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天氣寒涼,車窗關了板壁不好朝外看,如瑾亦是懶得去管路上如何,直到聽得外麵跟車的婆子說到了,又走了一會馬車停下來,如瑾這才扶了秦氏下車。
“姑娘您看,果然是好宅子!”碧桃早已從婢女們乘坐的小車中下來,如瑾甫一下車便看見她臉上隱有興奮。
將鬥篷上的風帽揭開,如瑾抬頭望向四周,一見之下,便是驚訝。
隻聽聞晉王舊宅堪比皇宮,然而在宮裏待過的如瑾又何曾不知,單隻眼前看到的這些已經遠比禦花園上乘了。所謂雕欄玉砌,所謂瓊樓玉宇,原都是畫裏和戲裏見過罷了,如今卻是齊齊撞到了眼前。
大燕朝的皇宮源自前朝,之前已經是兩個朝代的宮廷所在,距今已經將近三百年之久。三百年前規製的堂宇庭院,放到現如今來看怎麼都是狹窄小氣的,無論後麵的帝王下旨改建修繕了多少次,最基礎的底子就是那般,再改又能如何?
而後來許多新建的貴門宅院卻是不同,有了新的造屋技法,有了新的規製,隻要不觸犯規矩禁忌,自都是極盡奢華。而晉王當年在京中的舊宅便是如此,仗著先太皇太後的寵愛,將一座本就十分富麗的宅子改成了天宮似的模樣。
如瑾所站立的地方已經過了外宅,正是從正門方向進入內宅的一處空地。一帶粉牆隔開內院之中的亭臺樓閣,越過粉牆放眼望去,內裏皆是卷簷朱欄,掩映在鬱鬱蔥蔥的綠植之中。在這個時節能有綠色,那便是極其耐寒的過冬青竹與鬆柏一類了,夾雜著似還有些獨特的品種,遙遙看去,如瑾亦認不出是什麼樹木,隻覺好看得緊。
幾丈之外是一片清澈的湖水連接著內宅外院,依湖建著亭臺雕樓,朱廊雕窗交相在玉粉色的牆麵上,倒映於粼粼波光之中,畫中有水,水中亦有畫。
“原來這京都晉王府用的是江南規製。”如瑾歎了一聲。
她曾在畫中見過南方名園,精美細致之處並非北方園林可比,講究的是詩畫入景而不失野趣,亭臺布置亦不規矩對稱,常於意外之處見功力,層疊精巧,逸無限。京中府宅多是受了皇宮影響,格局死板規整,如晉王府這般套用江南風格的宅子十分少見,何況又是如此上乘的套用。
因嫌禦花園地方狹窄,皇帝在宮廷西北翻修了一座園子,以作平日閑暇消遣之用。如瑾曾經去過幾次,以她當日所見,是比這晉王府差上許多了,即便她未曾正式進入內宅,但從外頭看也看得出來。
皇帝修園子要動用內庫甚至國庫,內庫還好說,動國庫就要經過內閣,頗多掣肘,自是不能修得暢快。而晉王當年因有太皇太後的疼寵而得了這樣的美宅精舍,一見這宅子,如瑾也便知道晉王為什麼會死了。
即便沒有藍澤,皇帝動他亦是早晚的事情。而藍家此時進了晉王府,未來要麵對的又是什麼?
“瑾兒,怪不得你極力反對遷入這裏,果是太招搖了。”秦氏在女兒身邊輕輕歎了一口氣,麵上露出憂色。即便她未曾讀得那麼多書,並不知曉外間事,下得車來打眼一看,也生了隱憂。
外間男仆們已經離開,藍澤早在經過外宅時候便停住了,安頓吩咐一些事情,藍泯一家也繞去了另一邊的院落,眼前便隻有西府內宅的秦氏等人。老太太正被婆子們抬下馬車,換到內宅行走的軟轎之中去。
丫鬟如意走過來詢問:“太太,老太太還沒睡醒,您看是叫醒她老人家一路看景進去呢,還是就這麼抬到屋裏**安頓?”
