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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纖纖垂著頭,輕啜著杯中的酒。


    酒是翠綠色的,嫣紅色的燈光,從薄如蟬翼的紗罩裏照出來,照著她的手。


    她的手纖秀柔美。


    金川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在她手上。


    現(xiàn)在他已不再偷看她了,他要看什麼地方,就看什麼地方。


    現(xiàn)在他留在她屋裏的時(shí)候,也越來越長,要打發(fā)他走,已很不容易。


    他漸漸已將她看成屬於他的。


    纖纖垂著頭,看著身上的衣裳。湖水般輕綠的衣裳,鑲著翡翠色的邊,不但質(zhì)料高貴,手工也很精致。


    這衣裳是他買給她的。


    這些天來,她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出自他的腰囊。她也知道自己再想打發(fā)他走,是多麼不容易了。


    尤其是今夜,他似已決心留在這屋裏,尤其他又喝了很多酒。


    無論誰若想得到什麼,都一定要付出些代價(jià)的。


    尤其是女人,若想讓男人為她犧牲,自己也一定要先在某方麵犧牲一些。


    纖纖在心裏歎息,她已準(zhǔn)備犧牲。


    可是她的犧牲是不是值得呢?


    燈光也同樣照在金川臉上,他的確是個(gè)很好看的男人,又英俊,又清秀,而且很懂得溫柔體貼,很懂得怎麼樣來討女人歡心。


    他看來永遠(yuǎn)都很幹淨(jìng)。可是在這幹淨(jìng)好看的軀殼裏,藏著的那顆心又是什麼樣子的呢?


    纖纖不敢想,她怕想多了會(huì)惡心。


    現(xiàn)在她要想的隻是:這男人是不是可靠?是不是真心待她?是不是有很好的家世?


    她目光偷偷瞟著他腰上的革囊。這些天來,所有的花費(fèi),都是從這革囊裏取出來的。


    他並不小氣。但現(xiàn)在革囊裏剩下的還有多少呢?


    想起這些事,連她自己也覺得惡心,但她卻不能不想。


    她自己可以什麼都不管,但卻不能不為肚裏的孩子找個(gè)可靠的父親。


    若是小雷,那當(dāng)然就不同了。


    為了他,她可以睡在馬棚裏,可以每天隻喝冷水,因?yàn)樗龕鬯?br />

    一個(gè)女人為了自己愛的男人,無論吃多大的苦,無論受多大的委屈,都是心甘情願(yuàn)的。


    但她若不是真的喜歡這男人,要她犧牲,就得要有代價(jià)了。


    在這種時(shí)候,女人的考慮就遠(yuǎn)比男人周密得多,也冷酷得多。


    纖纖垂著頭,凝視著麵前的空杯。


    金川卻在凝視著她,忽然笑了笑,道:“你在想什麼?是不是又想趕我走?”


    纖纖的頭垂得更低:“我怎麼會(huì)想趕你走,可是……”


    “可是怎麼樣?”


    “我……我覺得,像這樣的大事,總不應(yīng)該就這樣匆匆忙忙的決定了,總應(yīng)該先迴去,告訴你的父母一聲。”


    金川沉默著。


    “我知道你也許會(huì)覺得我太多事,但是,我是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你以後……”她紅著臉,輕咬著嘴唇,“你以後若是欺負(fù)了我,我也可以有個(gè)保障。”


    她說得很婉轉(zhuǎn),很可憐,但意思卻很明顯:“你若是想得到我,就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得跟我正式成親。”


    這條件其實(shí)也不算太苛刻,大多數(shù)女孩子在準(zhǔn)備犧牲時(shí),都會(huì)提出同樣條件來的。


    金川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我的身世,好像始終都沒有告訴過你。”


    “你沒有。”


    “我也跟你一樣,是個(gè)無父無母的孤兒,甚至連朋友都沒有幾個(gè)。”


    纖纖的心沉了下去,就好像一個(gè)已快沉入大海中的人,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抓住的一根木頭,其中也是空的,也快沉了下去。


    金川看著她,目中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語聲卻更溫柔:“就因?yàn)槲覀兌际枪驴嗔尕甑娜耍愿鼞?yīng)該互相依靠,你說是不是?”


