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見麵不會采用的禮節,皇帝卻坦然受了,待他磕頭完畢也沒有叫起,直接問:“你做的那些事,想要一個什麼結果呢?”
永安王深垂眼瞼,默了一瞬,俯首道:“兒臣不明白父皇的意思。”
皇帝就把手裏鴉青金紋的茶碗扔在了地上。沒用力,隻是鬆了手指,讓茶碗自己滾在地毯上,悶悶一聲響,傾覆了茶水,將毯子浸濕。
這不大的悶響卻讓永安王心中一顫,保持俯首,沒有抬頭。
皇後一宿未睡。
當皇帝對媛貴嬪說的那句“虎毒不食子”傳進鳳音宮的時候,她的心就越發沉了下去。
皇帝平日人雖然嚴肅,對子女們也沒太多和顏悅色的時候,但亦不會無緣無故地訓斥責罵,像長平王那樣不成器的,也隻不過是不理他罷了。虎毒不食子,朕不會傷他性命,這樣的話說出來,也就代表著,皇帝徹底放棄了六兒子。
在爭儲這件事上,若無意外,永安王再不會有出頭之日了。
除非……其他皇子統統死光,無人承嗣,被棄的永安王才有可能被想起。可太子等人都健在呢,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讓他們死光?
皇後和媛貴嬪不同,沒有血脈之親,皇帝這句話傳出來,她的低落情緒隻是源自於對多年培植的皇子倒臺的失望,以及怕自己也被牽連懷疑,從而招致皇帝厭棄猜忌的恐懼。
於是在失望和恐懼之餘,她開始費神思索,該怎樣才能改變現今的局麵——不要沉浸在情緒之中,遇到難處,首先要想辦法解決。這是當年出嫁之前,母親語重心長告誡她的話。二十多年來她一直將這句話放在心上。
永安王被傳進勤政殿許久未出來,裏麵發生了什麼,外人誰也不知道。於是皇後更加急於思索對策。
鳳音殿內外靜悄悄的,宮女內侍們都知道不能打擾主子,誰這時候犯事,誰就是找死。
可是醜時剛過,天空還一片漆黑的時候,宮外卻有人敲門。門房的內侍問一聲,原來是慶貴妃跟前的侍女。
“她來添什麼亂。”皇後冷笑,難道是見永安王快要不成了,遣人過來說風涼話。慶貴妃倒是慣會做這種蠢事。
時辰尚早,但平日裏早起做事的宮人們也都陸續起來走動了,慶貴妃跟前的人站在鳳音宮前不得入門,被人見了,還以為是鳳座上的人氣勢弱了呢。皇後當然會讓人進門。
慶貴妃的侍女走進來,依禮問了安,將身後跟著的一個老宮女推到跟前,“娘娘,這位是辛奉殿的老嬤嬤,平日最是隨和安分,倘若有什麼委屈也不習慣往出說,不過,這次的確是遇到了難事,貴妃娘娘昨日路過辛奉殿,正好遇見她在背人處哭,於是,特遣奴婢來帶嬤嬤給娘娘請安。”
跟著慶貴妃久了,這侍女也染了目中無人的脾氣,對著皇後說話也這麼著三不著兩的。皇後一夜未曾卸妝,上好的脂粉勾勒出的光潔膚色,隔夜也不變,坐在鳳座上嘴角含笑聽她陳情,以上位者特有的優語調柔聲問:“慶貴妃看見有人哭,就要領了來給本宮請安,不知是什麼意思?”
“皇後娘娘母儀天下,澤被萬民,我們娘娘是想請您以無上福澤給有難處的人解困。”
“那麼,這位嬤嬤——如果本宮沒記錯,是姓尹?她有什麼難處呢?可和辛奉殿的太妃們有關?”
辛奉殿原本是一個普通宮院,從太祖亡故開始,沒有子嗣的上一代嬪妃們就統一安奉在那裏,一代一代的,到了後麵,女人太多的皇帝一崩逝,辛奉殿就住不下了,於是便向周圍擴建,到現在成了很大一片院落。可惜到了這代,先皇嬪妃又不多了,於是偌大的地方住了沒幾個人,宮人倒是不少,這個尹嬤嬤就是那裏的一個領事,整日清閑,領著俸銀養老而已,隻是偶爾出來做些事,譬如幫著選秀之類。這等人,還能有什麼難處?
