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沉,湖麵上閃動著無涯無際的粼粼金波,像無其數的金魚在浮遊跳躍,又像摘落了一天星鬥,灑在湖麵上。
屋前,湖邊,站著一個美極的漁家少婦,癡癡地望著遠方,晚霞照得她的臉像一個嫡凡的仙女,極美中帶著莊嚴與寧靜。
她,不是在欣賞湖光水色,而是在等待個郎的歸帆。
她是誰?她就是投湖被救的陶玉芳,為了報恩,也為了她心儀陳家麟的為人,所以她以身相許,嫁給了這不俗的漁家郎。
她迴想著這將近一年的時光裏,漁家郎對她愛護得無微不至,把他當成了仙女,當成了拱璧,她忘了本身的不幸,也忘了險惡的江湖。
與世隔絕的生活,使她覺得像是換了另外一個人生,寧靜,幸福,愛與被愛,就是這新的人生的寫照。
晚霞漸斂,湖麵的細碎金光也隨之逐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蒼茫的煙雲。
陶玉芳喃喃地道:“去了兩天了,怎麼還不迴來。”
她撫著自己粗重的腰肢,隆起的小腹,麵上浮起了一層聖桔的喜悅,那是每一個將要作母親的人所特有的光輝,顯得無比的莊嚴。
“但願是個小漁家郎,這樣,我就完全無慮了!”
突地,她手撫著胸口,玉靨上的光輝消失了,像晚霞消逝一樣,那份聖潔的喜悅也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端痛苦的神情。
她仰起了麵,望著灰暗的天空,淒涼地道:“天啊!可憐我再給我些時日,讓我平安地生下腹中這塊肉,讓我把他養大些,啊!蒼天呀!我不求什麼,隻求在世的日子再長些,一年,兩年,三年……”兩行清淚,順腮而下。
淚眼模糊中,一片帆影,向眼前移來,她擦幹了淚水,破顏為笑道:“他迴來了!”
帆影漸移漸近,收歇,然後靠在岸邊,一個年青小夥,跳上岸來,一手提了一個大包,健步如飛的奔近。
“玉妹!”
這一聲唿喚,使她如聆至寶佳音,全身都感到慰貼。
“麟哥!”她迎了上前。
兩條身影緊緊地擁抱著,心靈也交融在一起了,久久,才分了開來。
“麟哥,你好像去了兩年,我……多想你……”
“玉妹,我一刻也不曾停留地趕迴來,你要的東西我都買了。”
“沒忘掉什麼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怎會忘了呢!”
說著,望著她隆起的肚皮傻笑道:“玉妹,你說……是個小漁郎?”
陶玉芳嬌羞地道:“如果偏偏是個女的呢?”
陳家麟哈哈一笑道:“那更好,她會像你一樣美,像個小仙女……”
陶玉芳噘起小嘴道:“如果是個醜八怪呢?”
陳玉麟調皮地道:“那也沒關係,隻要是你生的!”
陶玉芳笑了,那是發自內心深處的笑,這一刻,她有一種做女皇的感覺。
伸手撫著她隆起的小腹,嘻皮涎臉的道:“玉妹,你喜歡做母親嗎?”
陶玉芳一掌拍開了他的手道:“賤手,討厭!”
陳家麟吐了吐舌頭,提起包袱,道:“我們迴屋裏去吧!”
小夫妻倆並肩走迴小屋,陶玉芳點上了燈,陳家麟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袱,道:“這些布料脂粉是你的,另外這包是嗯……小寶的,中意嗎?嗨!我在城裏走了三個轉,跑了五六家店鋪才買齊,對了,還有……”
說著,從懷裏取出兩個紙包。
陶玉芳道:“這是什麼?”
陳家麟比手劃腳地道:“嗨,這可不簡單,我打聽了又打聽,找到城裏最有名的李太醫開了方,然後才到最有名的藥店樹德堂去抓藥。喏,這一包是補藥,什麼參茸燕桂,我也說不上,這一包是^嘿嘿,安胎藥,臨盆前要服的……”
陶玉芳白了他一眼,道:“夠了,別念了!”
