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同學,我想更正一下,雖然你說的法律條款沒有錯誤,但並不適用於我們雙方的債務衝突。”
就在肖家母女二人覺得債務危機已經度過,不由得紛紛鬆了口氣時,茍布禮一方的人群裏忽然傳來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
李蒙南下意識的微微皺起眉頭,循聲望去,卻見是剛才遞給茍布禮合同文件的那個人群中唯一一個穿西裝的男子。
這男子年紀不大,二十四五歲的模樣,甚至還沒完全脫去身上那種剛畢業的學生氣,與茍布禮等人站在一起明顯有些格格不入。
“這位是?”李蒙南瞇起眼睛,向茍布禮略微抬了抬下巴。
“這是小甄,我們金都信貸公司的新來的法律顧問。”
雖然西裝男的資曆很淺,但茍布禮介紹他的語氣裏卻還是帶著一點敬重,他沒什麼文化,最羨慕的就是那些真正有文化的知識分子。
“你好,我叫甄鄭毅,是金都公司的法律顧問。”
西裝男拖過馬紮坐到李蒙南近前,茍布禮向一旁略微挪了挪,顯然由此將談判的主導權讓給了西裝男。
“真正義?嗬嗬……向這樣一貧如洗的孤兒寡母逼債,強行奪走她們最後的希望,就是你的正義?還是諷刺……”
李蒙南毫不掩飾對於眼前這個西裝男的譏諷。
他從未看不起茍布禮,這種人畢竟沒什麼文化,除了幹這種髒活粗活,也沒有其他的選擇,完全可以說是生活所迫;而這個甄鄭毅,明明是大學畢業的社會精英,卻不知用自身所學來真正維護這個社會的公平正義,反而為了自身的私利不惜為虎作倀,這就讓他不能容忍了。
“這位同學,我是來解決事情的,請停止無謂的謾罵……順便說一句,如果你所謂的正義就是毫無原則永遠站在弱勢群體一方為他們說話,那我隻能說,你的正義觀才是最幼稚的。”
甄鄭毅用兩根手指按住眼鏡的中心向上推了推,神情十分淡然。
到底是法律專業出身,反擊不但迅速,更是極其犀利。
“好吧……你倒是說說,我的話哪裏有問題?”李蒙南反問道,人家都不要臉了,再說什麼也是白搭。
“我雖然不喜歡你這個人,但我欣賞你實事求是的態度。”甄鄭毅向李蒙南略微點了一下頭,整個人迅速進入到極其專業的工作狀態,“請注意這份抵押借款合同的簽訂時間……”
甄鄭毅將合同翻到最後一頁遞給李蒙南,繼續道:“這份合同的簽訂日期是在四年以前,而據我們所知,米通的消失是在半年前。
我們姑且不說住在同一個院子裏算不算分居,但至少從時間上來算,這筆債務是發生在米通與肖慧的婚姻期間,這也就意味著,這筆債務屬於雙方的共同債務。
根據我國法律,夫妻共同債務是要由夫妻雙方來承擔的,因離婚造成的財產分割並不能免去其中一方應當承擔的共同債務。
既然你對法律似乎也很熟悉,想必應該也了解這一點吧?”
李蒙南沉默了,從他在潛意識記憶庫裏調取的相關法律條文,這個甄鄭毅所說的情況確實是事實。
“好吧,我承認是我疏忽了……但即便如此,合同上的借款畢竟隻有二十萬,而這座院子連同房產卻價值一百八十萬,你覺得這樣也算合理嗎?”
甄鄭毅似乎早就猜到李蒙南會質疑這一點,再次將合同翻到某一頁麵,道:“我們是合法的正規公司,借款利率在同行業中算是很低的了,嚴格執行著國家規定的不許超過銀行利率四倍的規定,所以是受到法律保護的,希望你不要質疑這一點。
請注意合同上的這一條款,如果你看不懂,我可以給你解釋一下——就是說,從借款之日起,借款人是要每月按時付清借款所產生的利息的,如果不能按時支付,那麼這筆利息款將自動轉為借款的本金,計入下個月的利息計算。
米通四年都沒有支付一分錢的利息,其債務總額已經與這座小院目前的價值相差無幾,當然,如果你們現在能將我們公司的錢還清,我們也可以不收迴這座院子。”
撲通!
