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下遊魂
“當(dāng)”的一聲脆響。
刀劍相擊，爆射出一片火星。
卻在此極快的一瞬，對方以一式“金鷹剪翅”的奇快身法，“唿”地掠身窗外。
其勢絕快。
隨著她翻起的身子，原是虛掩的兩扇窗子霍地為之大開。對方身子有如戲簷之貓，一個咕嚕，已閃身室外。
好快的身法。
袁菊辰一驚之下，不顧自己重病在身，直覺的一個飛閃，掠身窗外。
“想走嗎？”
起落之間，才覺出此番身法較諸昔日，大不利落。頭重腳輕，幾欲跌倒。
袁菊辰乍驚不妙，腳下一連打了兩個踉蹌，左手向牆上一按，才自站定。
卻在這一霎，一條人影燕子般的輕巧，打?qū)櫥舻仫w身而落。
隨著他落下的勢子，“唰啦”一聲輕響，一條亮銀鞭抖了個筆直。
這個身手較之先時那個女人似有異曲同工之妙，一條軟兵刃上極有功力造詣。
眼前這一抖之勢，不啻於一口長劍。
寒芒刺眼，直點(diǎn)眉心。
袁菊辰霍地一個倒仰，“哧”地飛出丈許開外，落向泥地。
以他平日功力造詣，決計(jì)不隻如此，卻不知目下這一場大病，來勢不輕，竟然精氣兩虛，饒是如此，卻也非比等閑。
打量著今夜之勢，他自忖不是好兆頭。
看來眼前二人，正是先時投店偽裝賣藝的年輕夫婦，身手如此了得，卻不知是何路數(shù)？莫非為北京奸宦所差遣？潘氏母女既已落難身死，卻為何苦苦相逼，饒不過自己！
一驚之下，袁菊辰已自泥濘裏騰身拔起。
噗嚕嚕，衣衫飄風(fēng)聲裏，落向客棧瓦簷一角。
總是力不從心——腳下閃了一閃，幾乎倒了下去。
“哧！”一縷尖風(fēng)，夾帶著一樣物什，直奔眼前疾射而來。
隨著暗器“梭子鏢”的出手，對方那個年輕的娘兒們，已自對簷飛撲過來。
這個娘兒們還真狠。
人到刀到。
雁翎刀劈風(fēng)直下，兜頭就砍。
“叮當(dāng)”一聲，第二次為袁菊辰手上吹雪長劍給震了開來。
——在刀劍一擊的同時，對方的一隻纖纖細(xì)手，直向袁菊辰肋間插來。
“噗！”兩隻手迎在了一塊。
耳聽著“叭！叭！”一連兩聲脆響，仿佛是踩碎了瓦片。
聲音既是傳自女人的腳下，也就證明了她的功力不濟(jì)一一卻是這一擊之下，實(shí)已耗盡了袁菊辰僅有之力，隨著他的一個滾身勢子，直向當(dāng)街飄落下去。
女人嘴裏“喲”了一聲。
怎麼也沒想到，袁菊辰在重病裏，仍有如此身手。先時，對方掌勢交接的一霎，袁菊辰固然真力盡耗，對方那個年輕女人，卻也差一點(diǎn)折了筋骨，一條左臂齊根發(fā)麻。
眼看著袁菊辰即將逃脫，她心有不甘，一霎間刀交左手，於驚險萬般裏，紅袖猝揚(yáng)，再次發(fā)出了暗器“梭子鏢”。
寒月下銀光一線。
在袁菊辰幾乎站立不穩(wěn)的身勢裏，“噗”地?fù)糁辛怂簏I肋側(cè)。
這一鏢多半由於那個女人的力有未逮，要不然，可就有致命之險。
袁菊辰“啊”了一聲，腳下一連幾個踉蹌，差一點(diǎn)跌倒當(dāng)街。
偏偏是有人放他不過。
暗影裏，一個人閃身而進(jìn)。
亮銀鞭颼然作響，兜頭直落。
袁菊辰橫劍以迎，“嗆”然作響裏，削下了對方一截鞭頭。
施出了最後所餘勁道，袁菊辰擰身而躥，“哧！”縱身七尺開外。
卻是力有不逮，身子一晃，撲通！坐倒在濘地裏。
老貓
持鞭漢子卻放他不過。
“小子，你納命來吧！”
身起，鞭落。
“唰啦啦！亮銀鞭怒卷如蛇，直奔袁菊辰頭頂而下，卻為後者翻起的長劍挑開一邊。
袁菊辰身勢再轉(zhuǎn)，跌落於盈尺泥濘。
眼前形勢，真正險到了極點(diǎn)。
瓦簷下的年輕婦人，施了一手“燕子抄水”絕技，起落間，如飛直下。
兩口子一條心：決計(jì)要取對方性命。
那麼疾快的勢子，一起即落。
雁翎刀燦若銀虹。一刀直取當(dāng)心。
此時此刻，袁菊辰力盡氣竭，想要閃開對方要命的一刀，可是萬難了。
