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城戒嚴(yán)之前, 謝憐等人連夜趕路, 到了另一座城。
他還是把國主與王後安置在隱蔽之處,自己和風(fēng)信外出掙錢。可是,在前一座城裏掙不到什麼錢的他們,並不會在另一座城就突然開運了。
兩人仍是往往忙活一天後隻能拿到微薄的工錢,而且, 因為往日形影不離的三人組裏突然少了一個人, 另外的兩個人都極不習(xí)慣。比如, 之前是慕情負(fù)責(zé)收好錢袋,隨時清點數(shù)目, 現(xiàn)在慕情走了, 風(fēng)信直言他說不定會把錢弄丟,謝憐隻好把錢袋收在自己身上。每次點著那一點點少得可憐的數(shù)目, 他簡直無法相信, 這就是他勞動一天的報酬。須知,從前的他, 哪怕是打賞乞丐也不止這個數(shù)啊。
沒了慕情,也沒了給國主王後送食物的人, 謝憐隻好每天都帶著風(fēng)信,親自把各種所需物送到國主王後的藏身之處。能常常見到兒子了, 這一點卻讓王後十分高興, 一高興,她就下了廚。這天,她又讓謝憐和風(fēng)信兩個嚐嚐她燒的湯, 拉著他們坐到桌邊,道:“你們兩個都要好好補補啊,全都瘦了。”
風(fēng)信冷汗直流,屁股一沾凳子就彈了起來,擺手道:“不不不,王後陛下,風(fēng)信不敢,萬萬不敢!”
王後和顏悅色地道:“你這孩子,有什麼不敢的?來,坐下。”
風(fēng)信哪敢說?是真的不敢,硬著頭皮坐下後,王後送上了她的勞作成果。風(fēng)信猛吸一口氣,突然揭開鍋蓋,謝憐坐在上席,兩人看到鍋裏事物,都是一臉慘不忍睹。
謝憐低聲道:“這雞……死得好慘。”
“……”風(fēng)信嘴唇微微翕動,道,“殿下,你看錯了,裏麵根本沒有雞。”
“???”謝憐:“那裏麵飄浮的這個死雞一樣的東西是什麼?”
風(fēng)信:“我猜是羹糊吧……形狀有點不對?”
兩人研究了半天也猜不出鍋裏的這個到底是什麼。王後給謝憐各盛了一碗,風(fēng)信自己搶著盛了一碗,等王後一進(jìn)屋後去找國主,他們立刻把自己碗裏的湯倒掉,然後裝作一飲而盡意猶未盡正在抹嘴的模樣,道:“飽了飽了。”
見狀,王後頗為高興,道:“好喝嗎?”
謝憐言不由衷地道:“好喝,好喝!”
王後高興地道:“好喝你們就多喝些吧!”
謝憐險些把那一口並不存在的湯給噴出來,舉起手帕裝模作樣地拭著嘴角。這時,王後似乎猶豫了片刻,道:“皇兒,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別怪娘多嘴啊。”
謝憐心中微緊,放下了手帕,道:“什麼事?您問吧。”
王後在他身邊坐下,道:“慕情那孩子呢?怎麼這幾天都沒來?”
果然。
聽她提起慕情,謝憐的心更緊了,道:“啊,我交代了他一些任務(wù),所以他先去別的地方了。”
王後似乎鬆了口氣,點點頭,隨即,又道:“那他什麼時候迴來?”
謝憐道:“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要在外麵……不能迴來了。”
聞言,王後看起來有些為難,謝憐覺察到了,道:“怎麼了嗎?”
王後立即道:“沒什麼。”
還是風(fēng)信眼尖,忽然道:“王後陛下,您的手怎麼了?”
手?
謝憐低頭一看,登時驚了。
他母親原先一雙保養(yǎng)得當(dāng)、雍容華貴的手,此刻,卻是看起來有些駭人。指節(jié)處都破了皮,隱隱還有些血跡。謝憐豁然站起,拉住她手道:“這是怎麼迴事?”
王後忙道:“沒怎麼迴事。就是洗了些衣裳被子,但我不怎麼會洗。”
謝憐脫口道:“您為什麼要自己洗?你可以……”
話音未落,他就卡住了。可以什麼?可以讓宮女仆從幫忙洗?可以讓慕情幫忙洗?都不可能了。
逃亡路上,一直以來,慕情作為近侍,包攬了謝憐和國主、王後的各種日常貼身事物,他一走,一下子所有瑣碎雜事都沒人做了。
沒人做飯了,沒人洗衣了,沒人疊被了。原先簡單無比的日子,突然間變得哪兒都不順手了。謝憐倒還能勉強忍忍,因為他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但他享慣了清福的母親哪裏幹過這樣的粗活?而如果王後不親自動手,又能讓誰來代勞呢?
