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崖,正午。
看不到胭脂崖原來胭脂似的巖色,隻見一片茫茫積雪,風不大,卻很冷。
申摩巖率同申翔舞、荊力疾、洪拓、屈中豪、溫如水、唐肖、及花瑤紅諸人提早應約,在崖下一字排開,準備先禮後兵。
靜寂中,申翔舞一雙黑白分明的倩眼骨碌碌四轉,荊力疾有些詫異地低問:“喂,你在找什麼?”
申翔舞笑笑:“我在琢磨,獨孤老叔他們都藏在哪裏?”
荊力疾跟著端詳,左近除了皚皚雪景及覆蓋著雪頂的野林之外,入目的盡是曠野冷瑟,枯林幽寒,休說不見其他人影,連飛鳥走獸全絕跡了,若非事先知悉,還真不相信此地設有埋伏。
申翔舞道:“你看出什麼奧妙了吧?”
荊力疾搖頭:“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獨孤前輩倒挺玄乎。”
申翔舞若笑道:“關於布陣行兵,老叔自有他一套訣竅,但不管他如何安排,別把自己跟大家夥凍壞了才好,這一宵下來,可夠嗆了。”
紅光滿麵、毫無疲態的申摩巖接口道:“你們放心,獨孤少保向來顧慮周全,蝕本的事,他決計不會幹。”
申翔舞不大服氣地道:“也不一定,爹,和‘玄劍門’淩嚴操那一戰,老叔不就賠上一隻右手?”
申摩巖瞇起眼道:“可淩嚴操卻賭上了老命,丫頭,兩相比較,你獨孤叔何嚐吃虧來?”
說到這裏,他目光忽然閃動,沉聲道:“約摸是‘彤雲山莊’的人來了。”
不錯,荒徑轉角處,已有幢幢人影出現,卻沒有騎馬,接近的速度亦不徐不緩,展現出一派從容。
申翔舞道:“時間拿捏得還算準。”
來人近了,為首的正是“彤雲山莊”莊主“怒目金剛”鞠仁寬,後隨二莊主“玄手如意”羅誌一,三莊主“金筆鼎甲”範丹鶴,再來便是鞠令卓、鞠令潔兄妹,緊跟在他兄妹身邊的,則為“彤雲山莊”總管事“一劍輪迴”左世魁,“玄劍門”“血五郎”中僅存的趙至誠、錢剛、吳宜強。此外,兩張生麵孔首度亮相,這二人便是“玄劍門”所屬的“乾坤雙劍”尹雪庵、尹竹亭了。如此陣容,顯見“彤雲山莊”業已傾巢而至,更明擺出欲求決斷的架勢!
“彤雲山莊”方麵的人馬,荊力疾與“申家三堡”這邊有的見過,有的不識,但將生熟分列,再加上點揣測聯想,誰是誰亦可區別個大略,尤其鞠仁寬,憑那風範氣度,就脫不開“怒目金剛”的框框了。
申摩巖含笑前迎,對著鞠仁寬拱手為禮:“兄臺想是‘彤雲山莊’鞠仁寬鞠莊主?”
鞠仁寬抱拳道:“正是鞠仁寬,尊駕必為‘申家三堡’申大當家了?”
申摩巖嗬嗬笑道:“久仰鞠兄大名,今日得見,真個相逢恨晚哪。”
鞠仁寬卻笑得略微生澀——各自稱霸一方,本就該王不見王,如今既見,亦是會無好會,聚無好聚,這“相逢恨晚”四字,何啻諷刺?他表麵上仍然客氣道:“不敢不敢,申兄威儀,素所欽服,幸謁尊範,果然實至名歸……”
申摩巖卻忽然歎了口氣:“鞠兄謬譽,愧不敢當,隻是你我生不逢時,何其遺憾?若將年代先後錯開,今日幹戈之局,或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事情既已攤明,鞠仁寬便亦開門見山,直話直說:“申兄磊落.我也不能言不由衷,血刃相見,本為憾事。‘彤雲山莊’與‘申家三堡’對陣交兵,尤且不祥,然則天運如此,但僅從勝負了。”
申摩巖笑顏如舊:“鞠兄之意,該如何決戰?”