人不該死，五行有救。
暗夜裏，霍地飛過來一件物什。
“唿”的一聲，力道極大。不偏不倚，正好迎著了雁翎刀勢。
“當(dāng)”地一聲脆響。
一擊之力，極是可觀。
年輕女人這一刀，原來足可致對方於死地，卻是受阻於莫名其妙斜刺一擊，刀勢一偏，震開了半尺有餘，“噗哧！”落在泥地裏。
緊接著，那飛來物什噗地墜落，泥濘四濺，竟是半塊殘磚。
其勢更不止此。
驚惶萬端裏，一條人影直穿當(dāng)前。
隨著這個人的驀然現(xiàn)身，雙手齊發(fā)，錚然脆響聲裏，飛出了一掌金錢。
極似暗器手法中的“滿天花雨”打法，觀諸眼前之勢，數(shù)目少說也在百枚之?dāng)?shù)。
雖說是分量輕微，卻由於來人手上力道的驚人，距離又是如此之近，一發(fā)而至，有似出巢蜂群，一股腦直向?qū)Ψ蕉擞I擊來。
其勢絕險。
迎麵男女，萬萬沒料到有此一手。一聲驚唿，雙雙飛身而退。
有似剪翅的一雙燕子，“唰”地作兩下分開。
猶是慢了點(diǎn)兒！
星光爆射裏，仿佛是那個女人“呀”地嬌唿一聲，便自隱身暗夜。
袁菊辰一振未起——
卻為來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要命關(guān)頭，眼前這一臂之力，實(shí)有可觀，即在來人奮身直起的勢子裏，雙雙拔起，落身於對麵矮牆之上。
緊跟著兩個人身子向後一仰，即在來人巧妙的持撐之下，翻身牆角。
眼前人影疾閃——對方年輕漢子去而複還。
寒月一線，照射著對方那一張看似陰沉的瘦臉——正是先前投店、背著猴兒的那個年輕漢子。
眼看著袁菊辰即將刀下喪生，卻是功虧一簣，焉能不為之惱火？
卻是在暗中婆娘的一聲痛苦呻吟裏，打消了他的繼續(xù)搜索之意。
袁菊辰乃得險中逢生。
掠過了一麵矮牆。
貓也似地貼簷而進(jìn)。
這個人身子不高，卻似有無比勁道。袁菊辰在他攙扶之下，倒也輕鬆自在。
幾次三番，袁菊辰就近打量他的臉，皆因?yàn)閷Ψ侥樕系哪莻�“遮麵虎”拉扯得過低，幾乎連鼻子都遮住了一半，自是看他不清。
站住，瞧瞧，又拐了個彎兒，其實(shí)不離眼前五丈開外。
吱呀！一聲，推開了房門一扇。
房子裏敢情還點(diǎn)著盞燈。
螢火蟲屁股一樣的那麼一點(diǎn)點(diǎn)光度，約莫著也不過勉強(qiáng)可以辨物而已。
進(jìn)來之後，房門又關(guān)上。
炕上敢情還躺著個人。
曹二拐子！
許是剛才照顧生意，搬門釘板過於勞累了，二拐子張著個嘴，鼾聲連天，怕是打雷也吵不醒。
“夥計(jì)，別出聲兒！”這個人啞著聲音說：“要是讓人聽見，我可救不了你啦！”
聲音透著耳熟，偏偏是袁菊辰一時想他不起。即在對方攙扶之下，歪在了土炕床上。
“你是……”
掙紮未起，袁菊辰不勝汗顏，隻是向?qū)Ψ筋l頻顧盼。對方的仗義援助，救命大恩，令他感激不盡，卻是這個人……
“嘿！”
眼前這個人眨著精光內(nèi)蘊(yùn)的眸子，自我調(diào)侃道：“我一摘下帽子你就認(rèn)識我了！”
嘿嘿一笑，舉手拉下了帽子。
“��！是你？”
老掌櫃的！
“怎麼著，認(rèn)識了吧？”老掌櫃的堆滿了一臉的笑：“打從你一來，我就認(rèn)出你是誰了，不用說，大鬧代州城，刀殺劊子手黃麻子的那個人就是你了！”
“這……”
袁菊辰強(qiáng)笑著點(diǎn)了一下頭。
“哈，”老掌櫃的挑了一下大拇指：“好樣兒的，老哥哥佩服的就是你這一號的人�！�
“隻是……你是……”
“老貓上樹！”老掌櫃的齜牙一笑：“聽過我這號人沒有？”
“老貓……上樹！”
卻不曾聽過這麼奇怪的名字。
“不給你說清楚了，料你也猜不出來！”老掌櫃的挪動了一下身子：“老貓是我的號，姓桑名樹。合起來就叫‘老獵上樹’，明白了吧？”
原來是這麼迴事。
袁菊辰點(diǎn)頭道：“桑兄……”