聽完甄鄭毅的話,肖慧再也承受不住這個晴天霹靂般的噩耗,當場昏倒過去,肖寶兒頓時嚇得一聲尖叫,和李蒙南一起又是揉胸口又是掐人中的,才算把人給救迴來。
“寶兒,媽對不起你啊!”
肖慧剛一醒來,就抱著肖寶兒失聲痛哭。
房子並不重要,但失去了它,就意味著失去了治愈肖寶兒的希望。
“媽,沒事的……房子不是家,隻要有你和哥哥姐姐在,無論住在哪裏,那都是我們的家。”
肖寶兒此刻的表現一點都不像是一個隻有十二歲的小女孩,緊緊摟著肖慧,輕拍著她的後背柔聲安慰著。
眼看一個充滿希望的家庭再次落入絕望的深淵,李蒙南此刻鋼牙緊咬,十指關節不受控製的發出如同爆豆般的咯嘣響聲,強忍內心愈發暴虐的情緒,麵色陰冷的起身走到甄鄭毅麵前,道:“要房子可以給你們,不過在這之前,讓米通那混蛋馬上滾過來見我!”
甄鄭毅的神情明顯有些不自然,強作鎮定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嘭——!
一句話沒說完,甄鄭毅那削瘦的身形幾乎是打著旋轉向後飛出了兩三米,變形的金絲眼鏡歪歪斜斜的掛在耳邊,左側腮幫子高高腫起,嘴角盡是鮮血。
“都別動!”
茍布禮趕緊攔住身後那些叫囂著要動手的兄弟,他不是不想替甄鄭毅出頭,而是李蒙南的動作實在太快了,他甚至都沒看清李蒙南出拳,僅僅隻是眼睛一花,甄鄭毅就已經飛了出去。
自家這些兄弟有幾斤幾兩他可是清楚得很,欺負一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百姓,或者仗著人多打個順風架還行,一旦對上真正的高手,那就是送菜的節奏。
既然對方已經答應交出這座小院,他的任務就算完成,沒必要節外生枝。
帶著一堆鼻青臉腫的傷員病號迴去,他這次的提成也就別想要了,搞不好還得自己搭上一筆醫藥費。
叫過一個兄弟帶甄鄭毅去醫院檢查上藥,又親自給米通打了個態度強硬的恐嚇電話,茍布禮這才走到李蒙南麵前,遞上一根煙,說道:“米通已經在來的路上了……不過我很好奇,你是怎麼知道他在我們那的?”
李蒙南沒有接煙,隻是冷笑一聲:“你們真的以為我什麼都看不出來嗎?”
“哦?你……知道什麼?”茍布禮的神情也開始有些不自然。
“拆遷是最近才決定的,四年前,這座院子的價值恐怕還不值十萬,怎麼抵押出二十萬的貸款?”
“大概……是估價時出了問題吧?這種失誤在民間借貸行業中並不罕見。”茍布禮勉強辯解道。
“好吧,就算這是個失誤,但連續半年未支付一分利息,就意味著貸款者已經無力償還貸款,未減少損失,理論上就應該強行收迴抵押物進行拍賣……而你們居然拖了整整四年,真是好耐心啊!或者說,你們公司裏有哪個能掐會算的大能,算準了四年後這片棚戶區會拆遷,補償款剛好夠得上你們的損失?”
“這……”茍布禮頓時被說得啞口無言。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份合同是假的,是米通為了獨占這筆拆遷補償款,而夥同你們用追討欠款的名義偽造出來的,我說的對嗎?”