    纖纖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時(shí)候外麵忽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鸞鈴聲,鈴聲輕悅有如金玉。


    纖纖的心也跳了起來,她知道來的是什麼人。


    今天下午,他們在道上歇息喝茶的時(shí)候,就已看見過這批人。


    其實(shí)她看見的隻有一個(gè)人。


    這人的年紀(jì)並不大,比其他那些人都年輕得多,但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這群人之間的主子。


    那倒並不是因?yàn)樗┑帽葎e人華貴,也並不是因?yàn)樗R上係著金鈴,更不是因?yàn)樗麘以诎吧系哪潜倽M了寶石的長劍。


    那隻不過是因?yàn)樗娘L(fēng)神,他的氣質(zhì)。有些人天生就仿佛是要比別人高一等的,他就是這種人。


    他很高,站在人群,就像是鶴立雞群。


    他的臉也很清秀,一舉一動(dòng)都絕不逾規(guī)矩,但神氣中卻自然帶著種說不出的傲氣,好像從未將任何人看在眼裏。


    可是自從他第一眼看見她,他那雙炯炯有光的眼睛,就一直盯在她身上,而且一點(diǎn)也不覺得畏怯,一點(diǎn)也沒有顧忌。


    用這種眼色來看人的人,若要得到一樣?xùn)|西時(shí),是絕不會(huì)放手的。


    他是不是也想得到她?纖纖的心跳得更急。


    她明明看到這群人是往另一個(gè)方向走的,現(xiàn)在怎麼又迴來了?難道是為了她而迴來的?


    金川也在聽著外麵的鸞鈴,忽然站起來,卷起了窗戶,拴起了門。


    他臉色好像已有點(diǎn)發(fā)青。


    纖纖忽然想起,今天下午他看見那貴公子時(shí),臉色也有點(diǎn)變了,而且很快就拉著她,上了車。


    他是不是對這人有所畏懼?這人是誰呢?


    纖纖好像聽見別人稱他為“小侯爺”,又好像看見他隨從帶著的刀鞘上,刻著個(gè)很大的燙金“趙”字。


    她並沒有聽得太清楚,也沒有看得太清楚。一個(gè)女孩子,又怎麼好意思在男人麵前放膽聽,放膽看呢?但她若真的沒有聽,沒有看,又怎麼會(huì)知道這些事呢?


    人馬已安頓,外麵已靜了下來。


    金川蒼白的臉,才恢複了些血色,又喝了幾杯酒,輕輕咳嗽著:“我剛才問你的話,你怎麼不迴答我?”


    “你……你說了些什麼?”


    “像我們這種人,天生就應(yīng)該廝守在一起的,我若不對你好,還有誰會(huì)對你好?……你難道還有什麼顧慮?”


    “我……”


    金川的手,忽然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她就讓他握著,無論如何,她總不能對他太冷漠。


    可是他的人也跟著過來了,而且用另一隻手,攬住了她的腰:“你知不知道,自從我第一眼看上你的時(shí)候,就已經(jīng)喜歡你了。”


    他聲音輕柔如耳語:“自從那天之後,我時(shí)時(shí)刻刻都忘不了你,連做夢的時(shí)候都會(huì)夢見你,我時(shí)常在想,假如你……”


    春夜,幽室,昏燈,又有幾個(gè)女孩子能抵抗男人這種甜言蜜語。


    但纖纖卻將他的蜜語打斷了:“你是不是時(shí)常在想,希望我跟小雷越快翻臉越好,好讓你有機(jī)會(huì)得到我。”


    金川的臉色變了變,卻還是勉強(qiáng)在笑著:“你答應(yīng)過我,永遠(yuǎn)不再提起他.永遠(yuǎn)不再想他的。”


    纖纖溫柔的神色,忽然變得冷漠如冰:“我本來是不願(yuàn)再想他的,可是我隻要一見著你,就會(huì)想到他,因?yàn)槟銈儽揪褪呛门笥眩惚静辉撨@樣子對我的。”