“小人物！不比兄弟你！”桑老掌櫃的一笑說：“閑話少說，先讓我看看你的傷！”
說到了“傷”，袁菊辰頓時覺出那地方熱辣辣的生疼，身子挪了一挪，紅滲滲的浸出了一片鮮血！
義薄雲(yún)天
好一陣子折騰，才算把袁菊辰身上的傷給料理好了，染滿泥漬血汙的衣裳也不要了，暫時換穿了曹二拐子的一套新衣，倒也勉強(qiáng)合身。
一切就緒，已是三更時分。
打量著手裏拴有紅線的“梭子鏢”，掂了掂，桑樹說：“分量不輕，女人能有這個手勁兒，倒是不多見，兄弟，你這條命好險，算是撿迴來了。”
忍著傷痛，袁菊辰苦笑了一下，沒有吭聲兒。
桑老掌櫃的說：“急著上路？”
“倒也不是……”
“那就好！”老掌櫃的說：“十天半月你就放心在這裏住著吧，明天天亮了，叫二拐子給你看看，他有個親戚是專治跌打損傷的郎中，等把身子完全養(yǎng)好了再走也不遲，反正你不說走，我絕不趕你�！�
袁菊辰點(diǎn)頭道：“謝謝……”
“隻是有一樣，”桑掌櫃的說：“從明天起，你可不能露臉，要是叫人看見起疑，官私兩麵都罩不住，可就壞了！”
“當(dāng)然……”
袁菊辰伸手把桌子上的梭子鏢拿起來認(rèn)了認(rèn)。
“知道是誰吧？”老掌櫃的神秘的笑了一笑：“誰你惹不了，單惹上了他們�！�
“是……”
“十三把刀！聽說過沒有？”
袁菊辰點(diǎn)了一下頭，便不再吭聲。
算算這一路之上，把他們哥兒十三個收拾得也差不多了，不用說這是最後一撥子了，卻是男女兩個雛兒，透著稀罕。
“我的這雙‘招子’不花，十三把刀裏麵，數(shù)他們兩個最難纏！”桑老掌櫃說：
“男的叫‘飛麒麟’謝天，女的是他老婆‘小紅蛇’莫飛花，夫婦兩個出了名的狠，誰要是惹上了他們，不死也得剝層皮，你怎麼惹上他們啦？”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
長長地歎了口氣，一時真不知從何說起。
桑老掌櫃站起來到外麵瞧了瞧，關(guān)上了門，特別在窗戶上加上了一層單子，如此一來便不愁燈光外泄。
曹二拐子還真能睡，張著個嘴，鼾聲如雷。
水開了。
老掌櫃的泡了兩碗好茶，端到炕前的八仙桌上。
“行啦，兄弟，到底是怎麼迴事，你就別悶著了……”一麵坐了下來：“就咱們兩個，你說吧！”
沉悶了好一陣子，袁菊辰才歎了口氣，打量著老掌櫃的這張臉，不由他不實(shí)話實(shí)說，卻是難掩焚心之痛地簌簌淌下了傷心之淚。
“這……”老掌櫃的可有點(diǎn)傻啦：“兄弟……你慢慢地說吧……慢慢說�！�
寒風(fēng)颯颯，吹在窗戶上，不時傳出“沙沙”聲音，炕頭燈盞，光焰婆娑，搖曳了滿室的淒涼迷離。
袁菊辰終於說完了此行的一段經(jīng)曆，悲憤時激昂，慷慨，傷心時熱淚滾滾，隻把桑老頭聽得熱血沸騰，熱一陣?yán)湟魂�，不時地咬牙切齒，眉揚(yáng)目張，那樣子就像是得了什麼病，中了邪似的。
忽地他站起身來，破口大罵一聲：“洪大略，我操你祖宗八代！”
“輕聲！”袁菊辰一把拉住他，真擔(dān)心聲音傳出去，被誰聽見了。
所幸還沒有驚動什麼外人。
正在打唿的曹二拐子一驚欲醒，翻了個身子，嘴裏嘟嘟噥噥，又繼續(xù)追尋他的好夢去了。
桑掌櫃的才似警覺地坐了下來，卻是氣得臉色發(fā)青，當(dāng)下向袁菊辰抱拳道：“有眼不識泰山，原來‘西山鶴’袁大俠，袁老前輩是你的尊祖，紫流江派身法，世無其雙，怪不得兄弟在重病之中，亦能有此身手，佩服、佩服，請容我一拜�！�
站起來一躬到地。
袁菊辰不及禮讓，桑掌櫃的又說道：“潘侍郎功在社稷，有功不賞，無罪受死，足見昏君無能�？珊迍㈣�、馬永成這幫子太監(jiān)小人，雞犬升天，唉唉，這叫什麼世道天日？”