鞠仁寬似已早有腹案:“我想,‘彤雲山莊’和‘申家三堡’兩邊,在江湖之上素俱威望,各擁聲譽,當前又是你我二人親自臨場督陣。設若像一般草莽組合那樣混戰濫打,似乎難維體統。我的淺見,是否能夠采用以一對一的方式來分勝負?”
申摩巖笑道:“好極,不過鞠兄,交手雙方,應至何等程度方算輸贏?”
鞠仁寬語氣和緩,卻含意酷厲:“且隨彼此認定,各由心念,點到為止或至死方休皆可!”
申摩巖形態自若,七情不動:“鞠兄,我們就此說定!”
輕喟一聲,鞠仁寬道:“天下事,起承轉合,盡多無奈,還請申兄包涵了。”
申摩巖拱手。
“好說好說,鞠兄,彼此心照。”
頓了頓,他又道:“貴方遠來是客,先請賢能登場。”
鞠仁寬笑道:“要說遠來,申兄一行豈不更遠?罷罷,我就承情僭越了。”
說著,他迴頭詢問:“哪一個願意先打頭陣?”
“血五郎”之一的趙至誠挺身而出,洪聲應道:“稟莊主,至誠請允出戰。”
鞠仁寬默默頷首,未發一言。此際,雙方人馬已各自在後撤開,讓出中間一塊空地來,但這須臾過程,氣氛已仿似凝凍。
有著“申家三堡”“遊獵使”職銜的“蛇辮子”唐肖一馬當先,拉大嗓門道:“主公,屬下且湊合吧。”
申摩巖道:“先求自保,莫急貪功。”
唐肖舉步入場,厚重的紫金刀倒貼肘後,形色凜烈。他與冷麵相向的趙至誠並沒有雙方首腦那般的客套,才隻接近,立時出招交手,而且一上來便都是不要命的打法!
趙至誠長劍旋揮,芒彩掣穿飛舞,鬥烈間一劍排刺,直取敵人咽喉,招式奇突,更見狠辣!
紫金刀翻絞來劍,劍如蓬散的花蕊,參差繽紛。唐肖毫不退讓,大刀疾速縱橫,匹練似的刀華凝霜聚雪,硬攻硬迎,金鐵撞擊聲促響於剎那,血光已迸現在峭寒的冷風中!
斜肩帶胸,唐肖身上的那條傷口足有尺多長。趙至誠則在大腿處血若泉湧,他正以劍拄地,人朝右傾,顯然左腿的創痛已難以支持軀幹的平衡!
這種情形之下,可以確定態勢對趙至誠較為不利。鞠仁寬反應何等機敏?當即大而化之地吩咐:“勝負已分,下一場,哪個上去應卯?”
“血五郎”所屬的錢剛聲偕人到:“我來!”
場中的唐肖想說什麼,洪拓已掠至一側,輕拍他的肩膀:“夥計,輪著來吧,你還想頭尾全包不成?”
唐肖哼了哼,板著麵孔退下,胸膛那道劍傷,似乎是傷在別人身上,毫不輕意。
亮出錐頭盾,洪拓目注錢剛,嘿嘿笑道:“我們大概天生的八字相衝,一見麵就互容不得。”
錢剛冷冷地道:“容不得,便要分個存亡!”
洪拓不笑了:“話可是你說的。”
長劍直指洪拓眉心,冷焰始映,人已滑步閃出,劍鋒反彈,又是七劍合一,起飆似的再次卷至。
洪拓好像吃了秤鉈鐵了心,錐頭盾倏忽上下狂旋急轉,團團黃光浮沉飄移,竟是迎著劍勢招招阻擊,連截帶攻,火爆之極!
錢剛鋒鏑激蕩,後撤的一剎劍幕又凝,打斜角扯起一片晶瑩,“霍”聲迴罩——。
一聲不吭的洪拓身隨盾走,震掉連翻交織的劍刃,盾錐狠狠插入錢剛小腹,卻也在瞬息間還他周身血痕斑斑!