    金川的臉色終於完全變了,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麵摑了一掌。


    纖纖冷笑著,看著他。


    她本來也許不會(huì)說這種話的,本來也許會(huì)委屈些自己,順從他一點(diǎn),為了生活,為了孩子的將來,她甚至說不定會(huì)讓他得到一切。


    世上豈非有很多女人都是為了生活才會(huì)讓一些醜惡的男人得到她的,但現(xiàn)在,情況好像已忽然改變了。


    她忽然有了種奇妙的感覺,覺得自己可以抓住一些更高的,更好的東西。是什麼時(shí)候有這種感覺的呢?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女人本就時(shí)常會(huì)有一些神妙奇異的感覺,就好像野獸的某種本能一樣。


    她們?nèi)魶]有這種感覺,要在這男人的世界上活著,豈非更不容易。


    纖纖不再垂著頭,她的頭已仰起。


    金川瞪著她,眼睛裏似已滿布血絲,道:“你說我不該這樣子對你的,但你可知道我為什麼會(huì)這樣對你?”


    “為什麼?”


    “因?yàn)槟悖悄阕约合胍形疫@麼樣做的,一開始本是你在誘惑我。”


    纖纖笑了笑,冷笑——女人若以冷笑來迴答你,你若是聰明的男人,就不如還是趕快走遠(yuǎn)些好。


    金川卻似已看不見她的冷笑:“你若不是在誘惑我,為什麼要替我補(bǔ)衣眼,為什麼要偷偷的把那件衣服故意撕破?”


    纖纖怔住。


    金川突然狂笑,狂笑著,指著她:“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以為我是個(gè)呆子?你以為我真的已被你迷住?”


    纖纖看著他,隻覺得自己在看著的,是個(gè)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她的確是第一次看清了這個(gè)人。


    在他幹淨(jìng)好看的軀殼裏的,藏著的那顆心,不但遠(yuǎn)比她想像中醜惡,也遠(yuǎn)比她想像中冷酷。


    是什麼使他露出真麵目來的?是酒,還是他自知已無法再以欺騙的方法得到她?


    無論如何,她發(fā)覺得總算還不太遲。


    她靜靜的站起來,現(xiàn)在她跟他已無話可說,現(xiàn)在已到了該走的時(shí)候。


    就算她明知這一走出去,就無法生活,她還是要走出去。


    就算她明知以後遇著的男人比他更可惡,她也還是要走出去。


    因?yàn)樗龑λ男囊阉懒恕?br />

    金川瞪著她,忽然大喝:“你想走?”


    纖纖笑了笑,淡淡的笑了笑。此時(shí)此刻,她的笑簡直已是種侮辱。


    她繼續(xù)往前走,但他卻已衝過來,一把抱住了她,抱緊。


    他的手立刻也開始對她侮辱,喘息著,獰笑著:“這本是你自己要的,你怨不得我。”


    纖纖掙紮,掙紮不脫,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唿:“放開我,讓我走……”


    就在這時(shí),門忽然開了。


    門本來已在裏麵上了閂,此刻也不知為了什麼,門閂似乎忽然腐朽。燈光從門裏照出去,照在一個(gè)人身上。


    這人長身玉立,白衣如雪,腰上係著條一掌寬的白玉帶,除此之外,身上就沒有別的任何裝飾。


    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裝飾。


    他背負(fù)著雙手,靜靜的站在門外,靜靜的看著金川,目光中帶著三分輕蔑,七分厭惡,淡淡道:“她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金川看見這人,臉色立刻變了,全身似也突然僵硬,過了很久,才能勉強(qiáng)點(diǎn)了點(diǎn)頭。


    纖纖的心又在跳,她果然沒有算錯(cuò),他果然是迴來找她的,果然及時(shí)出現(xiàn)了。她也知道他既已迴來找她,就絕不會(huì)放她走。


    “小侯爺”就隻這三個(gè)字,豈非就已充滿了誘惑,就已足夠令少女心動(dòng),何況他還是個(gè)臨風(fēng)玉樹般的美男子。


    纖纖閉上眼睛,她所祈求的,都已接近得到,從來也沒有如此接近過。


    侯門中的榮華富貴,鍾鳴鼎食的生活,珠光寶氣的珍飾——她現(xiàn)在幾乎都已可看得到,甚至接觸得到。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隻要她一閉起眼睛,她心裏卻隻有一個(gè)人的影子。


