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聿修斂了斂神,唇上掛起含蓄的微笑:“不知趙醫正有何指教?”
趙尋雪提起手中的酒壺,往自己的杯子裏麵倒滿酒,說道:“說指教不敢。早聽聞陳大學士家的長子陳少師大人文才兼備,才華橫溢。五歲便通曉五經,六歲能上殿庭試,舌戰群儒。被聖上金口玉言封為神童。”他頓了頓,端起手中的酒杯,“尋雪不才,有三個問題想要請教。”
“凡在下力所能及者,必予答之。”陳聿修微微一笑。
“第一問,願在弓而為箭,嗜寇仇之腔血;悲素人之輕信,終失親而無見。是為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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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臨飛快地迴過神,垂在身側的雙手慢慢握緊成拳。她望著德王,緩聲道:“德王殿下,下官耳朵不好,沒能聽清您說了什麼,您可是想要求娶下官之妹?”
德王淡淡一笑:“郭大人沒有聽錯,我願與你結為親家。”
“那我需要迴去問問妹子的心意了。”郭臨垂下了眼簾,讓德王看不出自己的表情。
可她那輕顫的睫毛,好似撓在了德王的心間,他目光溫柔地望向郭臨,眼角的笑意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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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為恨也。”陳聿修的聲音清越如金石。
趙尋雪舉起杯,仰頭喝下,道一聲:“痛快。”
說著又斟上一杯,道:“可願聽尋雪之二問。”
陳聿修揚眉一笑。
“第二問,願在天而為陽,逆升落於三春;恨弱己不經探,夢時故而求變。是為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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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有一事不解。”郭臨沉聲道。
“但說無妨。”德王言笑晏晏。
“像趙尋雪這種忘恩負義,反複無常的小人,殿下也願舉薦。是隻看其醫術,不識其人品嗎?”郭臨慢慢抬起頭。
德王“噗嗤”一笑,仿佛這問題真是愚不可及一般。他突然伸過手將郭臨耳旁的碎發撩至耳後,溫熱的指尖甚至觸碰到她的臉頰:“份若螻蟻,何足掛齒。與你比起來,他不及你的萬分之一。”話說到最後,親密得近乎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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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為悔已。”陳聿修的目光,輕輕地放在大殿角落的郭臨身上。
趙尋雪見到,也不多言。隻是抬起手中酒杯,一飲而盡:“多謝陳兄。”
他將空酒杯丟到地毯上,揚起手中的酒壺,朝陳聿修一敬:“還有最後一問。”
“請講。”
“願在地而為石,承纖足作基踏;嗟隔靴之溫存,時三生乃得見!是為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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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如螻蟻,人品下賤,確實不值一提。”郭臨突然嫣然一笑,那帶著酡紅麵頰的笑顏幾乎晃花了德王的眼。
她突然俯身,撿起地上的酒杯。瞇眼笑道:“殿下久居深宮可能不知道,南朝有一種螞蟻,擎天大樹都能被其駐空。”
德王的笑意凝結在臉上。郭臨卻徐徐而笑:“當然,咱大齊的境內並無這種螞蟻,不然就該上書陛下派遣欽差去控製蟲患了。”
郭臨滿臉遺憾地搖了搖酒杯,歎道:“可惜下官方才驚落了杯子,如今殿下有酒,而我卻無。不能與殿下痛飲一杯,實乃遺憾啊。”她朝德王恭恭敬敬地一鞠,“不如下次邀殿下於下官府中一聚,必當盡興。”
說完轉身便走,可沒幾步,就被一個身形瘦弱、麵色陰狠的少年攔住了去路,正是在一旁等候多時的慶王。
慶王正要出聲嗬斥,卻見一隻寶藍竹紋錦袍的衣袖伸過來抓住了郭臨的胳膊。七皇子俊目修容,麵帶微笑,將郭臨拽到他身後,才朝德王慶王朗聲笑道:“對不住啊三哥四哥,父皇方才酒醒了,正召集大臣們去殿外同賞煙火。郭大人身邊的副官幾次想來提醒他,卻怕打擾了你們談話,急得都快哭了。我瞧著怪可憐的,這才幫了他一把。”
郭臨朝席間看去,殿內的大臣已經走了大半。金真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神情焦慮地望著這邊。
慶王暗自一驚,這麼個小角色,手下的人居然隻攔住了一會兒。他心中不快,麵上更加的陰冷。
“既然如此,那七弟你們快些去吧。”德王突然出聲道。慶王一愣,抬頭見德王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言,這才不甘不願地站到一旁。
七皇子挑眉:“多謝四哥。”說罷拉著郭臨就朝殿門走去。
“郭大人。”德王叫住她,眉目和煦,仿佛剛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依然一派雍容,“不要忘了你的邀約。”
郭臨停下腳步轉過身,目光淩然:“那是自然,還請殿下放心。”
陳聿修看到郭臨和七皇子走出殿門。眉目一轉,唇角含笑,說不盡的顧盼生輝。他輕聲道:“趙大人既然已經心知肚明,又何須來問聿修呢?”
