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姨娘道:“說不定拜拜佛真能好了,老太太這病大半是因生氣鬱結得的,要是她自己覺得拜過菩薩能恢複,心裏一高興,興許真就痊愈了。”
如瑾道:“也隻能做此想法了,她是誰的話都不肯聽的,我就是不跟去她也得自己去不可!
“你去吧,小心著些,多帶人護著,別讓旁人衝撞著?搭櫤米约,也看顧好你祖母!鼻厥蠚U口氣。
到了第二日,果然天還沒亮老太太就精神煥發的起了床,一邊催著丫鬟收拾,一邊著人去叫如瑾。
深秋的早晨涼意深重,如瑾從熱乎乎的被子裏一起來就打了一個寒戰,連忙讓丫鬟服侍著穿了厚厚的衣服,匆匆梳洗一番,圍了薄呢繡緞鬥篷,到秦氏跟前問安辭別,便去前院與祖母相見。
藍老太太十分的精神,穿了最喜歡的一件深藍色織錦妝花對襟褙,頭上發髻梳得光潔,插了好幾支赤金的簪子在上頭。十分光鮮的打扮,然而燭光下映了她枯瘦的麵容和雪白的頭發,如瑾一眼看去隻覺別扭。
“快,來用過飯咱們早點走,別耽誤了寺裏早起開山門的時辰!币灰娙玷M去,藍老太太就急切的招唿。
小小紅木雕漆桌上已經擺了幾個碗碟,熱湯熱飯都是備好了,如瑾隻得過去陪了老太太用飯。須臾飯畢,老太太便催促著丫鬟們服侍啟程。
“祖母您小心著,若是不舒服就早點說!比玷钣X她這般興奮對身體無益,病了這麼久,過度激動總是不好的。
直到出了房門,天上星子還都掛著,有半邊月亮懸在東方遠空之上,寒氣襲來,任是再如何困倦也都被涼風吹散了。一眾丫鬟婆子打著燈籠將祖孫兩個送到外院,馬車已經備好,如瑾扶著老太太登車之後,無意間看見背對馬車伺候的一眾仆役裏有幾個護院服侍的人,其中兩個身形很熟。
“楊領隊,崔領隊,你們都要跟去麼?留一個在家裏吧,否則家裏我不放心!
楊三刀沒說話,崔吉沉沉的聲音說道:“楊大哥留下!
楊三刀點頭答應,背著身子走出了跟車仆役的隊列。他亦稱得上是虎背熊腰,高大的個子往那裏一站,無端讓人感到安心,於是如瑾這才放心登車,陪了祖母坐在寬敞的翠幄馬車裏。
吉祥和碧桃作為貼身服侍的人,一左一右跪坐在車門跟前,待如瑾上了車便關門放了簾幄,吩咐車夫揚鞭出門。另有隨行的仆婦、雜役和護院總共二十多個人,不算多也不少了,一行隊列整齊地出了胡同。
周圍巡邏的兵士和衙役依然沒有撤走,街麵上冷冷清清的,時候尚早,行人少得可憐。一路篤篤的馬蹄聲清晰可聞,顛簸著走出了好遠才來到西城門底下,又等了好一會城門才開。老太太就嘟囔著念叨,“這麼早,看來能求得佛前第一柱香了!
駛出京郊的時候,寬闊的官道上更是無有人煙。因有崔吉在側,如瑾並不擔心路上的安全,隻微微掀了車簾子觀看天邊冷月。遠山深青色的臥影橫在星空下,道路兩旁是連綿的曠野和農田,天邊的月是亮銀色的,像是地上的寒霜一路蔓延了上去。
老太太自從出了城門沒幾步就靠在枕墊上睡著了,馬車左右晃動著也未曾影響了她。車廂壁上掛著一盞海棠花琉璃長角燈,小小的火焰跳動著,映出老太太枯瘦的麵孔,以及熟睡中嘴角流下的一道涎水。
祖母是真的老了。如瑾無聲感歎著別開眼睛,不想再多看一眼,她知道,若是祖母清醒著,一定不喜歡被人看見自己此時的模樣。
吉祥掏了老太太常用的軟綾帕子,輕輕將她嘴角的口水擦掉,然後又低著頭跪在了一旁。如瑾低聲朝她問道:“上次荷包裏藥粉的事情,祖母可又催過你?”
吉祥下意識去看老太太的眼睛,見她仍然睡著,喉嚨裏也發出唿啦啦的伴著雜音的鼾聲,這才搖了搖頭,用更低的聲音答道:“沒有,家中事多,她老人家顧不上了!