    一個(gè)倔強(qiáng),孤獨(dú),驕傲,永不屈服的人。


    小雷。


    她縱已擁有世上的一切,隻要小雷向她招招手,她也會(huì)全都拋開,跟著他去流浪天涯。


    恨得越深,愛得也越深,這刻骨銘心的愛和恨,卻叫她怎生消受?


    “絕不能再想他了,現(xiàn)在絕不是想他的時(shí)候。”機(jī)會(huì)已經(jīng)來到,她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金川的手放開了。她立刻衝過去,躲在小侯爺?shù)纳磲幔首×怂谋郏澛暤溃骸敖兴鋈ィR上出去。”


    小侯爺冷冷的看著金川,冷冷道:“她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金川咬著牙,目中充滿了憤怒和怨毒,卻終於還是勉強(qiáng)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小侯爺?shù)溃骸八f什麼?”


    金川道:“她……她要我出去。”


    說完了這句話,他全身都已因憤怒和痛苦而顫抖,抖得就像是一條剛從冰水裏撈出來的狗。


    他終於也嚐到了被人出賣的感覺,終於了解這種感覺是多麼痛苦。


    小侯爺?shù)溃骸八热灰阕撸銥槭颤N還不走?”


    金川緊握雙拳,像是恨不得一拳打破這少年傲慢冷漠的臉。


    小侯爺卻似連看都不屑再看他一眼,迴過頭,凝視著纖纖。


    看到纖纖臉上的淚痕,他目光立刻變得說不出的溫柔。


    纖纖還在流著淚,但又有誰知道她這淚是為誰而流?隻要小雷能像他這樣再看她一眼,隻要……她的心一陣刺痛,突然緊緊抱住了他的臂,失聲痛哭了起來。


    小侯爺默默的取出一方絲巾,輕拭她麵上的淚痕。


    他們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屋裏還有第三個(gè)人。


    金川咬著牙,瞪著他們,整個(gè)人都似已將爆炸,但卻終於還是慢慢的放鬆了手,垂下了頭:“好,我走。”


    就在一瞬間以前,這屋裏所有的一切,還全都是屬於他的。


    但忽然間情況已改變,所有的一切都已和他無關(guān),本來已將做他妻子的人,現(xiàn)在看著他的時(shí)候,卻像是在看著一條狗——一條陌生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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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星滿天,夜涼如水。


    金川垂著頭,慢慢的走了出去——從他們身側(cè)走了出去。


    沒有人睬他,沒有人再看他一眼。


    隻有風(fēng)從遠(yuǎn)方吹來,吹在他臉上,卻也是冷冰冰的。這世界仿佛已忽然將他遺棄。


    被人遺棄,被人出賣,原來竟是如此淒涼,如此痛苦。


    他現(xiàn)在終於了解,可是他心裏並沒有絲毫愧疚,隻有怨毒。


    他也想報(bào)複。


    黑暗的市鎮(zhèn),黑暗的道路,一眼望過去,幾乎已完全看不到燈火。


    路旁有個(gè)簡陋的茶亭,壺裏縱然還有茶水,也已該冷透。


    金川走過去,在欄桿旁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風(fēng)吹著道旁的白楊樹,一條野狗從樹影下夾著尾巴走出來,本來仿佛想對他叫幾聲,但看了他兩眼,又夾著尾巴走了。


    這世界為何如此冷酷?這結(jié)果是誰造成的呢?是不是他自己?