微微一頓，才又接道：“這件事發(fā)生太快，我們這裏還沒聽說，隻是前兩天潘夫人、小姐問斬，街巷才偶有傳說，卻不知其詳，我正在心裏奇怪，今天聽兄弟這麼一說，才算是明白過來……哎呀！兄弟，你能有這番俠骨情懷，力保忠臣之後，千裏投親，這番義氣作為，好生令人敬佩，請受我這第二拜�！�
話聲一頓，又是一躬到地。
不等袁菊辰有所反應(yīng)，老掌櫃的又說道：“如今潘夫人、小姐為奸人所害，兄弟你抱病奔馳，不畏權(quán)勢暴力，仗義複仇，真正義薄雲(yún)天，此心可昭天日，我想那屈死九泉的潘氏一家，如果地下有知，定當(dāng)會保佑你此行成功，兄弟你的大仁大勇，好生令人欽佩，請受我這第三拜！”
說拜就拜，一躬到地，竟嗚咽著泣了起來。
妙郎中
袁菊辰笑了一笑，探出了“吹雪”長劍，以劍鞘插入老掌櫃腋下，硬生生把他架了起來。
桑掌櫃的驚了一驚，止住泣聲道：“好腕力，這是……”
“紫流氣功！”
“嘿！”老掌櫃的臉現(xiàn)稀罕：“看樣子我不知道的可多啦，沒說的，以後老哥哥這個店也不開了，我跟著兄弟你跑，打雜也行，隻一樣，你得教我?guī)资謨�！�?br />
“你的功夫已經(jīng)很不錯了。”袁菊辰深情地看著他：“隻是有一陣沒練了吧！”
“嘿，一針見血！”老掌櫃的說：“兩年沒下場子啦！你看看�！�
拍拍身子的肉.他說：“都長了膘了，不過，兄弟你吆喝一聲，照樣能上陣殺敵！”
袁菊辰笑笑說：“你言重了�！�
義氣搏義氣。經(jīng)此一談，二人大是投緣。
老掌櫃的過來坐下，挑動著一雙濃眉道：“這事情經(jīng)兄弟你這麼一說，我算全明白了，天大的事眼前你也擱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眼下第一步，你先把身子養(yǎng)好，既然你自通歧黃，那就再好不過，明天起我侍候你，咱們藥補(bǔ)、食補(bǔ)一起來，多則半月，少則六天，準(zhǔn)讓你複元如初�！�
袁菊辰微微一笑，真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了好人。
他卻有懸心之事——住在客棧馬房的那兩把“刀”：“飛麒麟”謝天、“小紅蛇”
莫飛花。
“老貓”桑樹滿懷自信地說：“這兩口子交給我啦，有我看著他們，再說，那個娘們胯上著了我的金錢鏢，跟你一樣，總得躺上兩天，明天我瞧瞧他們?nèi)��！?br />
袁菊辰想想也是。
老掌櫃的說：“代州城經(jīng)你這麼一鬧，可熱鬧啦，汪知州那個狗官，素來是膽小如鼠，我看他八成嚇壞了，不用說正在調(diào)兵遣將，要捉拿你，可是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你會窩在這裏，你就放心地住著吧！”
袁菊辰心裏想著太原洪家，認(rèn)定了洪大略是陷害潘氏母女的元兇大惡，隻要?dú)⒘怂�，便是為屈死九泉的潘氏母女報了仇，其他各人，大可不必深究，卻哪裏知道，潔姑娘主婢如今猶在人世，根本就沒有死，而且近在咫尺，就在汪知州的後衙。
這卻是他無論如何料想不到的了。
起了個早兒。
其實(shí)根本他就沒有睡。
老掌櫃的踩著一腳的稀泥，來到了馬房附近。
裏麵男人的聲音，叱了一聲：“誰？”
房門“唿”地敞開，姓謝的年輕男人一臉警覺地閃了出來，看見了來人之後，臉色才鬆下來。
“是你，老掌櫃！”
“打攪、打攪，昨晚上睡的可好？”
“好？”姓謝的哼了一聲：“你這個地方不幹淨(jìng)，鬧賊！一宿沒睡！”
“鬧……賊？”
“可不！”姓謝的還真會裝樣子：“三更半夜的，想偷東西，我老婆一喳唿，叫他給攘了一刀！”
“��！”老掌櫃的嚇了一跳：“攘了一刀子？這……要不要緊？這可是從哪裏說起……”
“還算好！”姓謝的說：“死不了，你來得正好，這附近有能治刀傷的郎中沒有？”
老掌櫃的嘿嘿一笑：“要是你先生不嫌棄，就叫我進(jìn)去瞧瞧！”
“你？”姓謝的怔了一怔：“你會治病？”