仰臥雪地的錢剛四肢痙攣,兩眼上翻,仿佛一對泡軟的白果,已很明確地表示出,他生命的跡象,正在迅速消失。
“血五郎”最後僅存的吳宜強長嗥如泣,拔劍撲上,鞠仁寬掀眉低喝:“下去!”
吳宜強臉色慘白,目含痛淚,顫聲央告:“莊主,‘血五郎’橫遭屠戮,傷亡殆盡,總不能不給我一個報仇的機會……”
鞠仁寬緩緩地道:“人、時、地都選對了才有機會,你如此莽撞上陣,心浮氣躁之下.除開多賠上自己性命,於事何補?”
表情嚴肅的“乾坤雙劍”長兄尹雪庵亦沉聲訓斥;
“莊主全是為你好,宜強,休逞匹夫之勇!”
吳宜強快快退後,已然熱淚滿頰。
於是,左世魁大步向前,語調十分平靜:“莊主,這是世魁將功贖罪的時候了。”
鞠仁寬猶豫著道:“你少了一條膀子,自忖還行麼?”
左世魁微微一笑:“盡力而為,莊主。”
鞠仁寬歎了口氣:“隨你吧。”
行入場中,左世魁招唿洪拓:“我們來對上一陣,你總不去顧慮一個殘廢之人吧?”
洪拓漠然道:“殘廢與不殘廢皆不重要,重要的是但凡入場之人,都是我的對手。”
此際,“鐵肩”屈中豪越眾而出,大聲道:“老洪,難不成你也想頭尾全包?”
洪拓道:“人家原是衝著我來的!”
屈中豪聲聲冷笑:“如果不按公平法則,都由他們臨場指定,隨意挑揀對象,索性不用打了,我們個個伸出脖子就行!這種車輪戰,道理何在?!”
對麵的左世魁開口道:“這位老弟,你想頂替下來?”
屈中豪夷然不懼:“否則,我來此何為?”
左世魁頗有風度地道:“且請。”
又重又長的方便鏟朝地下一頓,屈中豪道:“左總管事,螳臂不足擋車,卻也敢一擋!”
左世魁道:“好,好氣魄。”
場中錢剛的屍體,已被“彤雲山莊”的人抬出,洪拓退開,便隻剩左世魁與屈中豪準備對決了。
屈中豪深知左世魁不易相與,雖然少了一條手臂,但功力仍在,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對方大部份機能尚活蹦亂跳來著?他全神貫注,雙手斜握方便鏟,屏息如寂。
隻手抽出那柄一尺九寸、寒光漾若秋水的奇古短劍來,左世魁劍尖下指,形貌鎮定沉穩:“請賜教。”
錯步擰腰,屈中豪鏟似矯龍舒騰,猝取左世魁,招出不為,端在觀察對方有什麼玄異的反應?
左世魁一滑超前,劍似百弩飛矢,溜溜穿織,銳氣破空溢散,聲勢強猛懾人,其浸澈突發的力道,果然非同小可!
屈中豪迴鏟繞截,密集的鏟影挾著勁風唿號,鏟刃點點串連旋翻,此等光景,表麵上看滴水不透,實則卻已落於守勢!
強勢壓迫的左世魁猝然斜走,屈中豪抓住機會,本能地揮鏟長掃,而左世魁明明偏閃出擊的影像竟令人瞠目的同時反躍到屈中豪背後,活脫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屈中豪猛力拋臂迴鏟,鏟桿才隻淩空劃經半弧,左世魁的短劍已三攻出入於他的背脊!
“分魂譜”,這又是左世魁的“分魂譜”!
屈中豪沒有呻吟,沒有唿喊,隻靜靜地俯臥在那裏,像是不願有所驚動,走得如此悄然——不錯,既知螳臂不足擋車,果然也敢一擋!
左世魁歸劍入鞘,一言不發地退出圈外,這場仗,他勝得似乎並不愉悅。
唐肖奔出去扛迴屈中豪,臉上未見淚痕,僅見煞氣。
目含痛淚的卻是洪拓,在某種解釋上說,屈中豪等於替他死的,這般生死情義,雖曰可歌,更為可泣。
申翔舞傍著乃父,聲音微哽:“爹,我想出戰!?”
