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山河還是那山河,隻是不知明月是否還是當時的明月,還有那昔時的舊人,如今又身在何方……
是的,過往的種種如同走馬燈一般,在他的靈魂深處慢慢的迴放著,就如同翻開了那早已被壓在了箱底,泛黃的老舊書卷,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味道在心底裏蔓延著,一種思念也漸漸從熟睡中被喚醒了。
他記起了童年時,母親那雙溫柔的大手……
記起了那幢在風雨中飄搖不堪的小草廬……
記起了自己出征前,躲在門板之後,那雙婆娑的淚眼……
……
然而,故人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還記得,曾經那個白雪皚皚的早上,陽光很是慵懶。
他披著一件打滿了補丁的破舊棉襖,縮著腦袋,嗬著熱氣,拄著一根胡楊削成的紅纓槍,懷裏揣著兩枚未婚妻給的還帶著身體餘溫的土雞蛋。
深一腳、淺一腳,一步三迴頭的隨著那遠征的隊伍,慢慢離開了生活了十五年的故土,踏上了那鐵血戎馬的戰場之路。
沒人來送行,隻有北風偷偷的嗚咽著。
可他知道,在那幢破舊的草廬裏,那兩扇破舊漏風的門板之後,一雙含著清淚的雙眸,正含情脈脈的望著自己遠去的背影。
那是他的未婚妻。
本來他們決定開春就成親,可皚皚的白雪還沒化開,征兵的號角便已然吹開了那扇老舊的門板兒。
那十年間,硝煙離亂,幹戈四起,戰馬長嘶,殘陽如血。
有人中途倒下了,有人中途逃跑被殺了,還有人受不住那嚴寒活活被凍死了……
而更多人,則在那一次次,刀刃與刀刃激烈的碰撞摩擦下;在那鐵騎與鐵騎憤怒嘶號的互相碾壓下,失去了自己青澀而稚嫩的生命。
那卑賤的生命,就如同嗒嗒馬蹄下,碾過的枯黃的狗尾草,沒人在意他們是否活著;
那短暫的生命,就如同絢爛的煙花,照亮了漆黑冰冷的夜,也燃盡了自己,卻沒記得他們的名字。
那平凡的
生命,就如同北風中搖搖欲墜的樹葉,沒人看見他們曾經翠綠過,也沒人記起過他們的功勳。
一次次的戰爭,一次次的流血,無數次的殺戮,無數次的死亡。
唯有那未曾幹涸的鮮血,還在燃燒的戰旗,以及這滿地累累的森然白骨,還在向曆史,向世人,昭示著他們曾經存在過。
然而那個人,也一直很幸運,帶著那桿未婚妻親手給他打造的紅纓槍,無往而不利。
一次次徘徊在死亡的邊緣,一次次割下了仇敵的頭顱,在鮮血澆灌、哀號遍野、殺意震天的戰場上,暢快淋漓的揮舞著。
十年過去了,他不記得曾經有多少兄弟將自己的屍骨,扔在了異國他鄉;不記得有多少仇敵飲恨著將自己的頭顱滾落在他的馬下。
他就如同一尊不知疲倦,隻知殺戮的機器。
兄弟之情、袍澤之義,成了除生命外,最廉價的東西,他感覺心在變冷,人性在麻木,哪怕傾盡一江之水,也無法洗幹淨雙手沾滿的鮮血。
以及身上背負著的罪惡,他害怕報應。
但可笑的是,那官位,竟從伍長,升到了百夫長,又從百夫長,升到了千夫長,直到變成了先鋒營的將官。
最後他們勝了。
可他知道,那是用無盡的鮮血換來的,用無數的白骨壘起來的。
……
一切結束了,可當他卸下戰甲,放下屠刀,揮別了袍澤,騎著神駿的戰馬,風塵仆仆迴到家鄉的時候。
桃花正開得香豔,一大團一大團粉撲撲的煞是可愛,一隻隻辛勞的蜜蜂正穿梭其間,嗡嗡的叫著。
一群孩提,正嬉笑著,拿著兩隻紙鳶,在田間撒歡的奔跑著…….
不遠處一棵綠油油的棗樹,正隨著微微,輕輕晃動著。但記憶中樹下,那熟悉的草屋,斑駁的土牆,不知何時早已頹然的傾倒在了泥濘裏,隻剩兩扇破敗漏風的老舊門板,依舊孤零零的矗立在哪兒。
似乎一直在等著誰。
“蝶兒——”
“蝶兒——”
他感覺整個天地都塌陷了,無助和絕望如同潮
水般,瘋狂的在靈魂深處蔓延著,他撕心裂肺的再說唿喊著未婚妻的名字,然而四周,唯有風刮過柳梢,帶著“沙沙”、“沙沙”的聲響。
似乎在迴應著他之外,竟無人答應。
難道家裏喬遷新居了,他不住地在心裏安慰著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可當他牽著馬匹,沿著屋前的小路,漫步在緩緩流淌的溪水之畔。陽光很溫暖,透過柳樹的嫩葉,在水麵上,灑下了一層斑駁耀眼的金色,格外的醉人。
但河岸上,一座爬滿青苔的墳塚,正靜靜矗立在那兒,墳頭搖搖欲墜的木板上,周小蝶那三個歪七扭八的字跡,就像一把把刻骨的鋼刀,一下一下,剮在他的心頭。
“啊——”
“為什麼……”
他感覺自己快瘋了,丟下韁繩,瘋狂的跪在地上,雙手拚命刨著那墳裏的黑色土壤,一滴、一滴殷紅的鮮血,散落在那口胡楊做成的薄棺之上,可令人意外的是,裏麵除了幾件熟悉的衣服外,竟然沒有任何腐壞的氣味,和屍體的存在。
他的蝶兒不見了。
沒想到,拚盡了全力,一次次的從敵人致命的攻擊下死裏逃生,等來的卻是一座孤零零的空墳。
他笑了,笑得很淒然。
家沒了,妻子不見了,萬念俱灰之下,他隻能賣了馬,如同一具沒有魂靈的行屍走肉,在街上漫無目的的遊蕩著。卻不曾想,在酒樓拐角處的街邊,無意間聽到了幾句閑言碎語,原來蝶兒的確是死了。
自己走後的第二年,她在家裏浣洗衣物,誰知卻被帶著一幫爪牙前來打獵的相國公子給看上了,對方借著酒勁,嬉笑、輕薄的想調笑於她,更是伸手要撕扯她的衣裙。
一旁的鄰裏鄉親是敢怒而不敢言,隻能眼睜睜,無奈的看著。
卻不曾有一人出來,怒罵一句,或替她反抗一下。
最終,不堪折辱的小蝶,還是跳下了老屋門前,那汪碧水悠悠,波光粼粼的春水裏,不見了蹤跡,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所以才有了這空空蕩蕩的衣冠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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