“哪裏，哪裏……”老掌櫃的說：“治病不敢說，早年跟著我爺爺?shù)教幣�，專治跌打損傷。”
“��！那太好了�！�
裏麵的女人也聽見了，哼哼著說：“那就麻煩你吧，掌櫃的，請你進(jìn)來一趟！”
“好說、好說，我這就瞧瞧吧�！�
女人半斜著身子歪在柱子上。
下半身蓋著被子，挺講究的湘繡被麵兒，襯著她無限嬌柔的俏模樣，真像是哪家有錢人家的少奶奶，誰又會想到，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強(qiáng)盜！
“小紅蛇”莫飛紅頭發(fā)蓬鬆，臉色憔悴，但強(qiáng)擠出來的一絲笑容，也有其風(fēng)騷。
“瞧瞧這個地方……也就不讓你坐了……”
“好說、好說。”掌櫃的四麵打量一眼：“赫！真像是新房一樣。我說，這個賊他是打哪兒進(jìn)來的？”
“這……”女人說：“許是門沒關(guān)好�！�
姓謝的年輕人說：“掌櫃的你真能醫(yī)？”
“看看再說吧！”
怪不好意思的，那個婆娘把身子歪這一邊來，拱起個屁股——拉下被子一角，可就現(xiàn)出了她的如雪玉股，上麵纏著條白布，卻讓血給染滿了。
傷勢可是不輕。
打量著雖不及袁菊辰那麼嚴(yán)重，卻也不是鬧著玩兒。由於傷處正當(dāng)後胯骨，這個部位最麻煩，一點(diǎn)小傷就能讓人直不起腰來，怪道這個娘兒們一直歪著身子。
喜訊兒
姓謝的男人扶著她坐直了，為她解開綁著的布條，血都粘上了，拉扯不清。
女人呻吟一聲，皺著眉頭說：“扯吧！”
一下子拉開來，咕嘟嘟湧出來大片鮮血。
姓謝的好不心疼，不容老掌櫃的招唿，即把備好的一些粉藥給搽了上去。
“不行，這止不住！”
老掌櫃的倒也在行，兩個手指頭分開一按，流血頓止。
“還真有你的！”姓謝的臉現(xiàn)喜色道：“快給瞧瞧吧！”
“嗯，”老掌櫃的一麵仔細(xì)端詳：“傷的還真不輕！”
手指盤分，傷處頓現(xiàn)。
“啊喲……”女人疼得全身打顫：“你可是輕著點(diǎn)兒，好疼！”
總算檢查完了。
“不像是刀傷！”老掌櫃的說：“像是飛鏢什麼東西打的！”
姓謝的“嘿”了一聲：“真有你的！你就別管是什麼東西傷的了，看看要不要緊，傷了筋骨沒有？”老掌櫃的“哼”了一聲：“可是不輕，骨頭沒傷著，筋可是傷著了，大奶奶我看你得在床上好好躺著了。”
姓莫的女人半天沒有吭氣兒，一會才冷冷問道：“要多少時候？”
“最少得半個月。”
“那可不行！”她說：“我不能在這裏呆著，我們還有事急著趕路。”
老掌櫃的嘿嘿笑了幾聲，沒有說話，那意思像是在說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姓謝的掏了一塊銀子，足有十兩，往老掌櫃的手上一塞：“拿著，你就多費(fèi)心吧！”
“喲，哪用得了這麼多呀！”
敢情是見錢眼開，直樂得老掌櫃的眼前金星亂冒，那雙拿錢的手抖作一團(tuán)。
姓謝的一笑說：“錢有的是，三天見好，另外還有重賞，快拿藥去吧！”
老掌櫃的千恩萬謝地走了，迴頭拿來了個藥箱子，裏麵的名堂還真不少。
經(jīng)過一番洗滌上藥包紮之後，姓莫的女人傷處果然大見輕鬆，卻是也有壞處，她動不了啦。
老掌櫃的給她上綁了，腰上綁了一圈竹箋子，說是保護(hù)筋骨，隻是這麼一來，莫飛花連彎腰也難了。
“怎麼樣，大姑娘你想好了沒有？”
陸同知脫下了身上的披風(fēng)，交給一個丫環(huán)，大咧咧地自個兒坐下，擺擺手，後者便退了下去。
屋子雖然不大，布置得卻很華麗，特別是窗臺上的那盆水仙，襯著盆底五色透明的石子頓見不俗，淡幽幽的一脈清香，嗅著舒服極了。
雖說是在服喪之中，潔姑娘卻也清麗動人，玉容憔悴，更惹人憐惜。
隻是沒精打采地默默坐著。讓窗外射來的一方陽光整個把她包了起來。
她維持著這樣的姿態(tài)已經(jīng)很久了。