“大約是忘了罷!比玷X得老太太越來越糊塗,不用比以前,就是和剛剛清醒的那一陣子相比也差了許多。疾言厲色的整頓家風,心狠手辣的吩咐丫鬟暗地用藥粉害人,她這種狀態隻堪堪維持了不到半月,之後,便是纏綿病榻力不從心。連番被子孫氣著,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吉祥小聲道:“有次聽老太太說夢話,說要殺了所有人,要把一切有損侯府聲譽的人和事都除掉,奴婢當時嚇得不輕。深更半夜的,聽到這些隻覺得背脊發涼!
馬車大約是撞了一塊石頭或掉了一個小坑,猛的顛簸了一下,吉祥連忙住了口,輕輕拍打著老太太的肩頭安撫她。車廂壁上的小琉璃燈火焰亂跳,突突突的,將幾個人的影子扯到左又扯到右。
老太太頭上赤金步搖垂下的流蘇在顛簸中亂晃,如瑾無意識的看住那晃動的珠穗,突然明白了那包藥粉的用意。
老太太一定是想從最初混亂的時候管起,一件一件將所有的事情都捋順,將所有對侯府不利的人事都抹除,就像秋後割麥子,大刀闊斧的清除所有汙穢……卻未曾想到,第一件事還沒有完成,她自己的身體又衰敗了下去。
且不論這樣的做法是否妥當,如瑾看著祖母憔悴灰敗的臉,便知道她也許根本不能實現肅清家門的願望了。除非,這藍家一個人都不曾剩下,那才是真的幹淨。
馬車一路向前,在官道上留下輕微的煙塵。東方天邊的月亮漸漸升高,如瑾隔著簾縫看了許久,也沒見到那月亮升上半空,天色反而漸漸的亮了起來,星子成片成片的隱去。那一瞬間如瑾心中生出一種憐憫,憐憫那總也爬不過高天的殘月,它並不是不努力,隻是時候到了,容不得它再往西行。
山寺渾厚的鍾聲驚起遠林飛鳥,也驚醒了一直昏睡的藍老太太。她睜開渾濁的眼睛,側耳細聽了一會,立刻生了焦急之色。
“快些快些,讓趕車的快一點!寺裏晨鍾響了,馬上就要開山門呢,咱們可別誤了第一柱香!
這是她曆年來拜佛的習慣,務必要求得第一柱香方才顯得虔誠。京外盛名卓著的積雲寺就在積雲山上,此時已經距離山腳很近了。在老太太的催促之下,車夫用力甩了幾次鞭子,拉車的馬匹碎步小跑起來,一路顛簸奔跑著將馬車拖到了半山腰的寺廟門口。
搶第一柱香的香客人數不少,幾十口子積聚在山門前等著開門,都是四麵八鄉趕過來的。不過好在都是平頭百姓,並無什麼達官貴人,藍府的馬車一過來,仆役們上前一驅趕,這些百姓自都識趣的散開。皆因藍府馬車十分精致,驅趕的仆役們又口稱“侯府”什麼的,百姓們雖然分不清什麼侯爵伯爵,但都明白來者惹不起,各自懷了不甘的神情走到一邊,將寺門前第一的位置讓給藍家的馬車。
如瑾在車中聽得外頭仆役趕人,側目看看老太太,見她並無不悅之色。以往在青州的時候,老太太出門拜佛從不仗勢驅趕百姓,說這樣會讓菩薩怪罪,然而此時她卻任由下人行事,顯然是對這第一柱香寄予厚望,其他什麼都顧不得了。
於是山門開啟的時候,藍老太太如願第一個進了寺廟,在佛前上了第一柱香。如瑾陪著祖母跪在佛前,朝上看見金身輝煌的佛像熠熠生輝,有一種恍惚之感。果然是香火旺盛的佛寺,藻井雕梁,金身檀香,整個殿宇裏無一處不昭顯著富貴之氣。這樣金燦燦的佛祖,會比青州的石佛更靈驗麼?