    他當(dāng)然不會(huì)這麼想,隻有最聰明,最誠實(shí)的人,在遭遇到打擊之後,才會(huì)檢討自己的過失。


    他也許夠聰明,卻不夠誠實(shí)。


    “無論別人怎麼樣對我都沒關(guān)係,我反正還有這些……”想到這裏,他嘴角又不禁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情不自禁將手伸入了係在腰上的革囊裏。


    革囊裏有一粒粒圓潤的珍珠,一疊疊嶄新的銀票。


    他輕輕的觸摸著,這隻手再也舍不得伸出來,因?yàn)檫@已是他最大的安慰,惟一的安慰。


    他隻要還能觸摸到這些,立刻就會(huì)有一種溫暖滿足的感覺,從指尖直傳到他內(nèi)心的深處。


    那種感覺甚至比他撫摸少女的乳房時(shí),更會(huì)令他滿足歡悅。


    他已完全沉醉在這種感覺裏,他開始幻想一雙堅(jiān)挺圓潤的乳房……


    (二)


    小雷伏在地上,已不知痛哭了多久。


    剛開始聽到自己的哭聲時(shí),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他從未想到自己會(huì)失聲而哭,更未想到自己的哭聲竟是如此的可怕。


    多年前他曾經(jīng)聽到過同樣的聲音。


    他看見三條野狼被獵人追趕,逼入了絕路,亂箭立刻如暴雨般射過來,公狼和母狼狡黠的避入山穴中,總算避了過去。


    但一條幼狼顯然已力竭,行動(dòng)已遲緩,剛竄到洞口,就已被三根箭釘在地上。


    那雌狼顯然是它母親,所以才不顧危險(xiǎn),從山穴中竄出來,想將她受傷的兒子銜到安全之處。


    但這時(shí)已有個(gè)獵人打馬飛馳而來,一刀砍入了她的背脊。


    她嘴裏還銜著她的兒子,倒在地上,倒在血泊中,不停的掙紮著。


    隻可惜她力量已隨著血液流出,雖然距離洞口隻差兩尺,也已無力逃進(jìn)去。


    那公狼看著自己的妻兒在掙紮受苦,一雙黯灰色的眼睛裏竟泛出了絕望的淚珠。


    雄狼的痛苦更劇烈,它身子也開始顫抖,突然從洞穴中竄出,一口咬在這雌狼的咽喉上,解脫了它妻子的痛苦。


    但這時(shí)獵人們已圍了過來,這頭狼看著自己妻兒的屍體,突然仰首慘嚎。慘厲的嚎聲,連獵人們聽了都不禁動(dòng)容。


    他遠(yuǎn)遠(yuǎn)在一旁看著,隻覺得熱淚滿眶,胃也在收縮,一直吐了半個(gè)時(shí)辰才停止。


    現(xiàn)在他才發(fā)覺,自己的哭聲,就和那時(shí)聽到的狼嚎一樣。他幾乎又忍不住要嘔吐。


    淚已幹了,血卻又開始在流。


    哭,也是種很劇烈的運(yùn)動(dòng)。一個(gè)人真正痛哭的時(shí)候,不但全心全意,而且連全身力氣都已用了出來。


    小雷可以感覺到剛結(jié)疤的創(chuàng)口,已又崩裂。他不在乎。


    他的臉磨擦著地上的砂石,也已開始流血。他不在乎。


    天黑了又亮,他已不知有多久沒有吃過水米。他不在乎。


    可是他真的什麼都不在乎嗎?他為什麼哭?


    他不是野獸,也不是木頭,隻不過他強(qiáng)迫自己接受比野獸還悲慘的命運(yùn),強(qiáng)迫自己讓別人看起來像是塊木頭。這並不容易。


    微風(fēng)中忽然傳來一陣芳香,不是樹葉的清香,也不是遠(yuǎn)山的芬芳。


    他抬起頭,就看見她伶仃的佇立在墓碑前,一身白衣如雪。


    她似已又恢複了她的高傲冷漠,美麗的眼睛裏既沒有同情,也沒有憐憫,隻是一直冷冷的看著他。


    等他抬起頭,她才冷冷的問道:“你哭夠了麼?”


    小雷仿佛又變成塊木頭。


    雪衣女道:“若是哭夠,就該站起來。”


    小雷站了起來。他全身都虛弱得像是個(gè)剛出生的嬰兒,可是他站了起來。


    雪衣女冷笑著道:“我想不到畜生也會(huì)哭。”


    小雷慢慢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畜生會(huì)哭,母狗也會(huì)哭。”


    雪衣女道:“母狗?”


