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圖看著郭臨朝場中緩緩走來的樣子,急躁地直在地上磨靴。
郭臨一麵熟練著手裏的鋼鞭,一麵迴想以往父親授鞭時的口訣。待走迴場中時,巴圖的表情已經十分不耐了。她不由歉然一笑,拱手施禮:“抱歉……”
“廢話少說,看招!”巴圖大喝一聲衝來。
一陣錘風唿嘯而來,郭臨不及看清,便條件反射地幾個後空翻出隔開距離。
然而剛一落地,眼前的地麵上明晃晃的一道碩大錘影,郭臨迅速抬手把鋼鞭橫在眼前。下一瞬,雙臂每個關節處都承受了一股巨力。雙眼所見,銅錘隔著鞭身,離鼻尖不過幾厘。
郭臨咬牙輕叱,左腳微扭,身子迴旋用力,一把甩開巴圖的力量重心。
這一次,巴圖沒有馬上衝過來,估計也在心中估算著兩人力量間的差池。郭臨輕喘口氣,沒想到這個大漢看著身姿笨拙,行動卻這麼迅捷。
隻聽巴圖“嗬嘿”了兩聲,提步又衝了過來,還是正麵直衝。郭臨掃了眼四周,計上心頭。
就在巴圖一錘砸上來時,她倏地矮身一讓,腳下幾步大邁,飛快地蹬上了場邊的旗桿。一個旋身側開大錘,右手一鬆,鋼鞭甩出恰好纏在銅錘柄上。
郭臨右手攀住旗桿,左手順著慣性帶的力一扯。巴圖料到她又是一招如對付阿古達木一般的奪兵器,索性大喝一聲,下盤站穩,手握著銅錘,狠狠地和她的鋼鞭較勁。
鋼鞭在空中繃成了一根直線,郭臨左手緊緊地扣住了鞭柄。她抬眼瞟了下巴圖,忽而彎唇一笑,鬆開了手。
不好……巴圖心下一驚,迅速收迴氣力,可哪裏來得及。整個人一股腦跟著鬆開的鋼鞭往後倒去。
而此刻郭臨已經蹬開旗桿,飛速衝上來重新握住了鋼鞭柄。氣沉丹田,大喝一聲。隻聽“咣當”的巨響,那隻被巴圖握在手裏的銅錘被郭臨的鋼鞭絞著打旋飛了出去。
巴圖怒吼一聲,抄起餘下的那隻銅錘砸了上來。郭臨宛如泥鰍一般從他腿邊滑過,手中鋼鞭一伸纏住巴圖的左腳。銅錘尚未及身,巴圖就已經倒在了地上。
郭臨根本不給他翻盤的機會,一腳踩在巴圖握錘的手上。巴圖手腳被製,空有一身蠻力卻再奈何不了。
整個校場安靜了片刻,才漸漸響起掌聲,而且是越來越響,幾乎停不住的樣子。
郭臨微有些愣怔,片刻後才緩緩地笑起來。她鬆開巴圖,朝著看臺拱手施禮。
高徹辰站在看臺邊,遙遙俯視著郭臨,良久,他伸出手輕輕一招。
一個白色人影穿過走下臺的巴圖踏如場中。郭臨似有所覺,迴身望去。這人纏著白色麵巾,一頭微紅的短發,露出的額頭膚色白皙。身形欣長偏瘦,裹在寬大的白袍中,顯得並不壯實。
那人瞟了郭臨一眼,忽然說了句:“哈爾巴。”聲音聽不真切,似男似女。
郭臨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這人是在介紹自己的名字。正要迴禮,忽而看到那人雙臂微動,手中登時多了兩把鋼鐧。長約四尺,方而有棱,每六七寸有一凸節,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亮。
原來鋼鐧別在了身後,郭臨從武器架上取下一把長刀,默默地想著:先是錘,再來是鐧麼……
父親曾說,鐧多雙而合用,利於步戰,非力大之人不能自如用之。幼時雖與父親對戰演練過,知道些許破解要領,但父親終究不是使鐧的行家。且在與用錘的巴圖對戰後,她便知這些並不張揚的漠北武士,都不是省油的燈。
哈爾巴看她已經站定場中,便擺出架勢,提步朝前衝來。郭臨略一遲疑,沒有退讓,提起刀虛晃一圈帶在對方的鐧上。“呯”的一聲響,郭臨被震得虎口一麻,幾乎握不住長刀。
一招不果,二人迅速退後,拉開距離。郭臨餘光注意到方才交戰的地麵有異物,定睛看去,長刀帶開的鋼鐧砸在地上,居然砸出了一個坑。
沒想到此人看似瘦弱,實則膂力過人。郭臨沉下心,目測著雙方的距離,心下微算,腳步緩緩按算出的方位移動。
高徹辰目光如炬,眼睛直直地盯著郭臨謹慎靈巧的身影,唇角隱隱浮出一絲幾不可查的淺笑。