“施主禮敬完畢,請隨貧僧後堂參拜去!遍L案旁邊侍香的僧人突然出聲,將如瑾思緒打斷。
她扶著老太太站起身來看了一看,發現這個僧人著實胖得可以。跟隨的婆子剛剛遞過一個十分厚重的香油封紅給他,他便籠在袖中,和顏悅色朝老太太說話。
僧人身後還跟著兩個小和尚,見老太太一臉不解,小和尚便合掌解釋道:“能去後堂參拜的不是普通香客,皆是佛前有緣人,施主福澤深遠,因此能得此殊榮。”
如瑾心裏便明白了,這是封紅給得太多的緣故。藍老太太於是滿懷欣喜的道謝,帶領眾人跟著和尚們去了後頭。殿門後守著的仆役們這才騰開身子,讓其餘香客陸續進來。
繞過正殿的側門往後走,卻不是簡單的一個後堂,而是連通的穿堂和兩進院子,每個院子的主殿裏都是一個小佛堂,供著藥師、如來等金身塑像。因為有藍家的仆役守著前頭主殿的後門,這一路行來,藍老太太就成了唯一的香客。
天色未明,院子裏還都點著燈火,那燈柱和燈座都是精雕細琢的白石,一看便是價值不菲。第二進院子中央是一個小小的放生池,秋來蓮荷枯萎,隻剩了碧汪汪一湖水微微蕩漾著,借著池邊的燈火光線,還能看見裏頭沉睡中的豔紅遊魚。
胖胖的僧人引著老太太一路拜過去,每拜一處,都要重新給一次香油供奉,自然都是十足十的封紅銀子。胖僧人臉上神色越發和藹,老太太便感歎人家是慈眉善目,然而如瑾看來,他不過是接銀子接得眉開眼笑罷了。
到了最後一座殿宇的時候,裏麵供著的是一尊臥佛,亦是金身輝煌,佛前海燈蓮燈嫋嫋升出香氣,直達殿宇上方高高的藻井。有早起打掃的兩三個僧人在周圍靜靜的做活,胖僧人帶著兩個小和尚侍立在側,講了一些臥佛的典故軼事之後,老太太便拉著如瑾再次跪到了蒲團上。
三叩九拜大禮之後,老太太合著雙手閉目祝禱,口中喃喃出聲。如瑾已經被胖僧人弄得沒有了任何虔誠之心,閉了一會眼睛就睜開來,卻發現胖僧人和小和尚都不見了,就連先前在殿中灑掃的幾個灰衣雜役和尚也不知何時退走了。
如瑾下意識的迴身去看碧桃和吉祥,發現這兩個丫鬟也跟著主子跪在蒲團上閉目祝禱,顯然都沒發現殿中的異常。門口兩側有侍立的婆子,簷下燈籠打了她們的影子在窗扇上,影影幢幢的。
殿門正對著放生池的白石蓮紋橋,院中燈火交雜著已經淡去的月華,將周圍照成一片朦朧的灰白,寂靜籠罩著整個院落,連寺廟中本該有的木魚聲都不曾聽見,一切都顯得有些詭異。
如瑾心中生出本能的驚悸來,轉頭看看祖母和兩個丫鬟,發現她們仍然閉著眼睛祝禱著。她覺得有些害怕,忍不住輕輕站了起來。輕手輕腳的走到殿門口,她探頭朝外看,立時便起了冷汗。
本該和婆子一起等候在殿門外的崔吉竟然不見了!
她特意囑咐他跟在身旁的,經了兩次突然而至的刺殺,在這樣的京郊之地,她勸著老太太暫時放棄男女之嫌,留崔吉守在了身邊。因此,從前院的主殿一路行來崔吉一直跟著,她們祝禱的時候他就候在殿門外,怎地此時卻不見了呢?
如瑾忍不住踏出了殿門,抓過一個侍立的婆子低聲詢問:“崔領隊呢?”
婆子茫然四顧,似乎這才發現崔吉不在跟前,詫異道:“剛才就在奴婢身邊啊……”
放生池中突然砰的一聲響,似是有石子落水。如瑾下意識抬頭去看,眼角餘光卻瞥見廂房側殿原本緊合的門扇變為半開了。
“引我們進來的僧人哪裏去了,是不是去了側殿?”如瑾問婆子。
婆子依舊是茫然,“沒有吧?奴婢沒見他們出來,是不是去後頭了?”許多寺廟佛像後麵都有小小的隔間,不從正門去,也就是在後頭了。
如瑾緊緊盯著側殿半開的門扇,不知怎地,身上冷汗一層層的冒個不停。其實本可以解釋為她先前記錯了,殿門本就是半開的,或者是原本關著卻被灑掃的僧人打開了,一扇門的開與合又有什麼要緊呢?可如瑾心裏頭就是覺得不妥當,隱隱的,她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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