茍布禮無言以對,但他的沉默足以說明一切。
“他欠我們的錢是真的,隻是沒有這麼多,而且也沒用房產做抵押……我隻能對你說這麼多,而且如果別人問起,我也不會承認我曾經對你說過這些話。”
大概是被相擁哭泣的肖家母女觸動了內心最深處僅存的一點良知,茍布禮忽然低聲對李蒙南說出了整件事的實情。
“我很好奇,既然你已經猜到了合同是偽造的,為什麼還要答應交出這個小院?”茍布禮對李蒙南的選擇很是不能理解,畢竟這可是涉及到一筆近百萬的財產歸屬問題。
“是你們那個法律顧問提醒我了。”
李蒙南摸出一片口香糖,撕開包裝紙塞進嘴裏。
話說這口香糖還是肖寶兒給他買的,這小丫頭一直希望他可以戒煙,目前他正在努力嚐試,盡管這似乎並不容易。
“當年米通因為賭博,向外麵借過很多錢,所有的借條都留在家裏……我大概看了一下,如果按照借條上麵所標明的利息計算,單是這些借條還下來,就差不多有六十萬。
說實話,我也很奇怪這個米通是怎麼借到這麼多錢的,或許跟他曾經許諾的高額利息有關?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而且正所謂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一個習慣了借錢消費的人,怎麼可能會因為還不起而停止借錢?所以我有理由相信,這個米通在外麵的債務很可能會更多。
正如你們那個不怎麼正義的法律顧問所說,這座小院是我母親和那個米通的共同財產,而這些債務卻也是兩人的共同債務,無論我母親和米通此刻算不算事實上的離婚,但這筆債務終究是躲不過去的。
該來的總會來,該走的總要走,或許是之前我太自私了,隻想著用這筆錢盡快治好寶兒的病,卻沒想過那些借款人的感受,他們其中或許也有人在等著這筆錢救急,甚至是救命。
既然這筆錢本就不該屬於我們,那就該誰的誰拿走好了。”
茍布禮欽佩的拍了拍李蒙南的肩膀,讚歎道:“小兄弟,我服了……看得出你是個仗義的人,咱們也算不打不相識,我的名片收好了,以後你要有什麼事就盡管給哥哥我打電話,哥哥我雖然沒多大本事,就是個在社會上混日子的,但最起碼也能幫著出幾個人手。”
“那就提前謝謝茍哥了。”
雖然李蒙南不認為自己有什麼能用得著對方的地方,但對方畢竟也是一片真心,他自然也要給足麵子。
“兄弟,哥哥我還有一點不明白,既然你都已經決定放棄了,還找米通那貨幹什麼?”
茍布禮雖是混混,但在大是大非的問題是還是分得清的,對米通這種不管老婆孩子死活的男人也很鄙視。
“同樣的事情,這個男人幹得出第一次就肯定幹得出第二次……如果不讓他寫下保證書,誰敢保證以後他會不會再搞出點所謂的‘共同債務’來騷擾我們全家?”李蒙南淡淡道。
“對啊!看我這腦袋,我怎麼就沒想到呢?”茍布禮恍然的連連拍著腦門,點頭稱是道:“沒錯,這得讓他寫清楚,錢他都拿走了,債務他得全接手,不然以後沒錢了就來這麼一出,誰能受得了?”
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一個身穿灰色夾克的中年男子畏畏縮縮的出現在了肖家小院的院門口。
雖然李蒙南並未見過此人,但從身後母親和肖寶兒那激動悲憤混雜的表情上來看,應該必是米通無疑。
李蒙南有些意外,因為米妮和肖寶兒的關係,他一直認為米通應該是那種相貌很英俊或是秀美的男人,但卻從未想過真人居然會是如此的普通,甚至細看還有那麼一絲的猥瑣。
“茍……茍哥,你找我?”
再次踏入這間熟悉的小院,米通明顯有些心虛,自打進來後近一直低著頭,根本不敢跟院內的肖家母女對視。
“不是我找你,是我這小兄弟找你。”茍布禮向李蒙南的方向努努嘴,對米通他可沒那麼客氣。
“你是?”