也不知慶貴妃搞得什麼鬼。
尹嬤嬤有些畏縮,被那侍女捅了兩次,才在鳳座跟前跪了下去。
“皇後娘娘,老奴……老奴不是有意啼哭,實在是……”說著,就哽咽起來。
宮女內侍們背地落淚是忌諱,因為大家都相信那會對主子們有妨,所以這哭,鬧到皇後跟前,是一定要給個合適理由的。
“是什麼,你說吧。”皇後慈眉善目。
尹嬤嬤反而哭得泣不成聲了,好像受了多大委屈。
慶貴妃的侍女就替她說:“皇後娘娘,尹嬤嬤的幹女兒前幾日不在了,她是為這個傷心。”
宮裏的老侍女們沒有親人,喜歡認一些年輕的宮女做幹親,平日裏互相照拂一下,在深宮內院裏也算一場情分。皇後一聽,心裏納罕,這幾日宮裏可沒有哪個宮女死去,難道慶貴妃發現了什麼隱秘未報的事情?
“她幹女兒是誰?”
慶貴妃的侍女歎口氣,“這正是我們娘娘難以決斷的地方,不然,就給尹嬤嬤做主了。她的幹女兒去得慘,不是別人,正是長平王妃的陪嫁侍女,香縷。”
皇後笑容淡了淡,目視心腹秋葵。
秋葵朝尹嬤嬤皺眉:“您老莫非記錯了?香縷是我們這裏出去的,以前整日在我手底下做事,可沒聽說她有幹娘。”
“是私下裏認的。”尹嬤嬤嗚嗚地哭,用袖子抹眼淚,朝皇後磕頭,“這孩子肯定是犯了錯才被王妃打殺,老奴求娘娘一個恩典,能不能容許老奴出宮一趟給她收屍?隔了好幾天,也不知她的屍首在哪,真是可憐……”
私下裏認的,卻是沒法查證了,宮女們認幹親又不需要跟主子報備。皇後心中惱怒。這尹嬤嬤整日在辛奉殿做事,什麼時候跟慶貴妃勾搭上了?且不管她到底是不是香縷的幹娘,這時候來哭哭啼啼,擺明了故意添堵呢!
永安王剛有點要倒的趨勢,慶貴妃腰桿就硬起來了,長平府上那日來人說香縷的事,並沒有刻意避人,慶貴妃定是知道了,立刻找茬來抹黑。
“蠢!”打發走了尹嬤嬤兩人,皇後收了笑,罵人。
秋葵忙順著主子的意思說話:“娘娘莫跟她們一般見識,以為將六小姐打殺香縷的事鬧開了,旁人就會看娘娘和六小姐之間的笑話麼?大家眼睛都是亮的,六小姐行事必有緣故,等查清了原因,還不知道誰哭誰笑呢。”
皇後默默坐了一會,卻不生氣了,瞅著窗外未明的天色,慢慢站了起來,踱了幾步,微微瞇起了眼睛,將魚尾紋擠得深了些。
“她除了做這些損人不利己的事,還有什麼本事?嗬,想讓人看本宮的笑話,卻也給了本宮一個機會。去!叫尹嬤嬤迴來,本宮有話囑咐她。”
天剛亮,宮裏就來了人。
如瑾還在錦繡閣柔軟的大**沉睡,早就起身的長平王並沒有驚動她,自去處理事情。處理到一半聽得皇後又派了人來,便叫請。
來的還是上次傳話讓張六娘穿什麼衣服的那個內侍,不過,態度卻恭敬多了,絲毫不提前次的別扭,笑瞇瞇,十分恭順地給長平王行禮。
“娘娘這兩日事忙,沒空處理王妃,正好今天香縷姑娘的幹娘去求見,皇後便允了她來給香縷姑娘收拾後事。順便也讓奴才給王妃帶話。”
處理王妃?