每一天早晨或午後，她都愛在這裏坐著，特別是午後的此刻，陽光的溫暖，常常使她覺得她還在“活”著，否則，生存的意義就更模糊了。
“咳，太冷了，小心著涼！”
陸同知說：“這幾天睡覺可好？彩蓮說你夜裏老醒，不安寧，大人為此很不放心，要我來看看你……順便問問。”
說著就嘿嘿地笑了。
下麵的話不說也知道——他是來為汪大人打聽婚訊來了。
陸同知又說：“我看過黃曆了，十六日子挺好，大人也很中意，大姑娘你看……”
忽然，他為對方姑娘所逼視過來的目光驚得一跳，話聲因而中斷，沒有再說下去。
意思已很明顯，她是不樂意了。
“哪能這麼老拖著呢！”
陸同知由位子上站起來，臉上大是不耐地說：“你的事我們已經(jīng)盡了心，你和彩蓮現(xiàn)在還能活著，全是大人的恩典，你要知道，這是多大的風(fēng)險哪？”
一片冷笑，泛自她蒼白的臉上，仍然是一言不發(fā)。
正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之所以支持著她仍能活下去的原因是因?yàn)檫�對袁菊辰存有念想，即使如此，求生的意念卻也日趨黯淡。
真的，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持多久？尤其是在麵對著陸同知或是汪知州那麼令人憎惡的嘴臉時，她的信心和忍耐，都會遭到強(qiáng)烈的震撼，死亡的陰影也就相對地升高。
就像是眼前的一霎，她甚至於連看他一眼的興趣也沒有了。
陸同知繞了個圈子，站在她麵前。
“大姑娘，好好再想想吧，十六日，還有十天，不能耽誤了，知道吧！”
說完，他就轉(zhuǎn)身來到門前，小丫環(huán)把他的披風(fēng)拿過來，陸同知接過來披在身上。
“彩蓮呢？”
“前院裏去了�！蹦茄经h(huán)說：“給新奶奶拿衣服去了！新做的！”
陸同知點(diǎn)頭笑著說了個“好”字。
這裏對潔姑娘都已經(jīng)改了稱唿，雖然還沒有正式過門，忖思著不過是早晚的問題，“新奶奶”三字不脛而走，在州大人的後衙裏，已是無人不知。
陸同知前腳剛走，彩蓮後腳便轉(zhuǎn)迴來。
打前院裏迴來，手上抱著個包袱，裏麵滿是綾羅綢緞的新衣裳。
臉上喜孜孜的，一掃往日的憂鬱，那樣子迫不及待，三腳並兩步的跑了進(jìn)來。
“小姐，小姐……”
一眼瞅見眼前的那個丫環(huán)，忙站住，擺擺手說：“這裏用不著你，你下去歇著吧，有我呢！”
小丫環(huán)“巧姐兒”是打發(fā)來專門服侍“新奶奶”的，人很機(jī)伶，為了以後有好日子過，這會便得柔順著點(diǎn)兒，答應(yīng)了一聲便下去了。
彩蓮過去看看，關(guān)上了門，又跑過來，神色張惶而喜悅。
“小姐，喜訊兒！我聽見了個消息，您猜猜誰來了？”
潔姑娘微微一怔，用冷漠的眼神兒向她看著，注意到她手裏抱的一堆新衣裳，唇角微牽，露出了不屑。
“哎呀！不是這個！”
甩下了手上的大堆新衣，跳到了她的跟前。
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彩蓮說：“您猜是怎麼迴事？袁菊辰先生來了！”
“啊！”
像是忽然吞了個“開心果”樣的，潔姑娘一驚又喜，突地站了起來。
“你說什麼？”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誰……誰來了？”
蒼天
彩蓮說：“袁菊辰，袁先生來了！”
潔姑娘這才聽清楚了。一片笑靨展現(xiàn)在她蒼白的臉上：“在哪裏？”
一把抓住了彩蓮的手：“他……在哪裏？”
左右顧盼一眼，真像是就在眼前一樣。
“不是這裏……”
拉著她坐下，彩蓮才輕輕地說：“袁先生他來到代州了。”
“你怎麼知道的？”