申摩巖並不阻止:“丫頭,你認為該上的時候,你就上吧。”
荊力疾低沉地道:“不,申前輩,容我先替令媛。”
不等申摩巖及申翔??表示什麼,他已搶至場中,默默待戰。
申翔舞俏臉姹紅,喉頭宛似梗著東西,又急又惱,恨不能手臂伸長三丈,一把將荊力疾拖迴來,但事實上,她卻什麼都不能做,甚至,什麼都不該表露。
做父親的深知女兒感受,申摩巖亦隻有好言安慰:“別擔心,丫頭,荊力疾已非吳下阿蒙,他自己知道在做什麼……”
申翔舞抿嘴無語,暗裏已經做好打算。
這當口,對方下場的角兒,竟為“白綾”鞠令潔。仿佛桃李投來,報以瓊瑤,在對等關係上,顯示得毫不含糊!
鞠令潔瞅著荊力疾,嗓調頗透剛氣:“聽說,你就是荊力疾?”
荊力疾麵無表情:“我是。”
鞠令潔似是有心挑釁:“還聽說,你和申翔舞挺好,可能就是未來申摩巖的東床快婿?”
荊力疾冷冷地道:“這不關你的事,姑娘,你的好奇心也起得不是時候。”
一揚臉,鞠令潔道:“我姓鞠,鞠令潔。”
荊力疾喉核移動了一下,深深望了對方幾眼:“原來是鞠姑娘,恕我失敬。”
鞠令潔從腰帶裏取出一方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雪白發巾,順手抖開,便是一條長蛇般的綾帶,她雖然唇角半開,卻一點笑意都沒有:“我哥哥說過,你的功力有著難以思議的精進,我想領教領教,究竟高明到什麼地步?”
荊力疾道:“不登大雅之堂,濫竽充數罷了。”
鞠令潔瞧向後邊,荊力疾正不明白她為何有此動作,拖在雪地上的白綾已驀然卷起,毫無前兆地豎飛如鐵杵也似筆直搗射而至。
荊力疾全身傾斜撲倒,斜撲的一剎右腳暴彈,去勢快如閃電,旋動的角度縮短了距離,一腳踹出,幾乎勁力甫透,足尖已臨對方腰身!
鞠令潔冷笑一聲,筆直抖揮的白綾猝而沉落轉纏,頓時氣流成渦,反罩荊力疾整個形體!
身形大幅度搖擺之餘,荊力疾形象幻掠,倏忽隱現,眨跟下騰閃四周,仿若鏡花水月,真假難分,掌力縱橫擊掃,硬是將鞠令潔強行逼退!
白緩扭絞翻飛,鞠令潔再次逆襲,出聲高亢:“好一手‘幻空循虛’!”
荊力疾在密集撻伐的綾棍間欻然穿走,身形飄蕩後勁悠長。當第二波的起勢尚未卷揚,他欺身疾進,袍袖內的“九絕扇”扇骨電射一抹冷焰倏透鞠令潔左肩穿出。血光乍映的同時,鞠令潔的白綾棍亦倒折迴閃,兜背打得荊力疾一個踉蹌,隻不過尾末力消,已不足造成挫敵的功效。
鞠令潔歪歪斜斜搶出幾步,嗔目切齒,臉色慘白,綾帶抖旋如嘯.死不服輸地又想卷土重來,這時,鞠仁寬的聲音已急速傳至:“令潔往手!”
鞠令潔肩頭鮮血淋漓,左邊上半身一片殷赤,傷勢顯然不輕,老父令下,她仿佛仍不甘心,方在猶豫,乃兄鞠令卓已快步奔至,將她強行拉迴。
氣湧如山的鞠令卓,一邊匆忙檢視妹子的傷勢,一邊吊起雙頰,鐵青著麵孔道:“爹,這一陣請準孩兒上場,那荊力疾必不可饒!”
鞠仁寬凝重地問:“你妹妹傷勢如何?”
