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小說網 - 好看的網路小說排行榜推薦,免費小說在線閱讀網

    桂華吐耀,兔影流精,纖雲散盡時,耿耿素娥,降臨在洛陽的萬家屋瓦上,西大門街一帶,軟紅十丈,百肆雜陳,萬人駢集,茶館酒樓,千門如畫,紅樓相對,繡旂招展,絲竹競喧,人影參差,夜市方盛。


    大街上,馬如歡龍,車如流水,雜在行人裏麵,有一風塵仆仆的美少年,騎一匹高腳青驄馬,沿街走下去。他青衣方巾,腰佩三尺長劍,劍穗上綴一枚鴿蛋大小碧綠明珠,晶瑩明亮,散著翡翠的光華。


    這美少年俊目遊視,狀極優閑,但特有一種早熟的氣質,東方人淡淡的哀愁,智者適度的憂鬱,凝結在眉宇之間。


    他見前麵有一三層嵯峨的高樓,五樓相向,各有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低垂,燭燈晃耀,一望而知是豪華酒樓,遂下馬拾梯,登上這洛陽第一好去處“龍門閣”。


    這時正是酉牌時分,天下人的肚子都有同感,店小二把他讓到二樓散座上,一轉身又忙著去招唿別的客人。


    少年很是有氣,暗怪店小二瞧自己花不起錢,並不往三樓雅座讓去,但忽又想起自己作窮酸書生打扮,又是單身,也難怪店小二有眼不識泰山,遂一笑置之,胡亂就坐。


    他因為來得略遲,二、三十桌座位,大半坐滿,所以座位是在角落上。鄰座是個年約三旬的比丘尼,一身素淨袈裟,布襪芒鞋,容貌端莊秀麗。


    中堂坐著一年少後生,長得眉清目秀,粉麵朱唇,風流俊俏,隻是略帶脂粉氣,伸手朝尼姑一指,笑著向同伴低聲說了兩句話。


    他同伴是個三十五左右的漢子,兩眼湛湛有神,狹長青灰色的馬臉上,左頰有塊狀疤痕,這時聽拜弟說得有趣,拍腿大笑,說道:“秦老弟,這尼姑頭上拔得一毛不剩,不知下麵拔光沒有?”


    聲音發自丹田,肆無忌憚,洪亮震耳,壓倒了滿堂嘈雜的聲音,引得一些輕薄的食客,哄堂大笑。


    少年這時正斯斯文文啃著一塊肉排,一聽憤忿不平,側目看比丘尼,垂眉閉目,白手細數胸前念珠,置若無聞,心中更覺不忍,想道:“這廝不敬三寶,對沙門還風言風語……”遂挑一多刺肉骨,運勁由桌下打出。


    肉骨準頭勁道兩足,嗤嗤破風而去。隻聽那疤麵漢子掩麵痛吼一聲,“叭”地踢翻食桌,弄得滿地狼藉,一麵怒目罵道:“哪個婊子養的,膽敢暗算你家大爺?”


    滿座皆驚,頓時鴉雀無聲,少年痛懲惡人,縮在食堂一角暗笑,很是得意,而鄰座那比丘尼依然故我,宛若入定,身似不在飯館一片沸騰的嚷聲中。


    秦姓少年也霍然而起,怒視全場,疤麵人紫漲了臉,心頭火直冒,按捺不住,金剛怒目,逐桌掃視,忽然看到鄰街窗口,坐著一個巧笑倩兮的花不溜丟,青衣素裳,秀發如雲,眼珠子圓靈靈的,像是會說話,舉座唯獨她食魚。


    疤麵漢子獰笑罵聲:“婊子,老子沒看上你,就癢了!”就待撲去,忽然身側飛來一條人影,喝道:“不要殃及無辜!”


    疤麵人倏地轉身,瞧清來人仍是鳳目朱唇的美少年,陡地一股惡氣,從腳底直衝腦門,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叮”地一聲,寒虹耀眼,腰間一把藍澄澄戒刀已擎在手裏,口裏罵道:“小子活得不耐煩了,報上名來!”


