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王不以為忤,隻淡淡笑道:“事關藍妃,還請先生不要謙遜,鼎力相助。”
淩慎之瞳孔微縮,認真地,審度對方神色。
“王爺,是藍妃有疾?”盡力維持平和之態,心卻高高提了起來。
“不,是旁人,若先生肯幫忙,會對她大有裨益。”
不是如瑾不妥就好。
淩慎之鬆了口氣略略放心,卻又沉吟,開始忖度長平王的意思。
夫君私下拜訪和妻子關係深厚的男子,又當麵談起妻子,到底意在何處?是真的想討藥方麼?
向來對自己看人認人的本事有自信,卻不料,長平王毫無破綻的誠懇的微笑,讓他一時看不透了。
對方能來,毫無疑問是已經知道了自己和如瑾的關係?但,到底知道多少?
自己的存在,會不會給如瑾帶來麻煩?
“王爺,在下居於市井,庸碌平淡,沒有攀附皇親顯貴的心思,不管是對側妃還是對您有裨益,在下的興趣都不是很大。何況襄國侯對我的醫術非常不信任,我若幫他女兒恐怕會討一頓罵,王爺還是另請高明吧。”客氣而疏離的態度。
“先生何必盡力撇清?醫者本以治病救人為己任,是否本王的不速而來讓你想多了?”長平王嗬嗬地笑。
淩慎之正色:“在下不明白王爺的意思。”
“你能舍命救藍妃,何必在本王麵前極力劃清界限。放心,本王知道先生與瑾兒是君子之交,亦不會胡亂揣摩猜度,否則,本王今日就不來求懇於先生了。”
淩慎之注視對方的眼睛。
眼能辨心,他想判斷長平王言辭的真偽。
卻隻看見烏黑明亮的兩點墨色琉璃,澄澈,幽深,似乎一望見底,實則怎麼也看不透。
長平王為什麼會知道劉府遭災那晚的事情?
他發現,麵前的訪客有太多讓他難以判斷的地方。
沉默間,隻聽長平王又道:“先生,藍妃常說,與人相交貴在心誠,本王誠心而來,先生何故諸多顧慮?”
“易地而處,王爺若是我,又當如何?”淩慎之反問。
“當以誠報誠。”
說得輕巧。淩慎之沉吟一瞬,頃刻間,做了決定。
不管對方來意如何,隻要有一絲可以幫到如瑾的地方,他都願意一試。
然而言語間還是保持了距離:“王爺,醫者以救人為本,其他暫且不論,您來討藥方,在下這裏若有,一定盡力就是。”
“好,如此多謝先生。”
“先不忙謝,王爺要的是什麼方?”
“先生師從青州蔣望山,聽聞蔣先生是蜀地魏門後人,手中有許多前朝珍方,這次本王想求的隻是一個治療老人眩暈頭痛的方劑,不難吧?”
淩慎之目光微凝。
蜀地魏氏一族曾是陳朝名醫世家,幾百餘年傳承積累了許多古方珍方,後來陳亡燕興,魏氏家業毀於紛亂戰火,子孫飄零,這一族就沒落了。蔣望山乃是其中一個旁支子弟的外孫,得了外祖的傳授,窺得魏氏傳承一角,已然足夠他名揚一地。因當年家業損毀也是被人借戰亂打劫珍方的緣故,所以魏氏存留的後人大多不願意對外提起祖業,以免遭人惦記,也不知長平王是從什麼地方打聽到蔣望山外祖之事的。
“王爺連家師底細都查得一清二楚,佩服。”
“好說。”
“老人眩暈頭痛病源太多,王爺隻是一說,讓我如何下方呢?”