這可是皇後從來沒說過的話。
聯想永安王的事,長平王唇角就淡淡勾起來,徑直問,“給王妃帶什麼話?”看這內侍恭敬的樣子,問了,他肯定會照實說。
果然,就聽他答道:“娘娘讓奴才問一問王妃,安國公府從來寬待下人,王妃幼承庭訓,為什麼會做出棒殺侍女這種事。香縷安分克盡,從不做出格的事情,娘娘讓王妃給一個合適的理由,否則,就想請王妃宮中說話去,當麵解釋給她聽。”
看了看長平王的臉色,內侍又補充說,“自然,王妃能不能出府進宮,娘娘說了,還要聽王爺的。女兒家出嫁從夫,娘娘管束侄女,也要問過夫家的意思。”
這話說得巧妙。
長平王笑意不減,也沒謙遜,接口便說,“那麼本王就允她進宮。”
“多謝王爺。”內侍行了個禮告退,往舜華院那邊去了。尹嬤嬤在樓下等著,隨了他同去,是皇後特意派她來的。
待得如瑾睡醒,聽說了這事,不由詫異。
皇後怎麼將態度放得這麼低?
什麼姑母管束侄女,皇後她本身也是侄女的婆婆,要管兒媳婦,還要問過兒子嗎?故意繞開婆媳關係而隻論姑侄,這是給了長平王足夠的臉麵,也就是說,從前對其禁足侄女的不滿,一筆勾銷了。
“從前隻以為皇後能屈能伸,卻不知道,她柔韌到這個地步。”她十分感歎。換了自己,也不一定能低頭如此。
長平王嗬嗬的笑,“六哥勢頭不好嘛,本王是她目前唯一的倚靠啊。靜母妃要家世有家世,要心眼有心眼,可不會做第二個媛貴嬪,任她擺布十弟。”
卻說那鳳音宮內侍領著尹嬤嬤進了舜華院,剛將皇後的話說了一半,張六娘就打斷了冷笑:“要我給解釋?我可沒什麼好解釋的。奴才不好用,犯了錯,罰板子是常事,香縷那丫頭平日看著好好的,誰知道她那樣熬不住刑,才打了幾下子就沒氣了,能怪我麼?”
一點兒都不像張六娘該說的話,反而比張七還張七。
鳳音宮內侍都聽愣了,這麼橫眉豎眼的六小姐可是他從沒見過的。“……王妃,要麼,要麼您隨奴才進宮一趟?”
“進宮?王爺讓我禁足呢!”
內侍就把長平王的應允說了。張六娘聞聽,呆了一呆,方才的氣盛瞬間消失幹淨,“王爺……怎麼,王爺肯讓我進宮了?”
“是。”
“……嗬,這個時候。”
張六娘虛弱地笑。早不讓,晚不讓,偏偏在她打殺了香縷之後才讓,這不是明擺著讓皇後收拾她麼?
“王爺,就這麼不將我放在心上,非要看著我不得好死才行?”她轉頭問侍立在屋角的林五幾個。
林五她們不理她。
張六娘再看看身邊,隻有藤蘿和雲芍站在身邊,還是鳳音宮內侍進門時她們才特意過來的,之前,幾個丫鬟根本輕易不到屋裏來。是因為打殺了香縷嚇怕她們了吧?張六娘輕輕哂笑,身邊人離心離德,她不在乎。
女人的一生,娘家隻有十幾年,大半輩子都在夫家。嫁給什麼樣的人,得到什麼樣的對待,就決定了這一生是否安穩幸福。長平王是能給她帶來幸福的人嗎?過門才幾個月,張六娘早已發現了,這場婚姻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因為她是皇後的侄女,長平王永遠會視她為敵。
因為她是皇後的侄女,就沒有正常的洞房之夜,也不可能做真正的主母。
長平王,這個不成器的、沒前途的皇子,遠觀時,除了相貌好些,一無是處。待到走得近了,才發現他原來是一個很難被接近,很有自己主意的人,和一般男子不同。
在他身上,所有對付普通男人的馭夫之術全都不頂用,他根本不給她使出來的機會。無論是溫柔,還是強硬,他的迴應都是居高臨下的嘲諷一笑。攆了窈娘幾個樂女,她以為她勝了一局,可是後來才發現,他當時對皇後的妥協根本是假象。不想低頭的時候,他可以當眾頂撞皇後,堅持讓她禁足。
那麼自己這一生,還有什麼意義呢?張六娘捫心自問之後,發現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比之前十幾年過得都累,似乎,把以後大半輩子的精力全都耗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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