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陣陣轟響,塵沙遍起。三月的寒風(fēng),拂著層層沙粒貼近粗糙的麵頰。
廣闊無際的沙土上,黑壓壓的騎軍滾滾而過。聲勢如雷,迅捷猛突。
“殿下!”一騎遠(yuǎn)遠(yuǎn)從側(cè)麵靠近,那漢子馭馬而來,並駕而馳,“如何,今日跑得可爽快?”
“爽快?”
那疾馳的駿馬揚(yáng)蹄嘶鳴,黑甲背後鮮紅的披風(fēng)陡然拂風(fēng),黃沙之間耀眼的亮。那人側(cè)過臉,劍眉星目,俊朗生輝。他的笑聲清朗澄澈,潺潺灌入人心:“確實爽快!不想如今倒是你們朔方軍最為滋潤,想往金河邊來策馬,就從這日起盡興到日落。黃沙遍野,全是好去處!”
“魏王殿下又來打趣末將了!”那漢子仰頭大笑,絡(luò)腮胡子顫顫直晃,“若不是昔年郭將軍帶領(lǐng)神武將突厥驅(qū)逐至陰山之北,青山下這塊好地,哪裏是我們能暢懷奔馳的?……如今您重振神武軍威,指不定來年,咱們能將突厥趕得更遠(yuǎn),哈哈!”他朝天揮了一下金背大刀,滿臉的潮紅喜悅。
君意沈抿唇一笑,淡淡地收迴目光,狀若無意地問道:“羅將軍卻還記得郭將軍麼?”
“怎麼會忘!”羅騫歎口氣,“水淹突厥三軍的大膽和神勇,末將親眼所見,這輩子都忘不了……隻可惜青山刀崖那場血戰(zhàn),神武餘軍再無一人生還。唉!”
“青山啊……”君意沈微微仰起頭,看向遠(yuǎn)方沉霧淡影的連綿山脈。
羅騫望了望天色,道:“殿下今日還要進(jìn)青山麼,若去的話,末將這就張羅。”
“不。”他閉上眼,輕笑一聲,“還去甚麼,這兩年不是早就踏遍了……再說,”他霎時睜開眼,俊逸的黑眸深邃明亮,“蘇老將軍難得大病痊愈,告老還鄉(xiāng)前還不忘來他一手建立的瀚海都護(hù)府看看,本王又怎能缺席呢?”
羅騫一愣,繼而笑道:“原來如此,殿下果真厚愛優(yōu)待臣下,和從前的傳聞不同。”
“哦?”君意沈微微闔眸,忍不住笑出來,“從前什麼傳聞?”
“說小太孫剛剛被立那會兒,殿下心灰意冷,躲進(jìn)軍營以鐵血手腕重建神武。一旦發(fā)現(xiàn)部下違紀(jì),那必是一頓……”羅騫洋洋灑灑說了半晌,總算在護(hù)軍慘白的臉色中停了嘴。這才意識到方才說了多少大逆不道的話,唬得幾乎要栽下馬來。
“嗬嗬……”君意沈朗聲大笑,倏地伸出手拍了拍羅騫的肩,“口無遮攔,迴去可要自罰三杯。”
羅騫渾身的冷汗密密麻麻貼著額頭,嚇得高高提起的心眼,卻在肩上的幾掌輕拍中須臾舒散。他長籲一口氣,笑出一口白牙:“末將但聽殿下的!”
日沉漸西。駐馬高土樓牆下,君意沈仰頭望向這座森然的都護(hù)府。聽著一陣緩聲巨響,大門徐徐開啟,羅騫側(cè)身衝他做了“請”的姿勢。他頷首微笑,輕輕扯韁,馭馬前行。
門內(nèi)道旁站了數(shù)排人影,見到他齊齊下拜:“見過魏王殿下!”
