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依然是這張潮紅發汗的臉,可上一刻還剛毅俊朗,如今,哪一處不是楚楚的柔美。七皇子呆呆地望著榻上的郭臨,神色說不清的複雜晦暗。
郭臨,郭寧……原來如此麼?
耳邊突然傳來世子低低的笑聲。七皇子怔怔地抬起頭,看到世子伸過手,緩緩搭在他的肩頭,聲音有掩飾不住的顫抖,卻在笑,自嘲地大笑:“意沈,我倆想是毒素未清,看花了眼啊,阿臨,阿臨怎麼會是……”
“堂兄……”
“哈哈,沒事沒事,我來給阿臨包紮。”世子揮開他的手,笑著走上前。
七皇子抓住他:“堂兄,你冷靜一點!”
“我還不夠冷靜嗎!”世子猛地迴頭吼道,“阿臨和我一起長大,我們同吃同睡,他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堂兄!”七皇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世子捏著他的手,不服輸地迴瞪,兩人鬥雞一般地僵持著。直到石塌上傳來一聲微弱的嚶嚀。
“阿爹……”郭臨蹙著眉,昏睡中的表情顯得極為悲愴。世子渾身一震,推開七皇子,搶到榻前:“阿臨,你怎麼樣了?”
他伸手去摸額頭,被那滾燙的溫度駭得一縮。眼見郭臨慘白幹枯的嘴唇還在輕微地張合,語不成音:“細腰……我來救你了……”世子呆怔在原地,真真心如刀絞。
這個在瓊關叱吒戰場的昂藏男兒,此刻卻隻能顫抖地捂住嘴,拚命壓抑住體內迸發的嚎啕與心痛:“阿臨……”
七皇子垂首站在一側,雙手早已捏緊成拳,指尖冰涼的溫度一同心境。
洞外的安子突然出聲:“咦?你是……”話音未落,室內光線隨之一暗。七皇子猛地迴神,側過頭去。
門口立著一個長衫素袍的欣長身影,肩頭的墨發還夾著幾片枯葉。他輕微地喘著氣,抬眼望見榻上人,長眉陡緊,奔上前來:“阿臨。”
世子睜著淚眼,呆愣地看著陳聿修伏身靠近,伸手試了試郭臨麵頰溫度,隨後扯下蓋在她身上的衣服。
“你……”世子失聲驚唿,飛快拉迴衣服蓋住胸口,吼道,“你做甚麼!”
“此處不便療傷,我們帶阿臨去幹淨些的地方。”陳聿修說著,解開隨身的包裹,掏出一件簇新的布袍,抖開來攬起郭臨。
“誰允許你碰她了!”世子驀地怒吼一聲,突然衝上來一拳擊出。
吼聲伴著落地聲傳入耳中,七皇子一怔,堪堪從思緒中驚醒。迴頭望去,陳聿修正一手撐著地,緩緩站起身。
世子半跪在榻上,兩隻手緊緊地攏住郭臨的衣領,將她周身掩得嚴嚴實實了,才輕緩地放迴榻上。
陳聿修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沉聲喝道:“你打算讓她發熱至死嗎?”
世子陰冷地迴過頭:“不需你管。”
“君意非,你長到這個歲數,依然和小時候一樣幼稚得可笑,”陳聿修嗤哼一聲,“你是與阿臨一塊長大沒錯,可那又如何,你有真心關心過她嗎?如若真心,那為何多年來你連她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世子渾身巨震,如遭雷擊:“你……你知道……”
七皇子踉蹌幾步,顫抖著扶住牆站穩,滿眼不可置信地望著陳聿修,仿佛是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人。
“不錯。”陳聿修抬腳上前,逼近世子,“現在,你可以讓開了嗎?”