哈爾巴抬眼望了看臺上的高徹辰一眼,相隔近百尺,他還是一眼看出了他的示意。當下不再遲疑,雙鐧一做擋勢,一做掃勢,飛步直撲上前。
郭臨知曉他力道的厲害,不去與鐧上之力硬碰。靈機之下,長刀猛地往地上一插,雙腳騰空避開掃勢,一腳蹬開處在擋勢的鐧上。
她幹脆借力上翻,整個人直接從哈爾巴的頭頂掠過。掠空之力拔出長刀,落地的一瞬朝哈爾巴橫掃過去。
這一招原本避無可避,可哈爾巴偏偏像身後長了隻眼一般,腰腹忽然朝前塌疊,郭臨一刀掃空。不過她還有後招,隻見她腳步衝勢不變,長刀在身後雙手交換。看臺上的人隻覺得一道旭日的亮光環過郭臨的身子,以肉眼難見的速度橫劈向哈爾巴。
哈爾巴連避兩次,招式已然用老。眼看長刀就要砍來,卻聽“哢嚓”兩聲,他的右胳膊以一種怪異的姿勢向後伸出,堪堪將手中的鋼鐧攔在了長刀的去勢上。
“砰”的一聲巨響,哈爾巴被長刀和鋼鐧的相撞之力震摔出去老遠,踉蹌好幾步才站定。
郭臨此招得手,心下微喜。但麵上仍未表現出分毫,隻是隱隱有些許興奮浮在眉間。
哈爾巴扶正脫臼的右胳膊,重新提鐧,上前和郭臨交鋒。
七皇子直到此刻,才由衷地感歎道:“阿臨的武功果然是出神入化,旁人難及啊,怪不得常說‘虎父無犬子’!”他想起以前稱讚郭臨刀劍貫通,郭臨迴笑說他還曾用戟,彼時尚還存疑,如今算是篤實信了。
世子一愣,隨即挑眉大笑:“阿臨隨父王征戰沙場時,那是何等英姿。在瓊關,可是傳為佳話呢!”
七皇子睨了世子一眼,知他誤會了“虎父”之所指,並非指楚王而是指郭臨的生父郭景雲,不過他也並不打算解釋。
連番拆招過後,郭臨越來越覺得哈爾巴使的鐧法很熟悉。
相傳開朝建國時期,太宗帳下武將秦武衛勇力絕人,嚐為太宗衝陣斬將。善使雙鐧,所到之處,敵軍血肉橫飛。直至後世,百姓慕其武名,畫其手持雙鐧戎裝以待的形象以做門神。其流傳下來的高超鐧法雖並未有合格的傳人揚名立萬,但鐧法秘籍都保存在齊州秦家。
可麵前這個人明顯並非漢人,應當不會秦家鐧法才對啊?
郭臨深吸一口氣,竭力迴想父親傳授秦家鐧法時指出的其中破綻。再看哈爾巴雙鐧飛舞,縱雙眼也觀不出鐧影,正與秦家鐧法中的一招“虛鐧”極為相似。若按此招拆解……
她心中一定,仰頭大喝一聲,長刀不避不繞,正前邁步直刺。哈爾巴鐧影一轉,纏住刀身。郭臨順勢鬆手,腳下穩如山不動,身子一矮,上身彎繞過鐧影,撲向哈爾巴毫無防備的左側。
哈爾巴迅速撤了絞刀的鐧影,左手剛鐧飛快戳向郭臨。郭臨幾乎是隨著鐧刺來的速度翻身躲過鐧尖。雙手撐地,左腳順勢直踢向哈爾巴的臉。
哈爾巴不禁怒叱一聲,右手一鐧將郭臨的長刀掃來。郭臨早料到他會如此,雙腳夾住刀柄,一個打滾,接刀站穩。
雙鐧分開,鐧影已破。
在哈爾巴左右雙鐧夾刺郭臨的前一瞬,郭臨的長刀已經逼在了哈爾巴的眉間。
直到響徹全場的唿聲傳來,郭臨才破了功,輕喘出了口氣。
相比因舞動極重鋼鐧而汗流浹背的哈爾巴,郭臨靈巧的武藝讓她在烈日下也並不顯疲態。哈爾巴喘著粗氣,眉角的汗珠順著肌膚紋理滑到眼角。但他混若為巨額,紅發下的一雙碧眸細細地盯了郭臨兩眼,才將雙鐧收迴拴在腰間,道:“我輸了。”
郭臨展顏而笑。這一場比試,她贏得不算簡單卻也不算難。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是她頭一次盡情地用父親傳授的要領來對戰。並且在這場對戰中,悟出以往武學中艱澀難懂的地方,這才是她最開心的。盡管打了有小半個時辰,可她卻仿佛感覺精力越來越充沛,越打越興奮。習武之人遇上能戰並能有所增益的對手,實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郭臨想到這裏,倒也忘了哈爾巴是漠北王子的手下,對他道:“如有機會,再行切磋。”
哈爾巴停下腳步迴頭看了她一眼,略一頷首,便繼續往場外走去。
世子在場邊候了半天,早就忍不住了。哈爾巴一下場,他便衝上前,靠近蘇德的看臺,揚眉喝道:“蘇德王子,我方郭臨已與你們的人戰了三場了,你服不服?”