要擱平時這話問得便是奇怪,想來此時是她見宅子好,怕老太太錯過了看景迴頭要埋怨她們,便讓秦氏來拿主意。秦氏道:“自是老太太身體重要,既然住進了這裏,以後什麼時候不能看,現下先將她抬進去好好安置了吧,坐了一路馬車也是累了。”
如意聽命迴去,帶了抬轎的婆子們當先進了內宅大門。於是秦氏等人跟在老太太後麵陸續進院,由先前來探過路的婆子各自引著。
進得內宅便是順水而建的曲徑迴廊,小巧精致的芙蓉館和幽篁軒錯落臨水,島石掩映,逶迤藏幽,再往前走,便是一座寬大的院落,高房大屋軒敞富麗,院門上有新雕出來的“延壽”二字,一見名字便知是老太太的居所了。
果然婆子們抬著藍老太太進了院子,秦氏與如瑾跟進去,待老太太躺在**安置好了,才出了延壽堂去往自己居處。
晉王宅改了襄國侯府,內裏各房各院也都重新起了名字,以示新舊更替之意。藍澤在官場上遇冷,底下那些不明就裏的學子書生卻有前來巴結的,隻是藍澤一直病著沒有時間理會。亦有一兩個善於投機鑽營的人物,不知怎地打聽出了晉王舊宅的樓閣名號,賭上一筆買通藍家外宅的下人,送了新起的名字給藍澤過目。藍澤一看果然大為欣賞,加上自己頭疼不能太過耗神,便將那兩個書生送來的新名字稍稍改動,盡數用在了宅院裏。
老太太的延壽堂原本叫做綺香居,是當年晉王妃居住的地方,藍澤安排給了母親自然要換個福壽意味的名號。及至秦氏的明玉榭和如瑾的香雪樓,也都是新起的名字。這兩個地方距離外宅十分遙遠,已經到了後園的最邊緣,再往北走便是王府的外牆了。藍澤安排她們居住在那麼遠的地方,可見對妻女已經厭惡到了極點。
“還有多遠?”被婆子引著走了一會,仍然不見有停下來的意思,如瑾不由出聲相詢。
婆子賠笑答道:“大概還有小半刻的路。”
如瑾盯了那婆子一眼,不悅道:“既這麼遠怎地不抬軟轎來,太太怎能走遠路勞累?”
“姑娘容稟,咱們府裏現下人手不夠,內宅雜役們都在後頭抬東西,一時勻不出人來……”
“糊塗,這就該打!”碧桃揚聲訓斥那婆子,“太太重要還是東西重要,你們都昏了頭麼,輕重都分不出來,還不趕緊去叫人抬轎子送太太和姑娘。”
如瑾左右看看,見路邊不遠處有一座小巧亭子,於是扶了秦氏朝那邊走,告訴引路婆子道:“我們就在這裏等著,看你什麼時候能叫來軟轎。”
“哎,是是是,請太太和姑娘稍後,奴婢立時去!”婆子行個禮忙忙往迴走。
孫媽媽幫著攙扶秦氏進亭,飛雲鋪了軟墊在椅上,服侍秦氏坐下。孫媽媽一邊給秦氏揉腿一邊說道:“這麼大的宅子,咱府裏人手的確是不夠用了,來京路上還折損了好些人,真要在這裏住著,要趕快買些人進府才是,不然光是打掃宅院就要用上全數的人,大家都顧不得服侍主子了。”
“人手不夠是實情,不用轎子抬母親卻是另一迴事了。”如瑾問碧桃,“那婆子是哪裏伺候的,你認識麼?”
碧桃迴稟說:“是老太太那邊做雜事的,平日倒是不怎麼在主子們跟前,所以姑娘不記得她。”
如瑾道:“若真粗笨愚蠢,之前來晉王府探路也不會找了她罷。”
“姑娘是說……她故意?”孫媽媽想了一想不得要領,納悶道,“平日又沒有苛責過她,像她這樣的人連太太和姑娘的邊都沾不上呢,不至於故意使壞。老太太那邊又昏睡著,即便是醒著也不可能下這種命令,不顧別人還得顧著她未出世的孫兒呢。”
如瑾仰頭打量亭中光景,一邊說道:“不是故意最好,若是故意,她這樣的身份定是受人指使。現今宅院大了,咱們人少看不過來,最近都注意著些,別讓人趁亂鑽了空子。”
孫媽媽和碧桃等人俱都凜然答應。秦氏笑道:“便是有人故意使壞累著我,說到底也得感謝侯爺給咱們安排了這樣好的地方,不然就是人家想累我,又去哪裏累呢。”
從青州到京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秦氏最大的變化並不是懷了孕,而是對藍澤的態度。從最開始的委曲求全刻意討好,到現在的完全不聞不問,這其中種種辛酸絕望不用她說出口,大家都是明白的。
即便不是身體的原因,照這樣看來,她腹中的孩子也將是最後一個了。亭中桌椅致,暖香色的幔帳簾帷飄搖在秋風裏,拂過楣簷上藍金花卉雲紋,卷起諸人心事重疊。秦氏臉上的笑容那般明媚,襯得空中秋陽都黯淡了。
孫媽媽待要開口相勸,如瑾也如母親一樣笑了起來,語氣卻是歡喜多於蕭索的,“是要感謝侯爺,若無他的安排,我們要去哪裏躲清靜?”