    “江之琳,你待怎樣?”少年手握長劍,挺身而出,初生之犢,自是談笑辟易。


    疤麵人對這名字陌生得很,冷笑道:“好,老子成全你!”說著,再踢翻一張桌子,便待廝殺。


    江之琳心裏很是納悶,人家怎麼不知道自己的來頭呢,忽的一轉念,才想起這裏敢情不是開封,遂道:“且慢,外麵寬敞!”


    疤麵人不打話,戒刀一振,藍光跳動,身形猛地一旋,宛若鵬鳥,飛出樓窗!


    江之琳未待定睛,眼前又是一晃,又一條人影飛出,敢情秦姓少年亦破窗飛去!他見敵人用刀功力深厚,輕功上乘,微覺驚心,表麵不動聲色,直奔窗口,卻是苦也,樓高三丈有奇!


    他未免微凜,雙手扶著窗檻遲疑了一下,樓下那疤麵人已破口大罵了。


    這窗口,正在那少女的旁邊,她見江之琳這副窩囊狀,兩眼笑吟吟地,骨碌骨碌直轉,有意無意瞟了他一眼,陣陣衣香,飄然送鼻,隻是江之琳哪還有心再注意到這個?


    他不待疤麵人罵出第二句,微咬下唇,騰身躍下,滿堂的食客,或臨窗,或下樓,走得一空,隻除一人——那丘比尼依然低垂雙目,細數念珠,好像身旁並沒事情發生一樣。


    江之琳身軀懸空,“錚”一聲,拔劍出鞘,寒光逼人,好一口百練精鋼寶劍。他指纏劍穗,如捏劍訣,以免明珠礙手,猛的沉力一振,劍氣千層,轟隆有聲,恰如春雷驚蟄,又似雨前電光,夾一場未來的暴風雨而至。


    秦姓少年失聲叫出:“耘田大九式!”


    疤麵人自也識得,微覺意外,卻也不懼,橫刀一揮,“星走月馳”,刀影似寒海怒潮,汪洋一片,據地抗天,力有借處,深得地利。


    江之琳弓身縮腿,潛入刀海之中,身形美妙絕倫,竟自隙處下地,劍尖滴溜溜地刺向敵喉!


    疤麵人暴喝一聲,殺出“魯東野老”的單傳秘法“陰風斷魂刀”,隻見他奏刀砉然,指東打西,挑上撥下,拚拚湊湊,看似雜亂無章,實乃天衣無縫。


    江之琳沉氣應戰,把家傳“耘田大九式”威力發揮到十分。這劍勢千錘百煉,大智若愚,深得拙樸之趣,卻又輕靈秀氣,玲瓏透剔,正似初寫黃庭,恰到好處,又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真是天機妙算,搶盡先機。


    鬧事地點,正是洛陽的通街大衙,車馬阻絕,行人佇足旁觀。在龍門閣三樓臨窗雅座,也有五六個客人,倚窗觀看這場激戰。其中有一身穿紫繡團胸繡花袍的貴介公子,生得麵如冠玉,隆準高挺,一對虎目閃閃作光,威棱懾人,端凝自威,這時伸出猿臂,遙指樓下的江之琳,操著咬音純正,但不太流利的漢語道:“我不喜歡他那意態,他明明打不過,還那麼勇敢……”


    “小王爺要我教訓他?”旁邊一個五旬上下,方臉虯髯的黃袍老人問道,他手中拿著純金巨觥,已經有點酩酊了。


    “不用,我們明兒就離開洛陽到長安去,不要多惹事端,而且他快輸了。”小王爺迴答。


    “宇兄大名滿燕趙,燕山一雕宇雄的名頭,何人不識?”座中一個削瘦老翁說道。


    燕山一雕宇雄被他當麵一恭維,覺得十分光彩,再進一觥,說道:“彼此彼此,奇門開碑手陶摩的名頭亦是正在不小,你的‘單掌開碑’比我的‘乾坤三旋’並不多讓!”