尾端一個氈帽灰袍的人,朝他多看了幾眼,才跟著跪拜下去。君意沈觸到譚伯的目光,抿唇一笑,渾若無意地收迴視線,朝眾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兩年前,蘇恭翎受郭臨掩護(hù),安然迴到朔州。神武軍雖滅,可他因著將蘇德送迴京城的這份功,位列正三品懷化大將軍,並被皇上親自任命成為瀚海都護(hù)。
都護(hù)府秩序井然,君意沈隨著羅騫穿過長梯,走進(jìn)熱氣彌漫的廳室。屋內(nèi)樸實無華,老舊圍桌旁正獨(dú)自斟茶的耄耋老者,顫顫巍巍地扶著桌麵站起身,朝他長身一恭:“末將蘇恭翎見過魏王殿下。”
這樣艱難的行禮,眾人心皆不忍,正侯著君意沈喚他免禮。然而過了好一會兒,都沒見身旁有動靜。
看著白發(fā)木釵的頭頂顫抖著抬起,那雙滄桑訴盡的渾濁老眼望來。他終於笑了,眸中閃過一道奇異的利光,君意沈冷聲發(fā)笑:“蘇將軍,你總算敢見本王了?”
羅騫心中一緊,暗道不好。忙拱手道:“殿下,那時蘇老將軍剛從陰山下來,得皇命馬不停蹄地又護(hù)送蘇德迴京,是連番勞累才會病倒不支。絕非故意稱病避開殿下……”
君意沈含笑轉(zhuǎn)身,分明是春風(fēng)和煦的臉,卻看得人如墜雪山:“他人帶了全軍十日口糧,生死艱存近二十日後,血戰(zhàn)而死。可某人卻能一路進(jìn)京領(lǐng)功受封,功成名就迴歸朔方,肆意病倒謝客,真是一番好算計。羅將軍,你說是不是?”
羅騫一時語塞,卻在這時,傳來那道蒼老的嗓音:“羅將軍,你先下去吧,老臣……有話單獨(dú)和殿下說。”
君意沈嗤聲而笑,等身後門扉闔上,他已一個箭步踏上前,擰起老者的衣領(lǐng):“蘇恭翎,別想耍什麼花樣,要你死得人不知鬼不覺……本王有的是法子。”
*
“囉,這兒是黨參,這是茯苓、肉桂、陳皮、當(dāng)歸、白芍……白術(shù)要炒了用。要是得閑去鎮(zhèn)上收來大棗,也一並加入。”
“哦……好!”
廚房內(nèi)簌簌幾聲筆記響,片刻傳來藥童無奈地歎息:“寫錯了,白術(shù)的術(shù)……是醫(yī)術(shù)的術(shù),同字不同音的。唉,我說你啊,在滄州和家人好好生活不行麼,幹甚偏偏跟來?”
少女嬌柔的聲音鼓足了勇氣:“我就是想跟著趙哥哥學(xué)醫(yī)不行麼?”
“噗,就你?我們藥王穀收徒規(guī)矩可大了……”藥童嗤笑一聲,連連惋歎,“明明是金蟬脫殼的關(guān)鍵時刻,偏生門口那兩笨蛋居然又把你放進(jìn)來。不過我可先說好啊,你也給家裏留書了,這番出走便算不得是我們拐了你……這日後公子願不願意留下你,還得看你的悟性。”
陽光越過古舊的木閣窗,照在雙寧的淺紅衫子上,她怔怔地抱住懷中線本,輕聲道:“趙哥哥……公子他,照料的那位白衣姐姐,是誰啊?”
