。麥鐵杖的羞辱令人難過,但給人傷害更深的是宇文述那句挑撥之言。‘為一個妓女拚卻前程也不要了’,原本以為婚姻就是兩個結發(fā)相伴直到皓首,卻沒想到其中還有那麼多扯不斷的瓜葛。
聽見妻子的抽泣,秦子嬰多少迴了些心神。直起腰來,伸出手去捋整齊了賀若梅被寒風吹亂的長發(fā),低聲安慰道:“別哭,門砸了咱們再買一個。房子咱們找人去修。等打完了仗,咱們就搬迴壟右去!”
“子嬰,我沒想到你要付出那麼多!”賀若梅終於忍耐不住,伏在丈夫的肩膀上痛哭失聲。壟右秦家將為此蒙羞!可自己做了什麼傷害了他人的事情。
“對不起,對不起”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卻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什麼地方,老天為什麼對自己如此不公。
“梅兒,沒事了,沒事了。他們不會再找來了,劉大哥一定會贏,一定會!”秦子嬰輕輕拍打著妻子的後背,心裏痛得如刀攪。
劉弘基贏的希望微乎其微,秦子嬰雖然不通武藝,卻也心知肚明。麥鐵杖雖然年事已高,但他半生的威名不是白揀來的。想當年此人曾獨力格殺三十餘山賊而毫發(fā)未傷,整個大隋都為之震動。人年紀大後力量也許會隨之衰弱,但臨陣格鬥經(jīng)驗往往卻會隨時間的積累越來強。
聽見丈夫提起劉弘基,賀若梅慢慢止住了哭聲。現(xiàn)在不是發(fā)泄委屈的時候,別人為了丈夫去比武,丈夫在家中縮頭不出。比起一個溫柔體貼的好丈夫,她更希望秦子嬰是一個敢作敢為的奇男子。壟右秦家不應該因此蒙羞,他們終究有一天會為子嬰而驕傲。
抬起頭,賀若梅再度看了看秦子嬰那略顯單薄的肩膀,低聲勸道:“你去給劉大哥助威吧,這裏我來收拾!”
“梅兒!我……”秦子嬰想說一句永不相負的話讓妻子安心,嘴唇卻被一根柔夷輕輕地按住。
“我知道你!”賀若梅的笑臉上掛著淚,“就像你知道我!去吧,我蒸了糕餅等你迴來!”
兩夫妻的身影緩緩消失在殘破的大門後,過了片刻,大門口出現(xiàn)了一匹馬,馬背上有一個人,快速向城外奔去。
“嗨,這年頭,當官小了照樣有人欺負啊!”風中,有人低低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