    小王爺任他們兩個自吹自擂,兀自望著街上,僅對身旁一獐頭鼠目的師爺問道:“程先生,你是‘中原通’,這少年你可認得?”


    程先生程茍得受寵若驚,把身子挨近了說:“認得的,這廝是汴梁江家的人,叫江之琳。他自幼父母雙亡,由其叔撫養長大,他堂兄是有名的‘都下四子’中的老二,近日頗有多事的人要把他湊上,成都下五子,在汴梁是很出風頭的貴族少年,小的一向在汴梁,是以識得。他叔父江繼澍,乃本朝……”


    說到這裏,程茍得知道自己說溜了嘴,吞吞吐吐,瞟了小王爺一眼。


    小王爺顏色不改,原諒程先生的口誤,說道:“但說無妨。”


    程茍得咽一下口水,說道:“乃趙宋高官,一身武技在武林中雖沒名氣,但知道的人都說不錯,他們江家家傳劍法‘耘田大九式’,據說傳自……什麼老農的……”


    小王爺虎目一睜,叫道:“辛山老農!”


    座中的燕山客宇雄,奇門開碑手陶摩聞言神色都為之一變,醒了三分醉意,急忙探頭往外看,想是要看看這江之琳究竟有多大道行。


    在街上的江之琳,越戰越驚,想不到今天路見不平,卻會惹來殺身之禍,在老家汴梁,他雖不以武技眩人,但受人奉承,也真以為自己身手頗不錯的,哪知第一次真刀真槍廝殺,就出師不利呢。


    疤麵人雖占六成優勢,卻也真想不到少年有此身手,能夠跟自己對拆五十招,不禁心裏有氣,於是故意收刀敗走,誘敵跟蹤,猛地反砍,“五雷劈頂”,刀風唿嘯,隱夾風雷,竟有絲絲陰風,嗤嗤發響,透自刀鋒!


    哪知江之琳劍不動人動,劍作“四兩撥千斤”之勢,人如旋風一轉,並不上彀,待刀劍行將交綏,劍端發出幾縷陽和之氣,然後猛然收劍,劍星千點,疾如流矢地,挑取敵人背後大穴。


    這一手先誘敵,後變招,爭的就是一厘之差,真得大處著眼,小處著手之妙。


    疤麵人卻也了得,煞是腦後長眼似的,竟以龍虎山鎮山法寶“移遁大法”閃過!


    兩人又戰在一起,直殺得戰雲密布,刀光四起。


    夜市方盛的大街上,街心空蕩,靜悄悄的,隻有金石交嗚和驚心動魄的叱殺聲,路旁萬頭攢動,屏息觀戰,那青衣少女也佇足在騎樓下觀戰,一邊看一邊想:“想不到他竟會是辛山老農的再傳弟子,劍法是很好的,可惜他功力不足,終久還要落敗。”


    秦姓少年在一旁見拜兄久戰不下,悄悄掏出精金蜂芒針,捏在手裏,不幸正瞥見青衣少女涼如寒水的美目,不知怎地,雙手竟乏力的垂下。


    龍門閣前本是交通要道,吃兩人一鬧,車馬紛紛改道,這時突然有“得驢、得驢”的馬蹄聲,由遠處傳來,須臾,一匹鞍轡鮮明的駿馬,戴一個佩刀的黑衣騎者來到酒樓前。


    事非尋常,疤麵人百亂中偷偷遊目一看,那黑衣騎者四下張望,像是在找人,忽然由馬上滾落下來,朝路旁騎樓走去,對那食魚少女恭敬一禮!


    而騎者的製服,騎者的製服……


    “難道是她?難道是她?”疤麵人倒抽一口冷氣,腦中連閃過兩個問號。


    這時恰好江之琳奮其長劍,一道銀虹,星飛電馳分心猛刺,銳不可當,饒他疤麵人功力深厚,也得倒退三步。隻見他乘風揚帆,戒刀一封一架,跳出圈外,叫道:“姓江的,魚骨暗算之辱,沒齒難忘,哪裏遇到哪裏算——”


    一語方了,人已去遠,後麵還跟一個人影,自然是那秦姓少年。


    人群哄然而散,四處還有稀稀落落幾下鼓掌聲。江之琳宛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想道:“他為何不敗而走,我並沒贏他呀,而且我是用肉骨打他的,而他卻說是魚骨?”