小小的房間一燈如豆,臘月的冷風拍打隻糊了一層的窗扇,隱有寒氣透入。
不過屋裏的人都不覺得冷。
長平王含笑細細說著病癥,還拿出了幾個舊方,詳細解釋用過這些方子後病人的狀況,顯然是有備而來,且自己也略知醫道。淩慎之起先微有抵觸,後來漸漸聽進去了,沉浸在病癥裏,開始詳盡詢問病人日常起居。
大約一刻之後,他到書案前提筆。
長平王也微笑起身,上前親自替他研墨。
淩慎之看了看研墨人。
“嗬嗬,先生肯幫忙,本王做些微末小事也是應該。”
“那麼有勞王爺。”
“不必謝。”
淩慎之蘸墨起筆,一筆一劃,寫下清晰簡明的方劑,遞到長平王麵前,“這是陳朝宮廷所用的羚角平陽丸製法,根據病人的情況,略略做了改動。但終歸是沒見到病人,隻憑王爺述說,用藥恐有偏差,服用時還需謹慎為上。若是用了,也請及時告知用後的情況,以便再做調理。”
“先生謹慎認真,本王佩服。”長平王將方子拿起來看了看,笑道,“這個平陽丸本王略有耳聞,是陳朝懿隆太後用的吧?聽說在當年也是禦製秘方,且早已失傳,不想時隔多年,有幸能在先生這裏看到。如此厚贈,倒讓本王不知以何為謝了。”
淩慎之淡淡道:“方子無所謂珍與不珍,隻有能治病的才是好方。在病人癥狀緩和之前,王爺不必言謝。”
“這怎麼好意思。”
“那麼,此等失傳秘方,王爺又能以什麼做謝?”
“千金難求之物,倒是真難尋得等價謝禮。”長平王為難沉吟,“且讓本王想想該怎麼辦……以你我之間的交情,似乎不能白拿你東西。”
交情?有半分麼?
淩慎之擱筆,走迴椅子落座,與之隔開距離:“適才勞王爺研墨,已然夠了。”
長平王將方子疊一疊妥貼收好,笑瞇瞇的,“研墨自然不足為謝。不過——”話鋒一轉,“藍妃曾為先生寫方,本王又為先生研墨,無巧不成書,說起來還真是一段佳話。”
淩慎之淡然以對:“王爺說笑了。”
心裏卻是驚詫。當日在劉府藍老太太因驚懼生疾,他受傷不便落筆,看完診後是如瑾代勞寫的方子,這本是外人不知的小事,長平王是怎麼得知的?
且以這樣模棱兩可的語氣說出來。
究竟何意?
是如瑾自己說的嗎,還是……長平王從別處知道的?
越思量,越是懸心。
於是站了起來,拱手:“時候不早,王爺若無別事就請迴吧,在下還要研讀醫書,陋室寒酸,也不方便王爺久留。”
長平王拱手還禮:“是本王叨擾了。這便告辭,多謝先生。”
然後,很幹淨利落的開門出了屋子,像突然到來一樣,帶著兩個手下倏忽而去,轉眼消失在連綿屋頂之中。
淩慎之走到門口朝外張望,隻能看見模糊幾條人影,轉瞬間,那影子也不見了。
冷風撲麵,開啟的門扇吧嗒吧嗒撞擊牆麵,薄棉簾子一飄一落,擦著他的袍角。他在昏暗的屋門口默默站了許久,思忖沉吟。
直到小徒弟除夕抓藥迴返,驚訝地叫:“先生您一個人站在這裏幹什麼,也不裹棉襖,凍壞了怎麼辦?”
淩慎之收迴遠眺的目光,“除夕,你這兩天看見何剛了嗎?”
除夕被沒頭沒腦的問話弄愣了,想了想才說,“前天見著了,他還是在巷口轉悠,跟看診的人打聽幾句就走了。先生您問他做什麼,不是說不理他,隻當沒看見麼?”
除夕並不知道何剛是什麼人,他跟了師傅沒多久,隻知那是個時常跑來探聽師傅消息的家夥。師傅明明知道,卻還要若無其事,讓他非常不理解。
“除夕,你聽著,這兩天不要做別的了,就盯著何剛,隻要他一來立刻告訴我。”
“啊?那……那他要是不來呢?”