“你,你陳聿修,怎麼會……你憑什麼……”世子幾乎語無倫次,又急又怒,頹然瞪大了雙眼,卻拿不出什麼氣勢。
陳聿修垂下眼,幾不可查地輕笑了下。隨後他仰起頭,黑眸深邃,目光銳利:“君意非,你早已輸我太遠,這輩子,你都追不上。”
他說完,不再理會旁人,上前輕手輕腳抬起郭臨,背在背上。順手拾起包裹,走出洞口時,遞在傻眼了的安子手裏。
安子戰戰兢兢地看了看前方遠走的陳聿修,又看了看洞內呆立著的兩位少爺,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快要急哭的當頭,終於救命一般聽到了七皇子的聲音。
“堂兄,”七皇子走過去,拉起世子,麵色還是最初的凝重,眼神卻如同荊棘燃火般炯炯發亮,“我們沒輸。”
他拉著他大步朝外走去,嘴角劃過一絲輕笑:“現在才剛剛開始而已。”
*
山道間草木重重,每有枝椏尖利,陳聿修總會先停下腳步,伸手將枝椏折去,再背負郭臨前行。
世子一忍再忍,實在忍不住,走上前用軟劍將路旁的枝椏全部斬斷。陳聿修抬頭看了他一眼:“多謝。”
“我不是幫你,我是為了阿臨。”世子收劍,冷哼一聲,抬步走在前方。
陳聿修減慢步伐,卻見七皇子並沒有跟上前的想法,略一思忖,知他要殿後,便坦然走在二人中間。不多時,眾人便行到一條小溪邊。陳聿修停下腳步,吩咐安子休整。世子杵在一旁,冷眼瞧著他把郭臨放在樹下,拿出幹淨的布巾就著溪水打濕,一點一點拭去郭臨額上的汗珠。
溪水涓涓流淌,眾人各有心事,對顧無言。順著小溪行到官道附近時,又過去了半個時辰,太陽晃上了頭頂,*、刺眼地覆蓋在一切燥亂上。
倏忽幾聲“叮叮”響,從官道後方的密林傳來。七皇子反應最快,霍地上前,擋在郭臨身前。世子也提著劍,和七皇子一左一右,凝神望向出聲處戒備。
卻聽腳步窸窣,不多時,一個金色的禪杖擊上地麵,麻鞋白襪的腳緊隨其後。“咦?”七皇子愣了下,詫異地抬頭。
對麵的僧人也被眼前的場景驚住了,一時呆滯,都忘了提醒身後的同伴。幾個僧人陸續走出密林,站上官道,恰好和這邊的七皇子、世子,大眼瞪小眼。
“明休,怎地止步不前啊?”蒼老的聲音徐徐傳來,話音剛落,一個須眉皆白、麵容削瘦的老僧就走了出來。
七皇子望了那老僧半晌,猛地踏步蹦起,把近旁的世子嚇了一跳。“了善大師!”他喜笑顏開,大奔上前。
那老僧一愣,探頭瞇眼細瞧,這才看清眼前的人,不禁抖須笑開:“居然在此碰到了七殿下……”
“堂兄,聿修……這是我在君山皇覺寺時,照顧我的了善大師,也是皇覺寺的方丈。”七皇子笑了笑,轉過頭避開眾僧朝世子做了個口型:“自己人。”
世子鬆了口氣,放下軟劍。七皇子望到他身後的陳聿修,便對了善道:“大師,我有個同伴受傷了……”話到一半,他卻遲疑了。了善醫術高超,他來救治郭臨,正是上上之選。可郭臨的身份……
猶豫間,陳聿修已背著郭臨穿過他穩步走來,朝著了善微微躬身:“還請大師援手。”
了善隻抬頭看了一眼,便低眉道:“女施主失血過多,又著涼發熱,拖延已久。須得到個幹淨封閉的地兒施針急救,此處山風淩冽怕是不妥。”
陳聿修了然點頭:“我已派人在此處山脈四周備車以候,眼下愈行愈北,後又有追兵。還請大師隨我們一道北行,最快半個時辰能出山口,到時上了馬車便能救治。”