沉默半晌,謝憐道:“您放著吧。我來洗。”
王後笑道:“不用。你好好做自己的事。我沒洗衣煮飯過,反正每天也閑著沒事,自己做做,還挺有意思的。特別是看你們吃得開心,我也很有滋味。”
那鍋湯就是他母親用這樣的一雙手做出來的。但是,他們卻沒喝一口,就把湯偷偷倒掉了。謝憐和風(fēng)信對視一眼,均感不是滋味。這時,王後又道:“對了,還有一件事。就是,你明天能不能帶點藥迴來?”
謝憐微微睜眼,道:“藥?什麼藥?”
王後愁容滿麵,道:“唉,我也不知,要不你去藥鋪子裏問問,咳血之癥要用什麼藥?”
“咳血?!”謝憐愕然道,“誰咳血?您嗎?父皇嗎?你們怎麼不早說?”
他聲音大了些,王後立即道:“低聲!”然而,已經(jīng)遲了,屋後傳來一個怒氣衝衝的聲音,道:“我叫你不要多嘴!”
正是國主。見已經(jīng)被他聽到,王後也不遮掩了,衝屋裏道:“可是,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
謝憐徑自走進(jìn)屋後,見國主窩在一床破被子裏。這些天他沒怎麼仔細(xì)看,現(xiàn)在一瞧,國主一臉病容,麵頰都幾乎凹陷下去了,在陰慘慘的屋子裏越發(fā)顯得麵色極壞。哪裏有什麼一國之君的光環(huán),根本就是個臉色灰敗的糟老頭子。
謝憐根本用不著把他的脈就知道,一定病了很久,而且病得不輕,甚至整個屋子裏都彌漫著一股霧霾一般的病氣,令人難以唿吸。想到王後說的是“咳血之癥”,他一急,聲音一下子就揚了起來:“這是怎麼迴事?!”
國主鐵青著臉道:“你這是什麼口氣?”
王後和風(fēng)信都進(jìn)來了。謝憐道:“你先不要管我是什麼口氣。病了怎麼不早說?”
國主怒道:“你這是在教訓(xùn)孤王嗎?任何時候,孤王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都不需要你來教!”
見他居然還在強,謝憐不可置信道:“你簡直不可理喻?都這個時候了還要強調(diào)自己的身份權(quán)威嗎?”
國主大怒道:“滾出去!快滾!”
王後和風(fēng)信趕緊把謝憐拉了出去,道:“皇兒!不要這樣了。他是你父皇,又病了,你讓著點吧。”
逃難帶病,尤勝雪上加霜。謝憐把臉埋進(jìn)手裏,道:“母後啊!你們?yōu)槭颤N不早說?早點說,也許就不會拖成咳血之癥了!您知道這病有多難治嗎?”應(yīng)該說,以他們現(xiàn)在這個條件,是根本不可能治好的!
王後有些惶恐,還有些傷心,道:“我們……我們也不知道,居然會這麼嚴(yán)重啊。”
風(fēng)信也道:“是啊。而且之前一路都在逃避永安追兵,怎麼停得下來?”
謝憐把臉從手裏拿出來了,道:“我現(xiàn)在帶他去城裏找大夫。”
國主卻在屋裏道:“不必!”
謝憐迴頭,正想頂一句現(xiàn)在我說了算,卻聽風(fēng)信道:“殿下,要是帶國主陛下去了城裏的醫(yī)館,肯定會被留意到的。”
聞言,謝憐的動作一下子僵住了。王後道:“我們就是怕這個,這幾天才一直沒說。皇兒你還是先……想辦法弄些藥迴來吧。”
屋後,國主又劇烈地咳嗽起來,王後進(jìn)去照看他了。謝憐呆了半晌,掉頭出去,風(fēng)信道:“殿下!你打算怎麼辦?”
謝憐不答,開始在屋裏翻箱倒櫃。風(fēng)信道:“你找什麼?”他不答,須臾,自己從箱底翻出了一樣?xùn)|西。
那是一柄古意盎然的寶劍。風(fēng)信一看,道:“你把紅鏡拿出來幹什麼?”
沉默片刻,謝憐道:“我要當(dāng)了它。”
風(fēng)信大驚,立即道:“使不得!”
謝憐重重關(guān)上箱子,道:“那麼多把劍都當(dāng)了,不差這一把。”
一路上,為了湊足他們的車馬費以及通過危險關(guān)卡時必要的打點費,謝憐已經(jīng)把自己原先那些心愛的寶劍當(dāng)?shù)袅舜蟀搿6乙驗椴荒苋ト硕嗫陔s的大當(dāng)鋪,有時還被發(fā)現(xiàn)了他們行蹤的黑心商人要挾,都是忍痛折價出手的。風(fēng)信道:“不一樣的!這把劍你不是很喜歡的嗎?要不然你之前怎麼沒當(dāng)還把它壓箱底?而且這是帝君送你的劍,當(dāng)了說出去多不好?”