鞠令卓低聲道:“流了很多血,恐怕傷得不輕……”
猛力拋開兄長的手,鞠令潔怒道:“甭胡扯,我沒有什麼,敷上金創藥就沒事了,姓荊的流我的血,我非要流他的血不可!”
鞠仁寬嚴肅地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丫頭稍安姑且毋躁!”
“彤雲山莊”二莊主“玄手如意”羅誌一踏前兩步,緩緩地道:“莊主,由我指名申摩巖上場,無論輸贏,莊主亦可一覷對方深淺強弱,以便預做因應。”
鞠仁寬頷首:“是時候了,誌一,要加小心。”
羅誌一的兵器,隻是一張看上去並不起眼的黑網,這張黑網,他一半纏在手腕,一半垂耷向下,來到場中,瞅一眼已然退陣的荊力疾,他直截了當地衝著申摩巖道:“申大當家,在下羅誌一,鬥膽請大當家賜教。”
申摩巖笑笑:“羅兄想就是‘彤雲山莊’坐第二把交椅的賢德?”
羅誌一冷口木麵:“好說,不過屍位素餐而已。”
申摩巖道:“久聞羅兄修為不凡,出類拔萃,自成一家,我申某倒要見識見識!”
羅誌一雙目平視,形色深沉:“在下候駕了。”
輕輕拉了拉父親衣角,申翔舞急忙悄聲道:“爹,姓羅的是在替他主子鋪路,好摸清爹的根底虛實,你老人家可別著了他的道,讓對方占了便宜!”
申摩巖神態安詳,輕拍女兒手背:“女兒,為父半生道行,豈是他一時能以窺探得全的?況且功力深淺與臨場應用又是兩碼子事,拿這種沉劍刻舟的法子做為謀勝依據,未免過於笨拙了。”
申翔舞嘟著小嘴:“可爹是我們的王牌,王牌先打出去,不就完全曝光了?”
申摩巖笑道:“不管什麼牌,總要打出去,傻孩子,先打也有先打的好處。”
說著,他閑閑散散地踱步向前,矮胖的個頭襯著灰袍布鞋,人往那裏一站,誰也不敢相信這便是北陝的霸天,“申家三堡”的尊主。
羅誌一硬腔硬調地道:“申大當家,得罪了。”
申摩巖含笑無語,僅做了個“請”的手式。
黑網撒開,像一團烏雲兜落,怪誕的是網多孔隙,兜落時卻隱帶風雷之聲,更且暗潮洶湧,力貫無形,羅誌一果然不同凡響!
申摩巖卓立如山,“明王令”隨手揮出,就這隨手一揮,令牌疊影櫛比,俄頃迤邐及丈,羅誌一的黑網尚未夠上位置,已倏忽膨脹翻揚,宛似被一般狂風拔攏而起。
身形點躍曲閃,羅誌一網飛八方,瞬息間但見烏華疾遊,雲霾幽迴,勁力交織澎湃,積雪揚舞,繽紛飄散,天地驟然一片暈暗!
於是,申摩巖令牌動若浩河,以幾不可察的招法搶攻反製,羅誌一連進連退,不僅徒勞無功,倒有遭巨浪吞噬之虞。他真氣不繼之下隻好先行縱離緩衝,然而身形始翩,“明王令”驀然乍現斜角——像九穹雷火,頓時劈得他血肉橫飛!
周遭有片刻的死寂,一剎之後,頓起嘩然,“彤雲山莊”方麵群情激憤,騷動無已。鞠仁寬雖還能保持鎮定,唯臉容上已有掩飾不住的悸震。
申摩巖仍然原地不動,不動如山。
唇角微微抽搐,鞠仁寬雙目驟睜,眸底血光漾閃,煞氣映現。金剛罕見怒目,一旦怒目相向,果有追魂攝魄之威!
申摩巖淡淡地道:“鞠兄,你發怒了?”
鞠仁寬迴聲沉滯,恍同悶雷:“你的手段,未免過於狠毒!”
