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亮了,在黑暗中沉寂了整夜的監(jiān)房忽然滿室皆明。
“鏘啷”,厚重的牢門被向內推開,發(fā)出響亮的金屬碰撞聲。
一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先走進來,滿頭灰白色短發(fā)往後疏,露出寬闊的寫滿睿智的前額,眉毛已經全白,臉上卻沒有多少皺紋,鼻挺口方,下顎微陷,顯示出這人老而彌堅、難以妥協(xié)的個性。
他步履從容,鋥亮的皮鞋踩著地板“哐哐”作響,皮麵與市場上流行的仿皮人造革完全不同,一眼就能看出是剝了真正的動物皮料精心鞣製而成。在大明的法律裏,狩獵野生動物與使用野生動物皮製品同罪,也就是說,單是這雙鞋就能讓他在監(jiān)獄裏待上十年。
前提是,真的有警察敢來拘捕,真的有法庭敢於審判。
中年人似慢實快地走進囚室,並沒有左右張望,由始至終臉上帶著適度的微笑,眼神溫和明亮,讓人一看就心生好感。像他這樣的人自小束發(fā)受教,書可以讀得不好,禮儀卻必須放在第一位,因為他們身份再高,學得再多,本質上仍然是仆人。
大明最尊貴的那家人最信任的仆人。
他一直走到囚室內側的床前,原地立定,腳後跟輕輕一碰,這時又能看出他身上殘留的軍隊痕跡。
“早上好,”中年人對著床上的人微微躬身,“我來接您迴家。”
床上那人本來連頭帶尾都縮在床單裏,聞言動了動,深藍色的床單如落潮般退下去,露出一張英俊的臉和他半/裸的肌肉線條起伏的上身。
正是朱標在安全門前遇見過兩迴的軍官。
…………
……
“是你。”軍官皺眉看著中年人,“兵馬司也是有本事,居然能聯(lián)絡到你。”
中年人又欠了欠身,“您的身份太貴重,兵馬司不敢自專,上報到北鎮(zhèn)撫司,剛好是紀千戶接收。”
紀?軍官想了想,恍然道:“紀綱那小子是你的人,兵馬司隸屬都察院,有疑難不去找都察院卻找北鎮(zhèn)撫司,裏麵也是你的人動了手腳。”
“不敢,”中年人鎮(zhèn)定地道,“是您的身份太貴重,嚇壞了小孩子們。”
他提了兩次“身份貴重”,軍官又怎麼聽不出話裏麵的規(guī)勸,悶哼半聲,一把掀開床單,赤身裸/體地跳下地。
他身材極好,高度超過一百九十公分,寬肩一路向下收束,腰圍卻不過二尺,渾身上下並無絲毫贅肉,肌肉含量高,但又不是板結的死肉,皮膚光滑細膩,肌理線條流暢,堪稱力與美地完美結合。
中年人垂目不去看他的裸/體,清脆地拍了拍掌,敞開的牢門外立即走進一列侍女,每一位都穿著白色整潔的仆裝,麵容姣好,身形窈窕。
侍女們手上捧著各色用具,進來以後輕巧無聲地忙碌,先支起等高的穿衣鏡,又打開三層紫檀木匣,小心翼翼地取出細齒梳、剃刀、膏沫等梳洗用品。
軍官有些煩悶,但知道他們不肯放過他,隻好耐下性子站在原地,張開雙臂,任由侍女們分工合作,為他修剪指甲、清理角質、剃去須根……做一些他這段日子以來不耐煩親手去做的事。
他任由一群侍女像螞蟻攀大樹那樣掛在自己身上,眉頭皺得更緊,向中年人問話的口氣也更差,“我以錦衣衛(wèi)的身份攜帶粒子炸彈,兵馬司那邊沒收到通知嗎?連續(xù)在機場攔了我兩次,這次還關了我七天,你們幹什麼吃的?”
這話已經有問責的意思了,中年人卻仍是不慌不忙地欠了欠身,“南鎮(zhèn)撫司遠在第七區(qū)向一區(qū)的兵馬司行文,各區(qū)之間公文延遲本是常事,遺失之地的反賊近期分外活躍,航空管理局不得不加強反恐力度,寧枉勿縱,這是內閣的老大人們默許了的。”
用一句朱標更熟悉的話解釋——誰叫你運氣不好遇到嚴/打呢?