    小雷道:“我是畜生,你是母狗。”


    雪衣女的臉色蒼白,但卻沒有發(fā)怒,反而笑了:“你認(rèn)得的女人若全是母狗,你也許就不會(huì)哭得如此傷心了。”


    小雷看著她,顯然還不明白她要說什麼。


    雪衣女悠然道:?澳腹分遼儔冉現(xiàn)沂擔(dān)至少不會(huì)跟著別人走。?br />


    小雷的瞳孔忽然收縮,一步步走過去,雙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沒有動(dòng),沒有閃避,她的笑容中充滿了一些譏誚之意,冷冷道:“你砍斷了我一隻手,又侮辱了我,現(xiàn)在不妨再把我扼死。”


    小雷嵌滿泥汙砂石的指甲,已刺入她雪白光潤的脖子裏。可是他自己額上的冷汗也已流下。


    雪衣女淡淡道:“我讓你砍斷我的手,讓你侮辱我,情願(yuàn)被你扼死,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小雷不能迴答,沒有人能迴答。


    她本來有很多次機(jī)會(huì)可以殺死他的,但卻情願(yuàn)被他侮辱,這是為了什麼?


    雪衣女冷冷道:“我這麼樣做,隻因?yàn)槲铱蓱z你,隻因?yàn)槟阋巡恢档梦覄?dòng)手殺你。”


    小雷的手突然握緊。雪衣女的額上已被捏得暴出了青筋,唿吸已漸漸困難。


    可是她笑容中還是充滿譏誚不屑之意,勉強(qiáng)冷笑著,一個(gè)字一個(gè)字的說:“你已不值得任何人動(dòng)手殺你,因?yàn)槟阕约阂呀?jīng)毀了自己,別人在床上大笑的時(shí)候,你卻隻能野狗般躲在這裏幹嚎。”


    小雷喉嚨裏也在“格格”的響,似乎也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了脖子道:“別人?……你說的是誰?”


    “你應(yīng)該知道是誰。”


    “你……你看見了他們?”


    雪衣女喘息著,咬著牙道:“現(xiàn)在我隻看得見你一雙髒手。”


    小雷看著自己的手,看著指甲裏的泥垢和沙土,十根手指終於慢慢的鬆開。


    他看著自己的手時(shí),就像是在看著一個(gè)陌生人的手。他幾乎不能相信這是自己的手。


    等他能看到自己人的時(shí)候,他心裏會(huì)有什麼感覺?是不是也不能相信這個(gè)人就是他自己?


    雪衣女倚在墓碑上,喘息著,輕撫著自己頸上的指痕。


    過了很久,她忽又笑了:“我是看見了他們,也看見了她……她就算是條母狗,也是條餓極了的母狗。”


    小雷舉起手,但這隻手並沒有摑在她臉上。


    他的手放下去時(shí),就像是拋掉把鼻涕,然後就頭也不迴的走了。


    這遠(yuǎn)比一刀砍在她臉上還殘酷。她看著他走遠(yuǎn),淚已流下。


    “你就算不願(yuàn)再碰我,不願(yuàn)跟我再說一句話,至少也該問問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情人也好,是你的仇人也好,你也至少應(yīng)該問問我的名字。”


    “難道我在你心中,竟是個(gè)這麼樣不足輕重的人?”


    “難道你真的已將我們之間的恩怨情仇,全都忘記?”


    她的心在吶喊,她的淚猶未幹。


    她忽然抬起頭,對著天上的浮雲(yún),對著冷冽的山風(fēng),放聲大唿:“我也是個(gè)人,我也有名字,我的名字叫丁殘豔……”


    (三)