申摩巖答得十分平靜:“鞠兄,我們今天來到此地,可是為雙方的慈悲而來?打事情開始,你我之間何嚐有絲毫的慈悲存在?”
鞠仁寬形態僵木,徐徐而道:“那就殺吧.痛快徹底的殺個夠,天地原本不仁,何惜玉石俱焚,一概滅絕?”
申摩巖道:“鞠兄莫非是想改變前訂的打法?”
鞠仁寬慘然一笑:“事到如今,已談不上什麼約定,什麼法則了,申摩巖,在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情況下,隻得一個殺字,而存亡之局,但憑造化!”
申摩巖似笑非笑地道:“早知會演變成這個場麵,鞠兄,你我雖各居一方,卻都非聖賢,不是聖賢,何來憑般度量?千丈紅塵,皆難超然物外啊。”
鞠仁寬揚首暴叱:“‘彤雲山莊’,決一死戰!”
這時的鞠仁寬,已經一點不仁不寬,倒真像“怒目金剛”,火眼驚世!
“彤雲山莊”的三莊主“金筆鼎甲”範丹鶴一馬當先,領頭衝撲,左世魁、鞠令卓、“乾坤雙劍”尹雪庵、尹竹亭、“血五郎”趙至誠、吳宜強等亦緊隨而上,甚至連受創的鞠令潔也不顧一切,奮身加入戰圈!
申摩巖目迎鞠仁寬逼近,“明王令”緩緩當胸豎立,這樣的式子,並非備戰的姿態,乃在表達一種敬意。
其他的人們就沒有申摩巖這麼些講究了,荊力疾、申翔舞、洪拓、溫如水、唐肖外加花瑤紅一湧而上,剎時已與“彤雲山莊”的人馬廝殺起來。
混戰展開的須臾,鞠令潔誰都不找,專衝著荊力疾撲至,其兄鞠令卓卻被申翔舞截住。洪拓頂上了“金筆鼎甲”範丹鶴,溫如水撞到的是左世魁。唐肖以一人之力獨鬥趙至誠與吳宜強,最吃力的是花瑤紅,不知怎的,“乾坤雙劍”尹雪庵、尹竹亭兩個竟偏偏纏上了她!
鞠仁寬對於當前的形勢似頗樂觀,對自己更具信心。他大馬金刀地逼近申摩巖,雙手自袍袖伸展,兩枚其大如拳,圓潤鋥亮的鋼膽已握在掌中——尋常的兩枚鋼膽而已,但申摩巖知道,卻必有不尋常的內涵,否則,鞠仁寬憑什麼能打下一片江山?
驟變就在這頃刻裏發生,積雪的地麵突兀有數處雪泥蓬掀散飛,幾條披裹厚氈的人影由地表之下暗掘的淺穴間暴躍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強襲“彤雲山莊”所屬,眨眼前後,六條大漢已如狼似虎般將戰況扭轉一一他們全是“八隼衛”的夥計:“蒼鷹”樊昭、“兀鷹”厲力、“天鷹”廖壽如三人搶攻“乾坤雙劍”。“血鷹”薑傳厚、“麻鷹”崔毓生、“怒鷹”韓勝等三個則夾擊“血五郎”的趙至誠與吳宜強。如此一來,整個情態已然丕變,原先壓力沉重、周旋唯艱的花瑤紅、唐肖不但頓釋窒迫,且精神大振,鬥然間又活脫二條遊龍,與隼鷹們聯手反撲,馬上收到立竿見影的功效!
奇兵乍出之餘,非僅花瑤紅、唐肖的處境獲得紓解,相應的計劃是脈絡一貫的,第一批突襲業已展開,那第二波還會遠麼?
緊隨著六名“隼衛”的出現,“胭脂崖”頂又有四條人影長掠飛落,他們是“八隼衛”首領“搏龍手”萬仰蒼,副首領“無相弓”魚尚取,以及“申家三堡”上堡宗令“七步休”嶽默、宗副令“黃沙飄客”任霜寒,四人沾地旋開,分向範丹鶴、左世魁圍聚。
然後,崖腳下另一個雪覆淺穴內,獨孤少保推氈而出,這一夜好凍,他依舊形色自若,神采奕奕,看上去還頗識一番養生保泰之道哩。
先時猶一派樂觀的鞠仁寬,目睹形勢起伏演變,不禁大為沮喪。表相並不代表事實,風水的轉轉尤難逆料,眼瞅著大好局麵,竟然瞬息錯易,這樣的情詭突異,亦未免太過殘酷,太過令人傷感了吧?