軍官頓時無語,中年人微低著頭並沒有看他,不疾不徐地繼續(xù)說道:“等南鎮(zhèn)撫司的行文到了,兵馬司本想立即放人,卻又有聰明人認出了您的身份。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處理不好也算一場公關危機,所以這位聰明人急報北鎮(zhèn)撫司,紀千戶再把消息送到我這裏,準備周全也需要花點時間……”
嗬嗬,軍官直想冷笑,他這才明白兵馬司沒有審他卻關他七天的原因,合著這群官僚早就認出了他的身份,為著奇貨可居,居然膽大包天地扣住他向中年人示好。
何止一位,果然這大明的官場上有的是聰明人!
侍女們?yōu)樗嵯赐戤叄謴拈T外捧進來一套內外衣物,跪下來服侍他穿戴,臉對著他垂在內側的男□□官,麵不改色,渾如泥塑木雕一般。
中年人欠了欠身,臉上也是八風不動,你永遠看不穿他這張討人喜歡的臉下麵真實的心意。
軍官很快就換上一身嶄新的禮服,不同於之前的錦衣衛(wèi)製服,這次的禮服是深黑色,領章、肩章、綬章均為銀色,肩章沒有軍銜,圖樣是一條騰雲盤繞的龍。
中年人從侍女手裏接過手杖,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奉上來。
手杖鑲得也是銀色的龍紋杖頭,軍官握在掌心中捏了捏,覺得白銀始終不如黃金容易捏合成舒適的弧度,但他不能使用金色或者明黃,大明隻有兩個人有那樣的資格。
侍女抖開披風,掂起腳尖為他搭在肩後,軍官隨手推開她,自己係上了最後的帶扣。
等身高的銀鏡被推到麵前,軍官凝視著鏡中倒影,半晌,忽然發(fā)問:“有沒有大哥的消息?”
中年人不答,侍女們像貓一樣輕捷靈巧地退出監(jiān)房,留下一室緊繃的沉默。
軍官等待著,越等越是心涼,越等越是不服氣,像有一團火沿著他的脊柱往上急躥,“蓬”一聲就燃著了他全部的理智。
他縱聲大笑出來。
外間的侍女們麵麵相覷,合力拉攏牢門,再往外退,躲到裏間的談話聲傳達不到的地方。
“他還沒死心不是嗎?”軍官憤懣地咆哮,“我在外麵為大明出生入死,和叛賊拚得命都不要,他心裏卻隻有那個坐在家中也會失蹤的蠢貨!隻有他才是他的兒子,我不是他的兒子!”
“你告訴我,我是不是他的兒子!?”
聲音在密閉的室內帶著嗡嗡的迴音震蕩不休,中年人麵色不改,安穩(wěn)地等了一會兒,等到耳朵裏的雜音消失,等到軍官發(fā)泄完心中鬱結,粗重的喘息逐漸變緩,猙獰的表情恢複平靜。
“殿下,”他又欠了欠身,“新聞發(fā)布會三分鍾以後召開。”
軍官,或者說大明帝國的第二順位繼承人,排行第四的皇子殿下,他咧了咧嘴,看到銀鏡裏的自己露出一個充滿嘲諷意味的笑容。
嘲諷自己,或是那位高高在上,自以為能掌握一切、永遠不會犯錯的皇帝陛下,相信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解答。
他轉身往外走,皮鞋和地板接觸發(fā)出清脆的腳步聲,守在外間的侍女們本該聽不見,卻奇跡般及時推開了牢門,彎腰恭立在道路兩側。
他繼續(xù)往前走,穿過兵馬司大堂,所經之處的官員無不跪地叩拜,放眼望去盡是紅色、綠色的官袍,黑壓壓的襆頭埋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這就是從禦座之上往下看的感覺,他想。
門一扇一扇在他麵前自動打開,仿佛魔法,或許真的是魔法,名為權力的魔法。
他站在最後一扇大門後,稍稍駐足,中年人卻不知從何處現(xiàn)身出來,“砰”一聲,毫不遲疑地推開了門。
閃光燈鋪天蓋地淹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