藥童抽出她懷中的紙筆,將一塊幹淨(jìng)的托盤放在她手上。托盤上,青瓷茶盞熱氣飄悠,淡淡的藥香盈鼻。
“你首要記在心中的,便是什麼該問,什麼該做。”
雙寧懵懂地端著茶盞走出廚房,她仰頭看了一眼樹影婆娑中的晴空萬裏,抬腳穿過僻靜幽庭。土木搭建的村落院牆下草木繁盛,明明是全然不搭調(diào)的景象,卻在此處清晰見到。
這個小小村莊裏,這間陳舊院落,外觀絲毫不起眼,內(nèi)裏卻是這般雅致,無處不透露著細(xì)心。雙寧心底微酸,她知道這裏所有的心思,都隻為那一人……
暖房中爐火不息,榻上雲(yún)被長垂,郭臨伸手拂開被角,終於從連日的昏睡中醒來,隔著白綾徐徐睜開眼。
門扉被人輕手輕腳推開,接著是幾點(diǎn)水珠濺地的聲響。她翻了個身,撐著床榻坐起。
“啊!”一聲驚唿,郭臨聽著來人怯生生地道,“可是雙、雙寧吵醒姐姐了?”
這聲音,倒是那日她初醒時被嚇壞的姑娘。她連忙擺手道:“無事,屋裏太熱……”喉間發(fā)出的嗓音異常的嘶啞,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右手突然被一物輕輕觸碰,她陡然一驚。“是藥茶,姐姐喝茶。”雙寧拉著她的手握上那杯剛好溫?zé)岬牟璞?br />
“多謝。”
雙寧打開床邊的窗扉,讓暖陽照進(jìn)屋內(nèi)。迴過身,見郭臨也剛好側(cè)過頭來,白綾下的肌膚白皙通透得不見血色,唇瓣卻在蒼白中透著一點(diǎn)紅潤,嬌豔的連她看了都心間直顫。
她想起那日親眼所見的纏綿深吻,麵上不由一紅。連忙出聲道:“姐姐可是想曬曬太陽?雙寧扶你到屋外去吧,陽光雖大,可也有田野拂來的暖風(fēng),不冷的。”
“田野……?”郭臨苦笑一聲,“原來我昏睡一迴,便已從海邊到了鄉(xiāng)間……”
雙寧抬住她的手,觸手冰涼,她小心翼翼地攙著她一步一步走向門外。挨得如此之近的明明是占據(jù)了心上人的女子,可看著她一聲不吭地忍住腿腳巨痛,額上密集的汗珠在陽光下星星閃爍。不知為何,雙寧竟對她半點(diǎn)也生不出怨氣。
或許是因為她和趙哥哥有太多的相似?雙寧不明白,但她已不再多想。拿出帕子給郭臨拭汗,聞到鼻端幽幽的花香,她笑道:“姐姐在這兒稍等,雙寧摘點(diǎn)花來。”
“好。”
郭臨喘息一笑,手指無力地搭在扶手上。那藥茶也不知放了什麼,似乎勁頭甚猛,隻不過十步的功夫,她便已連撐起上身都覺得吃力。
悵然的無力感不斷膨大,幾乎令她喘不過氣,她咬牙擰眉,汗珠不斷聚集,最終順著下巴滴落。滿腔的怒火,可又偏偏連發(fā)泄的氣力都沒有,她忍不住一聲一聲地哂笑,嘶啞的笑聲到來最後,直如嗚咽。
良久,她喘息著靠在椅背上,頹唐長吸幾口氣。感到身旁來了人,不由歉然道:“嚇到你了吧……對不住。”她竭力平緩唿吸,朝旁探出手,“勞駕,扶我起身走走可好?”
指尖撞上了寬厚溫逸的胸服,腋下和膝彎同時探來手。她身上驟然一輕,整個人已被淩空抱起。
情急間咽下唇齒間的驚唿,圈在他脖頸後的雙手握緊成拳,微微戰(zhàn)栗。可她卻沒有如那日一般收迴,原本繃直僵硬的雙腳也在強(qiáng)自放鬆,她喝了口氣,朝他笑了笑。
“尋雪。”
趙尋雪的步伐微微一頓,沒有說話。下一瞬,婆娑陽光傾灑周身,溫和的暖風(fēng)拂起碎發(fā),撓得人耳後發(fā)癢。周身悵意舒適,她卻隻有涼意在心底無限蔓延。
“我是不是……永遠(yuǎn)也好不了了?”