蘇德氣得咬牙切齒,根本說不出話來。高徹辰微微一笑,移步上前,擋在蘇德麵前。世子一怔,對著他那綿綿的笑意,眉頭微擰。
高徹辰側身朝禦座恭敬一禮,朗聲道:“大齊武將英才輩出,臣等往日不知,今日卻親眼見到了,實在佩服之至。方才言語輕率,多有得罪,還望陛下海涵。”
皇上輕捋胡須,大齊威嚴盡顯,這等小事也就不計較了。點了點頭,算是應了這個禮。
高徹辰轉身看了眼場中的郭臨,表情激動,似乎蘊含著真切的敬慕。然而隨後他歎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
皇上心中莫名,開口問道:“使臣何以歎息?”
高徹辰一臉悵然道:“今日得見郭兆尹的英姿,始知英雄不問年少的道理。隻可惜我等手下武士武藝太低,不足以使郭兆尹發揮全力。臣為不能見到世上最強的比武而歎息……”
“哼!”蘇德突然出聲打斷他的話,神色充滿鄙夷,“什麼最強,就他,能比得過我牙帳武士的‘八兵大陣’?”
高徹辰一驚,掃向蘇德的眼光隱忍又略帶責備,似在怨怪他失言。
皇上起了興致,追問道:“何為‘八兵大陣’?”
高徹辰麵帶難色,躊躇了好一會兒,才答道:“乃是由可汗的親兵八人,持八種不同的武器,演練的一種陣型。實在愧對陛下,其實上不了臺麵的……”
陳聿修持杯的手頓了頓,雙眸微咪,緩緩抬起看向高徹辰。
皇上斜眼瞟了下看臺上的兵部尚書,兵部尚書會意,站起身來道:“今日既是比武盛會,就請高大人讓我們也開開眼界吧!”
高徹辰張口似要答應,臨到頭卻又蹙眉住了嘴,萬分惋惜道:“可這‘八兵大陣’演練起來,是需要人在其中充當敵手的。”
兵部尚書心中“咯噔”一下,又聽高徹辰續道:“往日裏,都是由我們可汗親自……”
此話一出,兵部尚書頓時鬆了口氣。他本擔心漠北有什麼古怪目的,可連可汗都能上場,那就不擔心了。他目光掃到場中還猶自迴味方才比武的郭臨,沉聲喊道:“郭臨。”
場中的人未動。
七皇子“噗嗤”一笑,探身喊道:“阿臨!”
“唉?”郭臨愣愣地迴過頭。
“兵部尚書在叫你呢!”
郭臨猛地轉身,這才看到大齊看臺上麵色有些難看的兵部尚書,她著實尷尬:“大人叫我何事?”
兵部尚書道:“漠北有一‘八兵大陣’,你可能與他們對練一番?”
“‘八兵大陣’?”郭臨默念一句,朗聲笑道,“好啊!”
皇上聽著她坦率直接的迴答不由一怔,隨即大笑:“果然是我大齊的良將!”
兵部尚書被這句“良將”唬得心尖一顫,偷眼瞟向皇上,又看了看場上的郭臨,見兩人都似乎沒有表現出什麼別的意思的樣子,這才稍稍寬了心,坐迴位上。
陳聿修目光微斂,沉沉地望向場中。良久,他低聲道:“我總有些不好的預感。”
“啊?”周泉光莫名其妙地迴過頭,待看清陳聿修的目光所指後,便粲齒一笑:“你就安心吧,以郭大人的體能,再戰個個把時辰都沒問題。那啥‘八兵大陣’的,演練陣法,本就是他們這種瓊關軍爺的強項啊。”
陳聿修慢慢抬眼,看向對麵看臺噙著一絲得體微笑,翩翩坐迴席位的高徹辰。沉聲歎道:“我指的,並非這個。”
郭臨望著逐個走上場的漠北武士,其中赫然還有剛剛戰過的巴圖和哈爾巴。每個人都持著不一樣的武器,除了巴圖的雙錘和哈爾巴的雙鐧,餘下的人分別是長棍、鋼矛、斧鉞、三股叉、青鋒劍、雙鋼爪。
這倒是把十八般武藝中的八長八短集齊了一半,郭臨從武器架上取下一根丈八紅纓槍。心中突然想到,似鉞這種逐步成為禮樂用具的武器,漠北可汗怎麼會知曉它的用法?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了。郭臨深吸一口氣,邁步朝八人走去。握著槍的手似乎都能感受到,貼著槍身的手心血液那興奮的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