    鏢旗飛揚(yáng)。飛揚(yáng)的鏢旗,斜插在一株五丈高的大樹橫枝上。


    人馬都已在樹陰歇下,對麵茶亭裏的六七張桌子,都已被鏢局裏的人占據(jù),現(xiàn)在正是打尖的時(shí)候,這茶亭裏不但奉茶,還賣酒飯。


    龍四坐在最外麵,斜倚著欄桿,望著天上的浮雲(yún),也不知在想什麼心事。


    歐陽急還是顯得很急躁,不停的催促夥計(jì),將酒食快送上來。


    就在酒剛送上來的時(shí)候,他們看到了小雷。


    小雷臉上的血跡已凝固,亂發(fā)中還殘留著泥草砂石,看來正是個(gè)憔悴潦倒的流浪漢,可是他的眼睛裏,卻還是帶著種永不屈服的堅(jiān)決表情。


    縱然他的確已很憔悴,很疲倦,但他的強(qiáng)傲還是沒有改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變。


    龍四看見了他,臉上立刻露出歡喜之色,站起來揮手高唿:“兄弟,雷兄弟,龍四在這裏。”


    他用不著唿喚,小雷已走過來,標(biāo)槍般站在茶亭外,冷冷道:“我不是你的兄弟。”


    龍四還在笑,搶步迎上來,笑道:“我知道,我們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可是你進(jìn)來喝碗酒行不行?”


    小雷道:“行。”


    他大步走上茶亭,坐下,忽又道:“我本就是來找你的。”


    龍四很意外,意外歡喜:“找我?”


    小雷看著麵前的茶碗,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從不願(yuàn)欠人的情。”


    龍四立刻道:“你沒有欠我的情。”


    小雷道:“有!”


    他霍然抬頭,盯著龍四:“隻不過雷家死的人,也用不著你姓龍的去埋葬。”


    龍四搖著頭,苦笑著道:“我早就知道那老頭子難免多嘴的,這世上能守密的人好像是已越來越少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歐陽急已跳起來,大聲道:“這也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若有人埋葬了我家的人,我感激還來不及。”


    小雷連看都沒有看他,冷冷道:“下次無論你家死了多少人,我都會(huì)替你埋葬。”


    歐陽急的臉突然漲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雷又道:“隻可惜我不是你,我一向沒這種習(xí)慣。”


    歐陽急道:“你……你想怎麼樣?難道一定要我們也死幾個(gè)人讓你埋葬,這筆賬才能扯平?”


    小雷卻已不睬他,又抬頭盯著龍四,道:“我欠你的情,我若有八百兩銀子,一定還你,我沒有,所以我來找你。”


    他聲音如鋼刀斷釘,一字字接著道:“無論你要我做什麼,隻要開口就行。”


    龍四大笑道:“你欠我的情也好,不欠也好,隻要能陪我喝幾杯酒,龍四已心滿意足了。”


    小雷凝視著他,良久良久,突然一拍桌子,道:“酒來!”


    酒是辣的。小雷用酒壇倒在大碗裏,手不停,酒也不停,一口氣就喝了十三碗。


    十三碗酒至少已有六七斤。六七斤火辣的酒下了肚,他居然還是麵不改色。


    歐陽急看著他,目中已露出驚異之色,突也一拍桌子,大聲道:“好漢子,就憑這酒量,歐陽急也該敬你三大碗。”


    龍四捋須大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服人的時(shí)候。”


    歐陽急瞪眼道:“服就是服,不服就是不服。”


    龍四道:“好,憑這句話,我也該敬你三大碗。”


    又是六碗酒喝下去,小雷的臉色還是蒼白得全無血色,目光還是倔強(qiáng)堅(jiān)定。


    他已不是喝酒,是在倒酒。一碗碗火辣的酒,就這樣輕描淡寫的倒入了肚子裏。


    江湖豪傑服的就是這種人,鏢局裏的趟子手們,已開始圍了過來,臉上都已不禁露出欽慕之色。


    忽然有個(gè)人從人叢中擠出來,擠上了茶亭,竟是個(gè)枯瘦矮小的白發(fā)老人。


    他手裏提著個(gè)長長的黃布包袱,裏麵好像藏著兵刃。


    鏢局裏人的眼睛是幹什麼的,早已有人迎上來,搭訕著道:“朋友是來幹什麼的?”


    老人沉著臉道:“這地方我難道來不得。”


    鏢客也沉下了臉道:“你這包袱裏裝的是什麼?”