申摩巖目注鞠仁寬身形僵滯,腳步沉重的模樣,頗能體會對方此刻的心情。他平靜恬淡地開口道:“鞠兄,恕我多言——你的估算不夠精確,更忽略了用兵上陣,奇正相生的原則。貴方實力固然壯盛,但全部鋪陳於外,就難免目標顯著,調度欠缺隱密,一朝遇伏,牽扯崩析的幾率甚大……”
鞠仁寬啞聲呢喃:“不是我不知臨陣的常識,而是,唉.我過於自信了,我從來沒有想到,‘彤雲山莊’的招牌也會被人摘下!”
申摩巖歎了口氣:“天下固大,亦脫不了世代交替,鞠兄,何來不倒的江山?”
猛然昂首,鞠仁寬吼如霹靂:“‘彤雲山莊’所屬,暫且住手!”
吼喝聲亢烈響亮,爆傳周遭,“彤雲山莊”方麵的人馬雖覺驚異末解,卻也紛紛躍退後聚,一時之間,相顧錯愕!
申摩巖亦立時表現了君子風範:“通通聽著,不準追襲,以我號令行事!”
申翔舞大喊:“爹,可別中了他們的緩兵之計!”
走近來的獨孤少保嘿嘿笑道:“局勢就如禿頂上的虱子,他們還有什麼緩兵之計?自昨迄今,狠凍了一宵,我就沒見另外有人在這裏挖坑掘洞打埋伏……”
垂下“明王令”的申摩巖麵對鞠仁寬,從從容容的道:“鞠兄吩咐停手,應該有所教示?”
鞠仁寬說話略見吃力:“我在尋想,戰局若繼續下去,隻怕越增傷亡,兩蒙不利,我們何不找出個折衷的法子來解決彼此間的死結?!”
申摩巖可不含糊,直話直說:“鞠兄,戰局延續下去,自不免增加傷亡,兩蒙不利,但可以確定前是,貴方的折損必然遠較我方為大,不利的情勢亦遠較我方嚴重,甚至有全軍覆沒的可能。一般而言,既已臨陣交兵,便無半途中止之理,然而為了表示我對鞠兄的尊重,仍然願聞鞠兄高見。”
鞠仁寬顧不了麵子,隻好顧住裏子,他語氣沉鬱、神色陰晦地道:“申兄!”
申摩巖笑道:“不必客氣,鞠兄,隨便怎麼稱唿都行。”
鞠仁寬帶幾分尷尬,卻有著更多的感慨:“申兄,‘彤雲山莊’,上上下下,具是聽命行事,一切恩怨因果,實與他們無關。他們未曾主導你我的糾葛,卻得以生命來賠墊你我的爭紛,這對他們而言,並不公平,就對貴方所屬來說,也同樣不公平。我的意思,既然該由我們兩人負責,我們兩人便應負責到底!”
申摩巖道:“你這是說,由你我二人單獨決戰,借此了結雙方於戈?”
鞠仁寬凝重地道:“正是,申兄,讓我們共同積德,為那些不該犧牲的屬下們留條退路吧。”
申摩巖容顏肅穆:“我接受你的建議,鞠兄,就這麼說定了。”
於是,鞠仁寬轉過身來,挺高嗓門,聲音宏亮中有著掩不住的悲壯:“‘彤雲山莊’的人們聽著,不該流的血就不要流,能延續下去的生命便無須伐喪。為了保住雙方的根源,為了上天的好生之德,我與申大當家已達成共識,彼此間的一切恩怨,俱由我和申大當家個人解決。不管結果如何,一戰之後,‘彤雲山莊’跟‘申家三堡’的所有糾葛.皆化煙塵!”