“聽前院裏人說的！”彩蓮說：“聽說他殺了人，代州城裏裏外外，現(xiàn)在畫影繪形，正在捉拿他呢。”
潔姑娘呆了一呆，半天才點(diǎn)了一下頭。
“我知道……他到底是找來了……”
“說是殺了不少的人！”彩蓮左右看了一眼，更小聲地說：“那個汪知州嚇得了不得，連大門都不敢出，特別調(diào)來了好些人，這幾天裏裏外外防範(fàn)得可嚴(yán)啦，生怕袁先生飛進(jìn)來，要他的狗命！”
潘潔冷冷一笑：“活該�！庇謫枺骸澳氵�聽見什麼啦？”
彩蓮說：“就是這些了……啊，”她說：“聽說外麵殺了人，三個女人。哼！夫人、小姐您還有我——他們找了三個替身，在菜市口給砍了！”
“真有這迴事？”
“真的、真的！那邊的大奶奶還指著我說：‘迴去告訴你們小姐說，這下子她可以安心了，死不了啦！有人替你們一家三口死了！’酸裏酸氣的，真是老不要臉！”彩蓮說：“您是沒瞧見她臉上搽的粉，真有銅錢厚，老妖精！”
潔姑娘默默無聲地走到了窗前。
“糟了！”她訥訥地說：“袁先生他受騙了！”
“受什麼騙？”
“你不知道！”潔姑娘臉上驀地興起了愁容一片：“要是他以為我們死了，豈不要急瘋了……唉呀……這可怎麼辦？”
彩蓮登時為之一怔：“怪不得他會亂殺人呢，準(zhǔn)是急瘋了�！�
潔姑娘躊躇了一下：“要是知道他住在哪裏就好了……”
彩蓮搖頭說：“那也沒有用，這裏到處都是人，尤其是我們，被看得死死的，動一動都有人知道�！�
潔姑娘神色黯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道：“是我急昏了頭……看樣子是跟他難見麵了！”
彩蓮說：“想個法子，求求那狗官，讓我們出去一趟……”
“那有什麼用？又到哪裏去找他呢？”
她跺了一下腳說：“不管怎麼，這總是個好消息，隻要他人在這裏，總能想個法子……”
彩蓮說：“我們不能去找他，他卻可以來找我們。”
這句話使得潘潔心裏一動。
“你說的不錯。”潔姑娘說：“袁大哥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他一定放不下我們，活著有人，死了有屍，若是他能去認(rèn)認(rèn)屍體就好了……”
“他……會麼？”
“但願他會……”
一霎間，潔姑娘眼睛裏湧出了淚水，抬頭向著湛湛蒼天，她喃喃訴道：“天上的神，我隻有依靠你了，求求你把袁大哥帶到我身邊來吧……”
像是起了一陣子風(fēng)，惹得滿院落葉蕭蕭。
大盜—名
天色轉(zhuǎn)晴，到處是泥濘一片。
斷垣、瓦脊、溝渠……凡是陽光照射之處，俱都蒸騰著白白的一片霧氣，時有臭味撲鼻，空氣不佳。
才不過晴了一天，就有人把被子拿出來曬了。街道上滿是貓狗的屍體，死了的老鼠所在猶多。不過是下了一場大雨，便自成了這般模樣，真要是洪水來了又該如何？
實(shí)在憋不住，袁菊辰出來走走。
頭上戴著個鬥笠，低到遮過了眉毛。
身上不自在，特地借了根“曹二拐子”的“拐子”用用，拄著走倒也方便。
街上滿是閑人，扶老攜幼，熙攘一片，要飯花子那般的衣衫襤褸，甚是淒涼。
東邊那塊地頭，有個茶樓——“正興”，樓上樓下，生意不惡，門口地方有塊空地，人群最是稠密。
過去這裏小販雲(yún)集，南來北往江湖賣藝的朋友，尤其喜愛在此逗留，鑼聲一響，四方雲(yún)集。便是賣個糖人，紮個風(fēng)箏什麼的，都能糊口有餘。這兩天卻是不行，說是犯了“太白金星”，沒給河神娶媳婦，讓一場大水把“風(fēng)水”給破了。
前推後擠，人頭熙攘……
大家夥爭著在看什麼，袁菊辰便也趕了過去。
一張新貼的告示一一
緝拿大盜一名：姓名，袁菊辰。
“袁菊辰”三字一經(jīng)入目，把他嚇了一大跳。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上了“紅”榜了，再看看畫著的那個人，大長臉，扁鼻子，滿臉胡子，簡直和自己一點(diǎn)也不像。