“是啊。園中景致如許,能尋一清淨地界對著花花草草,總比整日看著她們雞飛狗跳的好。”秦氏習慣性地撫了腹部,遙望遠處鬆林曲水。
待到安頓進了新的居所,雕梁畫棟,玉幔珠簾,如瑾站在香雪樓的二層推窗而望。整個後園廣闊而繁茂,亭臺與花木交相掩映著,枯黃,翠綠,殷紅,層層疊疊的色彩鋪展開去,從樓上看下去,是一整片絢麗暈染的畫卷,甚至不能看見邊界。
秋陽漸漸當空,極遠處的街市樓院仿佛海上蜃景,朦朧著看不分明。依稀有一團不明晰的金色浮在遠處,看那方向,該是皇城裏金黃琉璃瓦映照了明朗日光。地上鋪著厚厚的織金錦毯,即便秋風寒涼,當風站在窗前也不覺得腳下生寒。雕花窗欞上還有淡淡的清漆氣味,是新添的朱漆未曾散盡味道的緣故,如瑾伸手拂過窗格,感受著漆麵膠質的光滑。
太奢侈了。就連這低處王府邊緣的樓閣裏都收拾得如此幹淨,而且每一件器物用具皆是上好的材質,從花梨木的六柱隔扇彩楣架子床,到鏤雕博古架上陳設的瓶罐趣物,乃至一桌一椅,一帳一簾,無一不是新添的好東西,皆是細微處見功夫的貴重物件,即便是在青州襄國侯府中,如瑾也未曾見過誰的房間鋪設成這樣。若是放到皇宮裏,也趕得上一個中等嬪妃的屋舍了。
打發小丫鬟滿府裏跑了一圈,帶迴來的消息說每個院落房舍皆是類似的布置,如瑾不由的疑惑起來。收拾晉王府是皇帝派人做的,一切布置用具皆是宮裏置辦,給一個棋子樣的臣僚這般待遇,這不是皇帝的行事風格。若要招人非議藍澤,單是一個賜住晉王府已經分量足夠,何至於要破費內庫多添這一筆?
樓前院中花木大多落盡了葉子,剩了光禿禿的枝幹杵著,唯有幾叢粉菊還綻放在枝頭,然而眼看著秋盡冬來,它們也開不了多少時候了,再耐寒的**亦是熬不住冬日霜雪。如瑾臨窗看著它們,便想起瀲華宮那個深秋的早晨,落葉飛舞,冬意漸襲,她在那樣的蕭索中飲下冰冷的毒酒。
從那時到現在還沒有一年的時間,一年裏度過兩個秋天,她算是獨一人了。頭一個秋天皇帝給了她死亡,這一個秋天,給了她富貴。兜兜轉轉她依然跟皇帝沾了關係,且還多了一個永安王,一個長平王。這一生到底會走向何方呢?此時的她,並不能預料得明白。
唯有一步一步走著看了,即便天威難違,即便皇權壓人,她亦是要爭上一爭。
到了第二日,一大清早,皇帝動用內庫給襄國侯府裝點新居的緣故便有了眉目。如瑾剛剛起床梳洗未完,碧桃便將蔻兒在前頭聽得的消息稟告了如瑾。
“昨天晚上侯爺發了很大的脾氣,今早起不來床了,聽說頭疼得厲害,連眼睛都看不清東西了。”
如瑾手中剛剛拿起一枚藍瑪瑙雙股釵,聞言詫異問道,“終於搬進了堂皇富麗的宅院,他不該高興才是麼,第一晚便發脾氣?”
碧桃迴稟說:“昨夜有宮裏來人傳話,聽說依然是一個年輕的低等內侍,撂下話就跑了,然後侯爺在書房獨自悶了很長時候,誰也不讓進門,還摔了好幾個貴重瓶子,再後來,底下人聽到響動衝進去的時候,侯爺已經倒在地上暈過去了,好容易才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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