他一揮衣袖,徑直走過趙尋雪身邊。
眾人散盡的筵席,隻剩下淩亂的杯箸殘羹。趙尋雪孤寂的身影在殿中孑然而立,他抬起胳膊,將手中的酒壺揚起,壺口冒出的酒水一點一點傾流進口中。
他此刻清楚地知道盈滿唇舌間的屠蘇酒,浸製了大黃、白術、桂枝、防風、花椒……可他卻無法明了,此刻複雜而痛苦的心扉,是被什麼填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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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臨離開宮中時已經將近醜時,姚易在朱雀門口接到了她和世子。郭臨將醉得不省人事的世子推上馬車,吩咐道:“你把他送迴楚王府吧。”
姚易奇道:“那少爺你呢?”
“不用管我,我自會迴府。”郭臨翻身上馬,一聲喝駕,已經奔進無盡的夜色之中。
阿熏披上一件襖衣,瑟瑟縮縮地提著燈籠開了門。看清門外站著的郭臨後,開心地大喊起來:“是郭大人啊!”她自從在郭府門口知道郭臨是當朝官員後就再沒敢喚她公子。
郭臨隻是略一點頭,阿熏趕緊讓到一邊。等她進們後,掩上門栓,搶先往屋裏衝去:“小姐,小姐,郭大人來了!”
郭臨跨進燒著炭火的屋內,溫熱的空氣直接貼上她蒼白的麵龐。她解下披風遞給阿熏,快步走到阮雲的榻前。阮雲剛剛起身,披了件外衣坐在床上,見到她過來,伸手拉住她的手。
觸手之間皆是冰涼,阮雲心中一顫,默默地將被窩裏的湯婆子拿出來靠在郭臨的手上。
阿熏見她們似有話要說,便輕手輕腳地掩上門走了出去。
“雲娘,我……”郭臨蹙著眉頭,仿佛有很多話卻不知如何開口。
阮雲突然衝她微微一笑,輕聲道:“阿臨,我已不再是碧春閣裏的那個雲娘了。你已經給了我新的生命。”她抬手撫上郭臨的臉,“被那郎君背叛的時候,真的是生不若死。我既然無法擁有那孩子,不如隨他而去。我曾是這般傻傻地想過。”
郭臨看著她,眼底劃過一絲憐惜。
“阿臨,我很感謝你救了我,你無須同情我。雖然我心中仍有未愈的情殤,但已經想明白了很多,得之我辛失之我命。我隻是擔心,因為我的緣故,讓你對那位禦醫大夫欠下了人情……”
郭臨搖頭苦笑:“雲娘,你能想開,我很高興。可惜,偏偏是這麼好的時刻,我卻無法在你麵前將英雄做到底了。”
阮雲抬眼疑惑地看向她。
郭臨艱難地開口:“雲娘,因為朝堂之事,我需要你……嫁人。”
阮雲眼睫一顫,但她還是微微地笑起來:“好,嫁給誰?”
隻有全心全意信任著她的阮雲,才會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就答應了……郭臨幾乎無法再繼續說下去。
但她還是告訴她:“嫁給我。”
她望向瞪大了眼睛的阮雲,澀聲道:“以我妾室的名義,來保護我的身份。”
阮雲突然“咯咯”地笑起來,她抬起纖細的小手,拍在郭臨的肩上:“阿臨,你真是……不要嚇我嘛,這麼簡單的事情直接說就行啊!”