米通疑惑的打量著麵前的李蒙南,他也不過才迴來幾天,因為不敢讓太多人知道,期間隻聯係過曾經的好友青裴一個人,因此並不知道李蒙南的存在。
“你就是米通?”
李蒙南陰沉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詭異非常的微笑。
“是……你是?”不知為什麼,米通忽然有種不詳的預感。
“認識這三個字嗎?”
李蒙南的指間仿若憑空閃出一本學生證,在米通的麵前瞬間展開。
“李……蒙……南?”
逐一讀完這個很是陌生的名字,米通剛收迴目光抬起頭,便看到一個沙包大小的拳頭已然出現在眼前。
一拳跟著一腳,米通整個人還沒來得及仰倒就瞬間撅著屁股倒飛出去,如同淘氣頑童摔的泥炮般啪的一聲重重貼在小院的院牆上,隨即反彈迴來跪在地上,捂著肚子稀裏嘩啦吐了一地。
李蒙南絲毫沒有就此放過他的意思,瞬加一躍近兩米,飛快兩腳踹在米通的肩頭。
這兩腳看似不重,卻踹得極有技巧,直接將米通的臂骨從肩關節上踹了下來。
脫了臼的胳膊顯然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米通剛爬起一半,再次一頭栽倒在自己的嘔吐物裏。
一旁包括茍布禮在內的幾名壯漢,見此情景都是暗抹冷汗,心道剛才幸好沒跟李蒙南發生衝突,這小子下手狠不說,招式也是缺德帶冒煙,跟他打上一架,受傷都是次要的,搞不好就是一輩子的心理陰影啊……
臉上糊著自己酸溜溜的嘔吐物,米通差點沒把腸子都翻出來,兩肩脫臼的劇痛更是疼得他滿地打滾,即便如此依舊能感覺到似乎有無數隻腳在他的身上來迴爆踹,無論他向哪個方向翻滾都無法逃過。
誰都沒想到李蒙南連話都幾乎沒說就會突然暴起。
看著地上滿身穢物如待宰的豬一般尖叫的米通,肖慧似乎有些於心不忍,正想出言阻止,低頭卻看到麵如寒冰般的肖寶兒一直在冷冷的看著眼前這一幕,不由得歎息一聲背過臉去。
就在這時,剛下課不久的米妮急匆匆的跑進小院,看到地上那熟悉卻又陌生的中年男人,不由得愣在當場,數秒後才反應過來,衝上去拉住正悶頭爆踹的李蒙南,歇斯底裏的大叫道:“李蒙南,你在幹什麼?快住手!你瘋了你?”
大概也覺得氣出得差不多了,李蒙南就勢退到旁邊,抬起腿拍了拍褲腳上濺滿的浮土,那輕描淡寫的神情仿若剛才不是在打人,而隻是在踩平一片不規整的地麵。
“爸,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米妮也不管此刻的米通身上有多骯髒,幾乎哭著將他從地上扶起,顯然對於這個父親,她要比肖寶兒有更深的感情。
畢竟在肖慧沒有嫁入這個家,成為她的繼母之前,完全是米通一把屎一把尿將她艱難的拉扯帶大的。
“你……你為什麼要打我?”
不知道是不是被踹迷糊了,米通緩過氣來後居然最先問的是這樣一句話。
“因為……你知道的太多了。”
李蒙南用眼角淡淡的在米通臉上掃過,抓住米妮的胳膊,不由分說將她從米通身旁拽開。
“你幹什麼?放開我!”
米妮拚命的掙紮,甚至不斷用那兩隻小粉拳捶打著李蒙南的胸口,李蒙南幹脆直接將她扛在肩膀上,走迴去丟給了肖寶兒。
“告訴她,你們那個‘好父親’究竟做了什麼。”
說罷,李蒙南沒再去管那如同瘋婆子般的米妮,轉身徑直走到牆根下方的米通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