口裏說,芳心卻感到甜蜜無比,接著又道:“你歇會吧,這一趟夠你累了,我去燒飯……”
陳家麟伸手按住她的香肩道:“不,不,你歇著,我來,太醫交代的,你千萬不能操勞。”
說著,不管她的反應如何,卷起袖管,動手燒飯去了。
其實,陶玉芳也真的是感到很累,肚子裏的小東西,不分日夜地夜拳打腳踢,當下也就順著他的意思坐了下來。
一路下來,心頭的陰影又開始折磨她,太多的幸福,反而使她痛苦,她想:“這樣的日子能維持多久?往後呢?他怎麼辦?……”
想著,眼圈又紅了。
她一直不敢把內心的隱痛告訴他,因為她太愛他,她不願破壞這幸福的氣氛,她默然忍受著,一個人默默地承擔。
臨盆期近,陳家麟特別到十裏外的村裏,請了位產婆來家住下,懷胎足月,陳家麟生了個又白又胖的小子,陳家麟初嚐做父親的滋味,心頭的那份喜悅是無法形容的,現在是三口之家了。
小孩取名叫玉麟,夫妻倆的名字各取了一個字。
光陰荏苒,溫馨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打發,玉麟已滿周歲了。
這一天,陳家麟賣魚鮮去了,陶玉芳抱著孩子在屋前閑眺,逗著孩子牙牙學語,正在自得其樂的時候,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幹咳。
陶玉芳不由心頭一震,這地方極少人來的,迴身一看,隻見一個江湖郎中打扮的老者,不知何時,已到了身畔不及一丈之處。
這老者身負藥囊,手提串鈴,貌相清瞿,像是個正派人。
陶玉芳皺了皺眉道:“您老來此有何貴事?”
郎中老者微笑著道:“小娘子,老夫是行醫的,為了貪跑近路過湖,卻來到了這荒野無人之地,天幸遇上小娘子,能賜一飯充饑嗎?”
陶玉芳略一思索道:“當然可以,您老請屋裏坐!”
進到屋裏,陶玉芳放下小孩,為郎中老者整治飯菜,飯是現成的,魚鮮也是現成的,不一會便好了,擺上桌子,道:“您老請用吧!”
郎中老者不客氣地坐了下來,看了看桌上的魚蝦,道:“難得吃到這樣的魚鮮,可惜沒酒……”
陶玉芳忙道:“有,有,對不起,我不知道您老喜愛杯中物!”
說著,搬出半壇子酒。
郎中老者笑顏逐開,自己倒了一大碗,啜了兩口,道:“小娘子,還沒請教貴姓?”
“拙夫叫陳家麟,賣魚鮮去了,大概……也快迴來了。”
“看樣子……小娘子曾習過武?”
“唔,一點防身薄技罷了!”
“如果老夫雙目尚不昏花的話,小娘子是位高手……”
“言重了,豈敢當高手之譽。”
郎中老者吃喝著,卻不斷地皺眉,似有什麼重大心事,突地,他抬頭正視著陶玉芳,歎了口氣,沉聲道:“小娘子,老夫有句話,似嫌冒昧,不便啟齒……”
陶玉芳心中一動,道:“您老但講無妨!”
郎中老者正色道:“那老夫可要直言了?”
陶玉芳的芳心頓時鹿撞起來,對方是郎中先生,可能,他看出什麼?當下強持鎮定道:“您老請明白指教吧!”
郎中老者又是一番深思,然後道:“小娘子願意容老夫一察脈息麼?”
陶玉芳略一躊躇,道:“這並無不可!”
說著,在側方坐下,伸出左腕,平放桌上,心裏可就七上八下,她知道自己的疑慮是事實了。
這郎中的確是目光如神,能察微知隱,不用說,對方是個風塵異人,絕非一般的江湖郎中。
郎中老者伸指把脈,合上雙眼。
陶玉芳心裏突然升起了一絲希望,像厚厚的雲層裂隙裏,透出了一線陽光,也許,眼前的人,便是自己的救星。
郎中老者閉著眼,悠悠地道:“小娘子見過紅麼?”
陶玉芳神色一變,顫聲道:“多次了!”
郎中老者收迴手指,睜開眼來,籲了一口氣,語音沉重地道:“小娘子,唉!天妒紅顏,你貌美如花……”
陶玉芳一顆心頓往下沉,幽淒地一笑,接口道:“貌美如花,命薄如絮!”
郎中老者皺眉苦思了一陣,道:“小娘子,人是逆不過命的,看開些也就是了,尊夫知道麼?”
陶玉芳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我沒告訴他,他不知道。”
郎中老者臉上顯得有些黯然地道:“酒飯之德,愧無相報,小娘子,老夫奉贈一句話,或可延壽,另待轉機,自今日起,必須斷絕夫婦敦倫之樂,否則……恐難過今秋,切記,切記。恕老夫直言,使小娘子傷心,告辭了,有緣當再見!”