他怔默良久,在她耳畔輕聲歎息:“有我在。”
“尋雪,”她咬住下唇,猛然出聲,“放我走吧。”
腰背後的手臂僵硬如鐵,郭臨不管不顧:“我不過是個廢人,你當(dāng)真無須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哪怕你做再多,我亦一樣,不會愛你。”
她咽了咽幹癢的咽喉,執(zhí)著續(xù)道:“我還有很多事要做,耽誤了兩年……害死姚易、梁儀的人還在世間逍遙。我無法容忍……一刻都不行!”記起慘死眼前的人,清淚頓時染透白綾,倏然垂下,“尋雪,我這輩子都和殺戮脫不了幹係。但你不同,你還有萬般人生可走……”
“可你……殺了所有人,唯獨(dú)放過了我。”
他抱著她重新在躺椅上坐下,攬過她的腰身入懷。“阿臨,為何不肯承認(rèn)你對我有情?”他垂下首,貼上她的額角,“我的命永遠(yuǎn)是你的,所以,我這輩子都不會放手了……”
郭臨咬緊牙關(guān)急促地喘息,渾身汗毛倒豎,被他攬著的地方渾如針紮。她不知哪裏起的氣力,突然一把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頸。
“放過你……哈哈,是啊,兩次放過你,都讓我悔恨至今。”她一把扯下白綾,緊閉的雙眸不顧光刺睜開,豆大的淚珠滴滴濺落,“趙尋雪,我就是死在青山,也不想被你救起!你說得對,我就該連你一起殺掉,現(xiàn)在也不遲……”
渾暈的視線中,他一雙無波無瀾的眸子靜靜地望著她,哪怕整張臉因為她的掐陷漲得通紅近紫,那截眸光也依然毫無動色。
哪怕再多半分的怯弱,她都能像殺死所有背叛她的人一樣,用盡餘勁,將他扼死在眼前。可他隻是望著她,坦然隨意地,任她作為,任她摧毀……
“你猶豫了,阿臨……”
所有力氣頃刻瓦解,煙消雲(yún)散。她頹然地倒在他懷中,渾身痙攣戰(zhàn)栗。
“阿臨?!”趙尋雪猛然驚神,倉皇扶起她。懷中的身軀冰涼顫抖,他霍然起身,抱著她大步朝屋內(nèi)走去。
日落餘暉,蟬蟲空鳴。雙寧躡手躡腳靠近房門,聽著裏麵安靜無聲,心下稍安。然而剛剛推開房門,便望見榻上本該歇息的郭臨,正撐著床板咬牙起身。
雙寧驚唿一聲,連忙上前扶住她:“姐姐你快躺下,趙哥哥說了你現(xiàn)在還不能起身,不然那腿就廢了!”
郭臨眸中閃過一絲利光,片刻黯然消散,她澀聲道:“我不過想看看那束花……”
雙寧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案桌上藍(lán)白瓷瓶裏,插著一簇白紫星斕的花束。她輕靈一笑,上前拔下花束捧來:“這是雙寧摘的龍梢子,五月的花裏,數(shù)它最香啦!”
“香?”郭臨怔怔地抬起頭。雙寧掰下最大的一枝,湊到她鼻端:“姐姐你聞。”
嬌豔舒展的花瓣在窗格傾斜的日光下淩芳而俏,良久,她緩緩闔上眼,淚泛而落。
“……原來如此,原來我是這般認(rèn)錯的,”她睜開淚眼,朝雙寧淡淡而笑,笑得淒美絕然,“雙寧,謝謝你……隻可惜,我聞不到了……”
那片清幽竹林,那段沉沉竹影……流觴曲水,竹枝香息,似鏡中華月。落地清脆,遍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