    老人冷笑道:“你說是什麼?左右不過是殺人的家夥。”


    鏢客冷笑道:“原來朋友是來找麻煩的,那就好辦了。”


    他馬步往前一跨,探手就去抓這老人的衣襟。


    誰知他的手剛伸出,這老人已將手裏的包袱送過來,嘴裏還大叫著道:“難怪別人都說保鏢的和強(qiáng)盜是一家,你若要這家夥,我就送你也沒關(guān)係。”


    他一麵大叫,一麵扭頭就跑。


    這鏢客還想追,龍四已皺眉道:“讓他走,先看看這包袱裏是什麼?”


    包袱裏竟隻不過是卷畫。畫軸上積滿灰塵,這鏢客用力抖了抖,皺著眉展開來,還沒有仔細(xì)看,突然打了個(gè)噴嚏,想必是灰塵嗆入了鼻子。


    龍四接過這幅畫,隻看了一眼,臉上的顏色就已改變。


    畫上畫的是一個(gè)青衣白發(fā)的老人,一個(gè)人踽踽獨(dú)行在山道間,手裏撐著柄油紙傘。


    天上烏雲(yún)密布,細(xì)雨蒙蒙,雲(yún)層裏露出一隻龍爪,一截龍尾,似已被砍斷,正在往下滴著血,一滴滴落在老人手上的油紙傘上。細(xì)雨中也似有了血絲,已變成粉紅色。


    這老人神態(tài)卻很悠閑,正仰首看天,嘴角居然還帶著微笑。


    仔細(xì)一看他的臉,赫然竟是剛才提著包袱進(jìn)來的老頭子。


    龍四臉色鐵青,凝視著畫裏的老人。歐陽急眼睛裏竟已現(xiàn)出紅絲,眉宇間充滿了殺氣,緊握雙拳,冷笑著喃喃道:“很好,果然來了,來得倒早……”


    他話未說完,剛才那鏢客忽然一聲驚唿倒了下來,臉上的表情驚怖欲絕,一口氣竟似已提不上來。歐陽急變色道:“你怎麼樣了?”


    這鏢客喉嚨裏“格格”作響,卻已連一個(gè)字都說不出。


    龍四沉著臉,厲聲道:“他想必是路上中了暑,抬他下去歇歇,就會(huì)好的。”


    歐陽急還想說什麼,卻被龍四以眼色止住。


    小雷還在一大碗、一大碗的喝著酒,對別的事仿佛完全漠不關(guān)心。


    龍四忽又笑了笑,道:“雷公子真是江海之量,無人能及,隻可惜在下等已無法奉陪了。”


    他雖然還在笑著,但稱唿卻已改變,臉色也冷淡下來。


    小雷也不答話,舉起酒壇,一口氣喝了下去,“砰”的,將酒壇摔得粉碎,拍了拍手站起來道:“好,走吧。”


    龍四道:“雷公子請便。”


    小雷道:“請便是什麼意思?”


    龍四勉強(qiáng)笑道:“雷公子與在下等本不是走一條路的,此刻既已盡歡,正好分手。”


    小雷盯著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麵而笑,道:“好,好朋友,龍剛龍四爺果然是個(gè)好朋友。”


    龍四卻沉下了臉,道:“我們不是朋友。”


    小雷道:“是。”


    龍四道:“不是!”


    小雷道:“我們是朋友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我跟你走的是一條路。”


    龍四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龍四盯著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麵長歎道:“你為何一定要跟著我走?”


    小雷道:“因?yàn)槲疫@人本就是天生的騾子脾氣。”


    他拍了拍歐陽急道:“你說是不是?”


    歐陽急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龍四道:“做騾子並沒有什麼好處。”


    小雷道:“至少有一點(diǎn)好處。”


    龍四道:“哦?”


    小雷道:“騾子至少不會(huì)出賣朋友,朋友有了危難時(shí),他也不會(huì)走,你就算用鞭子去抽他,他說不走,就是不走。”


    龍四看著他,眼睛裏似已充滿了熱淚,忽然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他們沒有再說什麼。


    這種偉大的友情,又有誰能說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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