說完,負起藥囊,揚長出門而去。
陶玉芳木然呆坐在椅上,她甚至不知道那江湖郎中的離去,淚水,順著粉腮簌簌而下,這一刻,她象是靈魂被活生生的剝離的軀殼。
這本來溫馨的家,頓時蒙上了一層陰霾,幸福、情愛,被慘酷的現實擊碎了。
她耳畔,仍響著郎中先生的話:“……斷絕燕好……難過今秋……”她想放聲大哭一場,但又怕驚駭了愛兒。
小兒玉麟搖搖晃晃地扶椅攀床過來,伏在她的膝上,擦著小臉。
她伸手撫養愛兒柔嫩的頭發,淒絕地道:“孩子,你快沒有娘了,孩子,你的命好苦……”
聲聲淒怨,字字斷腸,誰能體察到此刻的慈母心?
“我錯了,吞啊!當初死了多好,不該與他結合的,現在……後悔己遲,害了他父子兩代,天啊!我怎麼辦?……她抑製著低聲地嘶叫。
玉麟睜著他圓又大的眼睛,望著他的娘,在他稚嫩的心靈中,什麼感受都沒有。
“離開他,遠遠地,永遠地……但這孩子呢!靠他帶著能長大麼?”她向空揮著拳,心裏象千百把刀在刺紮。
“我怎麼辦?我該怎麼辦?……”絕望的唿喊,幻滅的哀號。
“玉妹!”一聲熱切的唿喚,遙遙傳來。
她趕緊擦淨淚痕,抱起玉麟,站到門邊,身體是虛飄飄地,象一絲力氣都沒有了,她怕倒下,不得不借助門框支持住身形。
陳家麟象飛鳥投巢似的快步撲來,分別在母子倆的頰上親了了親,突地,他發現她的眼圈紅紅的,不由驚聲道:“玉妹,你……哭了?”
她的心弦猛然一震,強作歡容道:“好端端地哭什麼,剛才……被灶裏的煙熏了!”
“真的?”
“難道我會騙你,剛才來了個江湖郎中,要求一飯……你看桌上,還沒收拾。”
陳家麟向裏張望了一眼,道:“江湖郎中怎會到這地方來?”
“他說是想抄近路過湖,錯過了食宿之地……”
“哦!對了,五妹,你身體一直不太好,改日我帶你到城裏給太醫看看……”
“以後再說吧!”
陳家麟接過了愛子,夫妻進入屋中,陳家麟把孩子放在床上逗著玩,陶玉芳呆呆地望著這一對父子,真想哭出來。
但她不能哭,天下,沒有再比強抑感情,變哭為笑更痛苦的事了,有淚隻能往肚子裏吞。
終於,她忍不住道:“麟哥,如果……沒有我,你……能帶孩子嗎?”。
陳家麟從床上直跳起來,瞪眼望著她,栗聲道:“玉妹,你這是什麼話?”
陶玉芳心如刀絞,努力一咬牙,裝出個笑容道:“別大驚小怪的嚇壞了孩子,我隻是隨口說著玩……”
陳家麟喘了一口大氣,道:“玉妹,這種話以後可不能再說著玩了,嚇不著孩子可把我給嚇壞了。”
陶玉芳不敢再和他談下去,怕控製不了自己,露出了破綻,故意嘟著嘴,發了個嬌嗔,去料理晚飯去了。
晚飯後,歇了一陣,陳家麟整理了漁具,準備出湖,夜晚才是
打漁的好時辰,陶玉芳抱著孩子,送他到湖邊,陳家麟叮嚀了數聲,登船燃上漁火,搖槳而去。
陶玉芳在心裏斷腸地叫道:“麟哥,別了!”
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紛紛滾落,船影消失在蒼茫暮色中,她抱著孩子,勉強掙紮著走迴屋裏,便無力地躺倒床上。
陶玉芳沒燃燈,瞪著眼望著漆黑的空間,柔腸百折,她把江湖野郎中的話又重溫了數遍。
如果留下來,夫妻間不親近是辦不到的事,也無法解說,等到大限來臨,他能受得了麼?
隻有一條路,走,但拋夫棄子,自己能忍得下這心腸麼?
她痛苦地一直想,淚水濕透了衾枕,無數的蟲虺在啃齧著她的心。
漫漫長夜即將過去,她想:“該作抉擇了,不久丈夫便要迴來……”
內心經過一陣痛苦的掙紮,她終於做了別無選擇的決定,走!
她起床,燃著了燈火,心想:“不能一走了之,該有個交代。”
於是,她找出紙筆。磨了墨,提起筆來,手顫抖得厲害,老半天落不了紙,這大半夜,淚水已枯竭了,再也流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