    街上交通暢通,車馬行人,又是熙熙攘攘,江之琳愣愣走到街旁,這時由龍門閣裏,走出一撥人來,正是原在三樓雅座觀戰的小王爺等一行人。


    兩下交錯而過,當時打了個照麵,小王爺上下打量江之琳,嘴角露出鄙夷的笑意,想道:“我還是不喜歡他這意態。”


    燕山一雕已經酩酊大醉,雙手搭在同伴肩上,口齒不清吼著:“我要奪得終南之寶……”


    他的聲音,由晚風散開,消逝在街閭裏。


    江之琳偶然瞥了少年公子一眼,這一眼已足夠他記一輩子,這小王爺混和粗獷豪邁和虛心向文兩種性格於一身,這是開國君主特有的氣質,宋人沒有這個已經很久了。江之琳走了五步,耳聞“……終南之寶……”


    這兩個青年人,都不知道將來命運在彼此身上要作何種的安排,因此現在,當他們在洛陽的一條???上偶然相遇,都平易地讓對方走過,如果他們知道……如果他們知道……


    江之琳俊目看處,街上行人紛作烏雀散,那少女和黑衣騎者不知何時已走得無影無蹤了。


    不遠處有兩個青年俠士,頭纏一字巾,身穿白綢衣袍,衣袍飄風,瀟灑之至,緩緩走過來,朝江之琳拱手。


    江之琳一看,卻非舊識,忙也迴禮。


    “兄臺好身手,真可謂一戰成名。”右麵那個道。


    另一個看看江之琳長劍穗上的綠珠道:“小弟緣份不淺,竟能親睹辛山老農絕藝,兄臺應是汴梁江家?”


    江之琳正為力戰無功苦惱,一聽這話,頓生知己之感,一談之下,方知兩人俱是南方有名的青年好手,二十三、四歲的年紀,就掙得天大的萬兒,一個是湘南六俠老幺八臂書生東方狄,一個是華嚴小三仙老二羅浮七步掌白希齡。


    八臂書生道:“小弟來遲一步,未知兄臺緣何與陰風斷魂刀萬元結下梁子,這廝一向眼高於天,在燕魯走動,不可一世,讓他未到終南,先摸一鼻子灰,真是大快人心。”


    江之琳“喔”了一聲,心想:“又是終南,不知終南何物,如此引人注目?眼巴巴不遠千裏而來,竟有三撥人之多,那疤麵人敢情大有來頭,居然有姓有萬兒,如此說來,與他平手,還算不冤。”


    羅浮七步掌白希齡道:“像兄臺這等身手才配上終南,吾等不過聊備一格,前去開開眼界——兄臺也上終南吧?”他把話的重點,放在最後一句。


    江之琳腦筋轉了兩下,漫聲咿唔,算是默認。


    這時街尾起了小小的騷動,一群提刀帶枷的公差,浩浩蕩蕩走過來,叫道:“在那邊,在那邊。”


    江之琳知道準是因為在市肆動刀槍,觸犯刑章,因對兩人拱手道別道:“看來小弟有點小麻煩了——”


    兩人相視一笑,很難看清那笑裏的意味,東方狄說道:“江兄有事,小弟等先行一步,好在此去長安,前途見麵的機會還多著——”