謝憐疲倦地道:“再喜歡也沒有命重要,走吧,走吧。”
二人拿了劍,一路走到城裏,都是一臉喪氣。到了當(dāng)鋪前,謝憐停下腳步,看了看手裏的紅鏡。風(fēng)信看看他,道:“要不然,別當(dāng)了吧。咱們試試……想別的辦法?”
謝憐搖了搖頭,道:“來不及了,況且,也不知道有什麼別的辦法,一定可以湊夠錢。”
如果他們?nèi)ネ担專ヲ_,沒有凡人可以阻攔住他們,而且來錢快得多。但是,偏生是因為要遵守凡人的規(guī)則和善惡的準(zhǔn)則,老老實實想辦法掙錢,才會如此拮據(jù)困難。定了決心,謝憐道:“當(dāng)是要當(dāng)?shù)模?dāng)了就去買藥吧。”話是這麼說,但腳下還是沒動,風(fēng)信知道他是舍不得,這是他手上最後一把寶劍了,道:“那再看看吧。”
正在此時,那邊街頭傳來一陣嘈雜,驚嚷鬼叫的,有人喊道:“什麼人鬧事?!”“膽子大了!”“抓起來!抓起來!”
兩人皆是一驚,謝憐警惕地閃到一邊,道:“誰?!”
風(fēng)信也很警惕,前去查看了下,放了心,迴來了,道:“沒事!別擔(dān)心!不關(guān)我們的事,不是找我們的,也不是永安兵。”
謝憐緊繃的心這才稍稍鬆了,道:“那是怎麼迴事?”
風(fēng)信道:“不清楚,好像是幾個惡仆打架,去看看?”
謝憐道:“看看,別是什麼惡霸。”二人一齊湊上前去,隻見中間幾個人正在扭打,圍觀的正在叫好。風(fēng)信拍拍一旁一個正看得興高采烈的路人,道:“兄弟,怎麼迴事?”
那路人笑嗬嗬地道:“你不知道嗎?太精彩了!仆人打主人了!”
居然是這種事,謝憐一陣無語,道:“這是為何?又為何叫好?”
那路人道:“當(dāng)然要叫好!這個主人啊,真不是個東西!這個仆人從小跟著他,忠心耿耿,他呢!就知道剝削人家,不給多少工錢還使喚人家給他當(dāng)牛做馬,這仆人實在忍不了了,這不你們看你們看!正打著呢!”
果然,那打人的邊打邊罵,什麼“老子忍你很久了!”“你自己算算你給過我什麼?!”“家裏都窮得揭不開鍋了,還騎在老子頭上作威作福!”“從今天起,老子不再是你家的狗了!”雲(yún)雲(yún),挨打的主人抱頭嗷嗷大叫,眾人拍手稱快,聽得謝憐心裏一緊一緊的,不知為什麼寒毛倒豎,不由自主去瞟風(fēng)信的臉。風(fēng)信卻完全沒注意到他的異樣,聽旁人說了這家主人的種種劣跡,隨口道:“原來如此,那這主人的確不像話,怨不得這仆人要反了。”
他說得無意,謝憐心中卻是咯噔一聲,握緊了手中紅鏡。
一番頭痛,當(dāng)?shù)袅思t鏡,二人總算有了錢,當(dāng)即去醫(yī)館問了大夫,買了幾十味藥材帶迴去。
治療咳血之癥的藥材昂貴,且所需量大,不是一味兩味、一天兩天的事,因此後續(xù)如何,還需留意。晚上,風(fēng)信先拆了幾包藥,在屋外煎藥,拿著把破蒲扇狂扇,謝憐則又在屋內(nèi)翻箱倒櫃。翻了許久,終於從箱底翻出了一條金燦燦的軟腰帶。
原先,謝憐有許多條金腰帶,和那些寶劍的下場一樣,都當(dāng)?shù)袅恕kb剩下這最後一條,原本是想留做個紀(jì)念的,眼下,他卻決定要用它來做一件事。
恰好風(fēng)信抬眼看他,道:“殿下,你拿著那腰帶做什麼?不是這個你也想當(dāng)?shù)舭伞!?br />
謝憐卻走了過去,把這條金腰帶遞給了他。
見狀,風(fēng)信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莫名其妙道:“……你把這個給我做什麼???殿下,你剛才關(guān)箱子,沒把腦子一起關(guān)進(jìn)去吧???”
“……”謝憐這才想起,在上天庭,送金腰帶還有一層特殊含義,登時臉就黑了,道,“你想多了,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你把它當(dāng)普通的金子收下就好!”說著就塞了過去。風(fēng)信脖子上掛著那條金燦燦的腰帶,瞪眼道:“不是。你總得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突然塞一條金子給我啊?”
謝憐道:“你就當(dāng)是補欠了你這麼久的俸祿吧。”
風(fēng)信納悶道:“不是。你今天是怎麼了突然?這時候了,你跟我提什麼俸祿啊?給我你還不如當(dāng)了給國主陛下多買幾服藥。不當(dāng)也行,你自己留著,這可是神官才能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