申摩巖接口道:“來自‘萬丈荒原’的兒郎們,鞠莊主說的話,也就是我要說的話,‘申家三堡’所屬,務必一體尊從!”
兩邊陣營各起騷動,獨孤少保急步趨前,大聲嚷嚷:“老哥子,這麼決定怕不妥當,我們分明穩操勝算,契機在握,憑空拱手退讓,就此休兵,豈非給對方占了大便宜?”
申摩巖泰然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少保,穩操勝算亦同樣要以鮮血為代價,能免,就免了吧。”
匆忙奔來的申翔舞幾乎帶著哭腔叫喊:“爹,不能讓你老人家單獨涉險,事情是‘申家三堡’的事情,自該由我們所有的人共同承擔,爹啊,你是我們的主公,難道就忘了你的重責大任?!”
申摩巖淡淡一笑,形態湛明莊嚴:“傻丫頭,就是因為我是你們的主公,才該對‘萬丈荒原’的子民負責,傻丫頭,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那邊,鞠令卓、鞠令潔兄妹也擁到鞠仁寬左右,尤其鞠令卓,簡直是聲淚俱下:“孩兒不孝,孩兒罪孽深重,孩兒闖的鍋,招的怨,竟累及爹爹豁命以當,孩兒擔不起啊,爹,你老人家就讓孩兒代勞吧……”
鞠令潔攀附著乃父肩頭,方待說話,鞠仁寬已悶雷般大喝:“好孽畜,到如今竟尚不能體會我的一片苦心?我意已決,不必多說,通通給我退下!”
左世魁跟上來匆忙勸開鞠家兄妹,連扯帶拉地把二人請到一邊——鞠仁寬的用意,他非常清楚,也非常折服。這用意,無非是一番至深的慈悲胸懷,和申摩巖相偌,是入地獄以救蒼生的胸懷啊。
等場子內外靜止下來,鞠仁寬雙手托住一對鋼膽,向著申摩巖沉聲道:“申兄,且請賜教。”
申摩巖含笑點頭:“當拳不讓父,過招豈問親?鞠兄,各自加力施為了。”
鞠仁寬跨前一步,隻一步已抵達相距七八尺之遙的申摩巖身側。兩枝鋼膽脫手飛出的一剎,仿佛漫天星月驟忽交輝,霜樹銀花飄浮映動,每一分、每一寸的空間頓時已被溜曳縱橫的銳力充斥滿溢。
“明王令”乍起如柱雲撐穹的巨杵,又似經陰陽、通乾坤的長橋,風雷聲隱含著宛若來自極頂的梵吟。在水霧迷蒙中有龍紋幻現,而澎湃巨大的勁道卷蕩排湧,像盤古急湍的洪流衝刷今世,形成唿號的漩渦,吞噬所有!
天地間一團混沌,雪泥四濺飛舞,當一切迴歸寂靜,申摩巖與鞠仁寬仍然各自挺立原位,四目對峙。忽然,鞠仁寬的額頭、臉頰、下頜、及肩胛、胸膛各部位有窄痕輕輕裂綻,流溢出細細的血水,他怒目不再.卻深深發一聲歎息。
申摩巖沒有事,仍如彌勒含笑。
於是,鞠仁寬重重抱拳,轉身而去。
“彤雲山莊”一行人馱死扶傷,默然跟隨,雪地寥落,悠悠渺渺,迤邐的身影終告杳然。
× × ×
迴轉陝北“萬丈荒原”的路途上,騎隊緩行在前,荊力疾、申翔舞兩人隨從押後,荊力疾若有所思,怔怔愣愣地問道:“翔舞,令尊挫敗那鞠仁寬的一招,到底是種什麼武功,竟使天地變色、風雲悲號?”
申翔舞眨眨眼,神秘兮兮地道:“那是‘不動明王’。”
荊力疾有些迷惘:“‘不動明王’?”
申翔舞笑若春花:“明王原本不動,明王動了,天地豈不變色?鞠仁寬何來幸理?”
<strong>(柳殘陽《大漠群英》全書完,weige250掃校,舊雨樓獨家連載)</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