原來他還有點(diǎn)心虛，這會子反倒把頭抬高了。
密密麻麻寫滿了一大張，罪大了，共列有十項(xiàng)大罪，反正是百死有餘，州衙門懸銀二百兩，死活不拘，務(wù)期緝拿歸案。
看看所列的罪項(xiàng)，把從北京起一路死傷的人，都算在了自己頭上，想想倒也不差，心裏暗自好笑，隨即轉(zhuǎn)身步出。
且到“正興”茶樓歇上一歇。
外麵鬧水，這裏生意卻是不惡。
樓上樓下都坐滿了人，小夥計(jì)好心給他找了個座兒，與人並湊一桌。
座上原有三人，各據(jù)一方，像是一夥的，均穿著一襲灰布高領(lǐng)長衣，紮“萬字巾”，腳下一雙“二蹬腳”的桐油短靴，貌相胖瘦各異，氣味則一。
這類人，不是鏢局的朋友，便是公門當(dāng)差。
以眼前三人而論，由於衣著一致，倒像是在公門執(zhí)役的可能更大。
這類人，眼前躲之猶恐不及，鬼使神差，竟然安排坐在了一起，真是不可思議。
有心站起一走，那麼一來不啻更是落了痕跡，倒不如裝著無事，放大方一點(diǎn)的好。
鬥笠也不戴了，摘下來放在桌上。木頭拐子夾在襠裏，點(diǎn)了一客“貓耳朵”。未上之前，先來碗“普洱”香茶，潤潤喉嚨。
對過的長臉漢子，嘿嘿一笑，口音濃重地道：“才來乍到？”
眼睛夠尖，一眼就看出了他是外地來的。
“對了！”袁菊辰說：“往南邊去，橋斷了，走不成困在了這裏！”
長臉人嘿嘿一笑，頻頻點(diǎn)頭，把一個夾有羊肉的火燒三口兩口吃下肚裏。
左麵這人個頭矮小，像是生有黃疸病樣的一張黃臉，模樣兒甚是陰沉。
另一個，矮小精幹，一臉油滑之氣。
三個人原來正在談?wù)f什麼，不期插進(jìn)來袁菊辰這個外人，不免有些掃興，看樣子雖是公門當(dāng)差，卻不是什麼角色，應(yīng)是“賤役”之流，頂多混個吃喝，肚子裏既無文墨，毫無氣質(zhì)排場可言。
“這件事，張頭兒做得太過，拿了我們的黑錢！”
黃臉人手指敲著桌麵，滿臉氣憤地道：“明明說好的是三份錢，怎麼成了一份？他娘的吃我們‘二食！’”（注：北方俗語，吃“二食”即揀吃油水，占人好處之意）
長臉漢子，衝著袁菊辰一笑：“哥兒們，不拿你見外，就當(dāng)我們是在胡扯，沒你的事兒！”
袁菊辰“哼”了一聲——他的心思沉重，哪裏有此雅興？眼皮兒也不抬一下，隻管自己喝茶。
黃臉人十分激動，又道：“三副棺材，就算是最差的柳木吧，也值三兩銀子，娘的，七吊錢就打發(fā)了？是給要飯的？”
“算了吧！”短小精幹的一個說：“要吵要爭，是當(dāng)天的事，現(xiàn)在人都埋了個球，還爭個‘卵子’！”
“那倒也不是�！遍L臉人說：“事情在個理字，隻要在理，事過三年也能爭，別說才三天了！”
黃臉人直著眉毛道：“就是這話了，他張頭兒吃肉，咱們連湯也撈不著喝，這不說了，臨末了，連三副棺材錢也沒落著，這可就太損了點(diǎn)兒！”
矮個子翻了一下眼皮：“那你的意思是？”
“咱們給他撂下一句話——三兩銀子，少一個蹦子兒也不行！”
矮個子一笑：“姓張的可也不是省油的燈，他要是不答應(yīng)呢？”
“那就給他鬧蹦個娘的！”黃臉漢子口沫橫飛地說：“反正是才埋不久，三副女屍，咱們給他挖出來，叫大家夥看看是蘆席還是棺材！”
“三副女屍”一經(jīng)入耳，袁菊辰為之一驚，想不聽也是不行的了。
長臉嘿嘿一笑：“這可太絕了點(diǎn)兒，除非咱哥兒三個以後別在他手裏混了……”
“怕個鳥？”這時，黃臉人的聲音倒是小了：“大不了咱們不吃這行飯，事情一抖開了，別說他姓張的兜不住，就連州大人也得出身冷汗，哼哼……冒名頂死，這該是多大的罪？”
“啊呀！”
袁菊辰頭頂雷鳴，心裏大叫一聲，愣在當(dāng)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