了善朝北麵山巒望了望,心下驚歎這位年輕人對山脈地形結構的熟知與計算。他看了眼七皇子,多少判斷出了眾人的身份。便對那句“後又有追兵”心照不宣:“如此甚好。且皇覺寺的僧人,也在泰州北道的淮水路口接應。七殿下隻身在外,身無護衛,我等身為皇家寺廟僧眾,自有義務保護殿下安危。還請諸位,在應急救治這位女施主後,隨老衲前往君山。”
“可是師父,我們不是還要去南山……”年輕的僧人中有人道。
了善抬起手製止了他的話,微微搖了搖頭:“明休,你帶上師弟,去泰州南山寺通告一聲,說我擇日拜訪。”
明休見師父神情鄭重,不敢再言,雙掌合十,帶著師弟,朝東去了。
世子走上前,朝陳聿修伸出雙手:“你背了一路了,這會兒交給我吧,速度能快些。”
陳聿修直直地盯著他,須臾揚眉道:“好。”
*
昔日冰冷的記憶,在眼前緩緩消散,細腰的笑靨、父親的琴音越飄越遠。郭臨想要伸手去抓,卻使不上力,徒然望著那道窈窕的身影消失於混沌。空乏虛無間,鼻尖若有若無盈著一縷清香,似木非木,似草非草。恍惚身處清幽竹林,飄然而又悠遠。
郭臨徐徐睜開眼,於模糊的光暈中望見一個輪廓,她艱難地出聲:“……聿修?”
“是我。”感到手指被那人抱住,暖意襲人。郭臨闔上眼:“世子他們……呢?”
“他們很好,你昏睡了五日,眼下我們已在君山的皇覺寺,由地方府軍護衛。七殿下和意非了善大師已經瞧過了,全然無恙,毒素皆清。”那人微微俯身湊近,聲音溫潤,“阿臨,不用擔心了。”
郭臨輕舒一口氣,枕著他的胳膊,沉沉地睡去。
世子原本在聽到郭臨喚他的那一刻就衝上前,卻在離她一步之遙時猝然停下。他原先還不信,可此刻二人的細聲細語,陳聿修對郭臨心思的了解,郭臨對陳聿修的全然信任,都由不得他不相信。
成親那日城牆上的嬉笑,阮雲懷孕的騙局,子莫須有卻又真實存在的“阿臨之妹”。總總思緒紛擾,多重情愁激憤,最後,空餘萬般悔意在心間……世事何其不公,他與郭臨明明是這世上最親密的人,然而這種親密卻是道假象。被陳聿修殘忍地揭開,頹然崩塌。
禪室內,了善手捧佛珠,默默誦經。許久睜眼,見身旁的七皇子,目光深邃,正筆直地盯著前方佛像。
了善歎口氣,收起佛珠,道:“此次見殿下,突覺殿下心思晦澀,愈發難懂了。”
“嗬……”七皇子嗤聲輕笑,“大師莫要打趣我,我的心思,橫來豎去,不就那幾樣麼。”
“哦?原先老衲隻知殿下浮於臉上的心思,現下,”了善微微一笑,“願聞其詳。”
“大師,十歲前的我因母妃遭後宮陷害被迫出宮入寺。年幼心智未開,不知何為。然十歲開始,知道母妃過得不好,舅舅們與我合謀,促成奉旨迴宮。那時的我為母親而活。”七皇子緩緩低下頭,“迴宮後,因長相似父皇得其親睞,大哥、三哥,便時常‘關懷’我,此時,為自保而活。”
他幽幽地歎口氣:“直到去歲大哥逼宮敗亡,三哥聲權甚望。而我也頭一次看到了那個位子,與我相距不遠。這時,我為奪位而活。”
“去年入京,曾與殿下一見,那時的殿下雖野心勃勃,卻不像如今這般複雜難懂。”了善輕聲道。
“是啊,哪怕是奪位,也是為了我的母族,和身後利益牽扯的一群人。”七皇子抬頭看他,苦澀一笑,“可眼下我方知,世上最難,是為自己而活。”
了善莫然收了笑意,鄭重地望向他。
“大師,若有一人,紮根於心,我想用權勢地位,用盡一切將她留住。甚至希望榮登大典的那一日,她能立於我身側。”七皇子目光縮緊,聲音微顫,“我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