“那就一直等。”
淩慎之吩咐完徑自迴屋,像往日一樣捧了本醫書燈下而坐。
除夕發覺今日師傅情緒有點不對,也沒敢多問什麼,到廚房熱飯去了。及至端了飯菜上來,發現師傅半天都隻看那一頁書,翻都沒翻一下。
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小孩子不明所以,卻敏銳感覺到也許那何剛是關鍵。於是輕手輕腳地退下去,草草吃了晚飯早些入睡,第二天一大早就爬起來,跑到巷子口蹲守何剛去了。
臘八節,宮裏賜了八寶五味粥下來。
用的是可以保溫的食盒,不過送到王府也已經不大熱了。張六娘閉門不出,如瑾暫代其接了宮中的賞,給送賞的宮人包了封紅妥當送走,迴頭讓廚房把粥重新熱了分下去。
隻有一大碗,若是分到平日所用的小碗裏,也不過是三四碗的量。宮中賞賜就是一個形式,不會按著滿府的人數送足大家都能吃飽的量。廚房的主事特意來問粥要怎麼分。
如瑾想了想,說:“王爺那裏盛一碗,王妃一碗,剩下的勻給紀、羅兩位姨娘。佟姨娘那裏也送些吧。”
“您不留些麼?”
“不了。”如瑾笑說,“褚姑鍋裏熬著呢,我吃那個。”
宮中的臘八粥,她一點興趣都沒有。於是廚房的人就按吩咐熱粥分了下去,自然,按著長平王的習慣,吃食入腹之前都要仔細檢查。
臘八是節又不算大節令,往年宮中有時會辦宴會,有時不辦。今年因著治下有旱情,皇後一直提倡節儉度日,宴席之類都省了不少,又加上永安王的事沒頭沒尾弄得人心惶惶,大家誰也不敢提酒宴,是以臘八這日便像平日一樣過了。
宮裏不過,如瑾讓廚房治了一桌酒菜,自家在府裏過。
褚姑做的臘八粥非常講究,紅棗、栗子、白果、花生、核桃、杏仁、榛子、桂圓……光裏頭添加的果子就有十幾二十種,小火熬了好幾個時辰,不用進廚房就能聞見香味。待到盛上來,晶瑩的米,鮮豔的果,看著讓人食指大動。
這可不比宮裏大廚房做出來的好多了!
如瑾看著高興,讓人找保溫最好的食盒和蓋碗去,要給娘家送。
吉祥又端上一碗金黃色的粥,“主子嚐嚐這個,是黍米做的,褚姑說她們老家臘八粥都是這種,隨手做了一點,看主子喜不喜歡。”
黍米熬粥?如瑾見過黍米粽子,黏黏的,做成粥該怎麼吃呀?可是看那粥,色澤又十分的漂亮,比白米搶眼多了,抱著試探的心思,舀了一小口放到嘴裏。
頓時眼睛就亮了。
“咦,好吃。”黏韌清甜的口感,加上果子,比往常吃的精米八寶粥好吃多了。
“真的嗎?”吉祥也沒吃過這種粥。
“你們嚐嚐。”如瑾讓丫鬟們各自端碗來盛。結果隻有吉祥吃得高興,因為別人以前都吃過。
“褚姑說這是鄉間的做法,還怕主子吃不慣呢。”
“什麼鄉間城裏,好吃才是最要緊的。”如瑾用了小半碗,怕這粘東西吃多了不消化,才停了口。於是送迴娘家的粥就又加上了黍米。
又想起錦繡閣的人,“王爺醒了嗎?叫他起來吃午飯,把粥給他送點去。”這幾日長平王總是半天半天的睡覺,窩在自己房裏誰也不見,連如瑾都去的少了。如瑾也不知道他是睡覺還是在跟僚屬談事情,不好打擾,隻在每逢飯時遣人去知會他吃飯。
吉祥笑說:“王爺那邊已經送了,主子不用操心。您要是喜歡這粥,明早讓褚姑再熬。”
“明早不應該吃麵嗎?”如瑾反問,眼睛亮亮地盯著丫鬟們。
吉祥掩口而笑:“您沒忘啊?”
“我沒忘,你們怕也記得牢固吧?這幾日鬼鬼祟祟做什麼呢,總背著我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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