郭臨皺起眉:“雲娘,你想清楚,你做了我的妾室,日後就無法尋覓真心的良人……”
阮雲搖了搖頭:“從我全家被充公流放開始,我就沒有這個念頭了。何況唯一動了一次心,就落得那般下場。阿臨,我何其幸運能遇見你,你親自帶人來救我的病,又千方百計將我贖出碧春閣。我比起很多落魄的官家小姐,已經好得太多了。何況,日後住到你的府中,也不會孤單,這麼好的日子,就連蒼天也會羨慕我的。”
郭臨聽她這麼一說,原本鬱結於心的地方,也都豁然開朗,如潺潺泉水流淌而過。她望著雲娘,將感激埋在心底:“雲娘,新年安康。”
阮雲展顏一笑,見她此時神色疲憊,便道:“這麼晚了,阿臨不如就在隔壁廂房休息一下吧。”
郭臨想了想,遂道:“我隻能休息上半個時辰,卯時就要去含元殿集合,給皇上拜年賀喜。”她喊來門外的阿熏吩咐道:“你找個人帶信給郭府,讓姚易寅時三刻帶著我的朝服過來。”
半個時辰後,郭臨穿著嶄新的真紫雲鶴銀紋官袍,睡眼朦朧地走出小院。姚易牽著馬站在門口候她。郭臨衝他點點頭,轉身對阮雲道:“雲娘你這幾日隻專心養好身體,我打點好了就把你接進府。”
阮雲柔柔地一笑,伸手幫她理了理衣領:“阿臨隻管做你的事,無需擔心我。”
郭臨點點頭,翻身上馬,和姚易一道朝朱雀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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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兩騎駿馬絕塵而去,巷口角落處,一輛馬車的簾子也被輕緩地放了下來。煙兒勸道:“小姐別看了……”
“給我掀起來,我要看看那個女人。”秦慕櫻堅持道。
煙兒隻得再次掀起車簾。從這裏往外看,那間小院的門口,一身胭脂錦袍的女子凝望著郭臨離開的方向,眉眼中盡是滿足的笑意。雖然麵上仍是蒼白得不見血色,可無論怎麼看,這一頭順直的長發,這玲瓏的身段,哪一處不是美。她身邊的婢女不知說了什麼,令她嗔怪地蹙起眉頭,揚起小手朝那婢女打去,更將原本不完美的一絲病態也去掉了。獨獨剩下了清靈淡雅,嫻柔可人。
秦慕櫻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掃著阮雲,哪怕她一點點的神態變化都不肯放過。良久,她閉上了眼,長長地歎了口氣。
“小姐,今兒個是大年初一,您不能歎氣的啊!”煙兒急得團團轉,心裏頭連郭臨都怪罪上了。她們這麼好的小姐不去結識,居然瞧上個妓/子,連新年的晚上都在這女人的院中渡過。煙兒低聲勸慰道:“小姐,您別往心裏去。老爺也說了,郭大人年紀輕,被一些狐朋狗友的帶到那種下/作的地方玩,一時被這些豔/女蠱惑也是情有可原的。您想,以郭大人的身份是不可能娶她們的對不對?”
“煙兒,我不怪他,也不怪這個妓子。他到現在都不曾認識我,又怎麼會對不起我。”秦慕櫻的聲音有了些微的顫抖,“我隻是怪我自己,太過於安心,以為慢慢來總能一點一點地占據他的心,可卻忘了,他不是木頭,不會站在原地等我……”
“小姐……”煙兒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秦慕櫻忍了半晌,終於還是淌下淚來。她原以為她會愛上郭臨,隻是因為那驚鴻一瞥的迴眸,因為他居於高位的身份。他與她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隻是這些而已。可早在不知不覺間,從旁人處問來關於他的每一件事,聽父親講起他在早朝時穩重妥當的發言,如現在這般偷偷跑出來瞧他的身影。他的身姿他的話語,早就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間,再也拔除不掉了。
“煙兒。”秦慕櫻抱住煙兒的胳膊,煙兒輕輕地環住她,感到袖口上一陣溫熱,秦慕櫻的眼淚無聲地流淌著。煙兒剛要出聲寬慰她,卻聽她低聲呢喃:“我一定要嫁給他。”
她抬起頭,氤氳的雙眸卻是比任何時刻都還要堅決的神情:“煙兒,爹說得對,我不能再沉浸於那些飄渺的想法中。我一定要嫁給他,我要成為他的正妻。”
“姚易。”離開小院後,並行在朱雀大道上。郭臨沉聲道,“昨夜聽雲娘講起她被流放賣到妓院,讓我想起一件事。”
姚易問道:“何事?”
“鎮國侯府被抄家後,侯爺及長子賀殷、次子賀楠,還有府中成年的庶子皆被斬首,府中其餘子女流放,我沒記錯吧。”
姚易想了想,點頭道:“是這樣,少爺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郭臨揚唇一笑,俊秀的臉龐在微微泛白的夜色中顯得流光溢彩。她豎起一根手指:“有一個人,到現在都被我們給遺忘了。”
姚易睜大了眼睛:“你是說……”
“賀柔,鎮國侯的小女兒。”郭臨道,“她是嫡女,也是趙王的未婚妻。但因父罪不及女,被額外開恩流放了。”
姚易猛地反應過來:“不錯,雖然刑部會審時鎮國侯什麼都沒說,但身為他愛女的賀柔一定知道些什麼,如果我們把她找來問……”說道這裏,他皺起眉頭,“可是少爺,她是被流放的,你又不能擅自離開京城,這要怎麼才能……”
郭臨輕輕地搖了搖頭,笑容更深了:“因為她的流放地點,就是我們的大本營……瓊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