    江之琳自動迎上前去,隨便向公人三言兩語,自承是汴梁江家的人,再賞他們幾兩銀子吃酒,把眾人打發掉,自去找個宿頭過夜。


    一宿無話,次日,紅日第一道光線落在窗上,江之琳早早盥洗,帶劍出房。


    甬道裏還很幽暗,清晨特有的寧靜氣氛激蕩著,有點像是森林裏的小徑,通往蕭寺古廟——


    江之琳忽聞一陣環珮之聲,驀覺眼前一亮,煞似整個甬道突然掛滿琉璃燈似的,一個嫋嫋婷婷的倩影,蓮步款移直走過來。


    她瑤鼻櫻唇,眼如秋波,顏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一身狹窄襯身黑衣,越顯得膚色如玉,白裏透紅,纖纖玉手裏,握一支玉簪,一邊走,一邊垂首挽發。


    江之琳覺得這少女似曾相識,未免多看一眼,終於記起原來是昨夜,在龍門閣差點慘遭池魚的少女。


    也許是少女步履不穩,也許是江之琳神思不屬,兩下擦肩而過,差點撞到,一縷似蘭似麝的幽香,依稀可聞——


    江之琳急忙閃在一旁,側身讓路,黑衣少女似乎方才驚覺,秋波偶然迴眸,並沒停止挽發,也沒停止腳步,步履細碎,宛如踩在落葉。


    他心中有種莫名的愉快,這是天下人普遍的想法,大清早一出門,碰見美嬌娘總比兇煞神好,他也是這樣想,也隻這樣想。


    江之琳騎在高馬上,心想自己此次離家,本打算浪跡天涯,昨夜既然在偶然裏聽到終南有寶,不如到關中壯遊,遂策馬西行,在秋風落葉中,奔向潼關。


    路上,江之琳揚鞭馳馬,豪氣飛揚,本來因為情場失意,決心遠走他鄉,正苦天地茫茫,無處可容此身,現在總算透出一絲曙光,已經有一件事等待自己去作,想到這裏,不禁勒馬長嘯,彈劍自語:“劍呀,我如今隻靠你!”


    豪語未了,江之琳失聲高叫,劍穗上的明珠,已經不翼而飛!


    這顆通往過去生活的惟一的橋梁,藏著一段傷心的戀史的明珠,竟然在不知不覺間遺失了,江之琳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芒,說道:“也罷!就讓這最後的橋梁也斷了吧!”心中卻不免想道:“出房前還在,遺落是不可能,又沒有人碰到我,喔!有了,會不會是那少女?但她在挽發呀!”


    江之琳越想越不懂:“挽發,她是用單手還是用雙手呢?”


    他閉目迴想,可是怎麼也想不起少女的容顏,隻記得她很美,穿著黑衣,但怎樣的美法,就無從記憶,正像一句很熟的詩句,忽然忘了,除了查書之外,根本無從記起。


    按理說少女的嬌容是特別容易記住的,他也記得一個,就是為了她,自己才離家遠遊的,那個人兒遠在汴梁,此時他正一步一步離她更遠……


    前麵是個土崗,兩邊的小丘向外展開,黑壓壓長滿鬆柏,遠遠看去,像是黑色的巖石,土崗中央,有個缺口,活像大門,這條平坦的大道,就是蜿蜒伸入這門裏。


    江之琳揚鞭進入土崗,忽然有暗器疾如流矢,朝麵門打來!他陡然一驚,人閃馬嘶,避過暗算,那暗器落地,碎土紛飛,暗器也者,原來是土塊!


    他怒喝一聲,認清暗器來處,猛地“一飛衝天”,躍上土崗,根本不理“逢林莫入”的禁忌,往前直衝。


    樹林裏盡是樹桿,不見人影,幸好土塊接二連三打來,接著傳來幾聲“格,格”嬌笑——這與其說是暗算,不如說是引路。


    江之琳打心裏不服,不信敵人輕功如此了得,不由激起少年好勝之心,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地勢漸降,樹林將盡,江之琳穿林而岀,隻見林外豁然開朗,一塘清水,水波灩灩,池旁有枯柳數枝,柳條搖曳生姿。


    柳後有人麵對水塘,倚樹而坐,身軀隱在樹後,隻見側影,和擱在膝上的玉蔥也似的素手。


    江之琳心中詫異不迭,俊目瞬也不瞬,沿小徑奔下去,那人並不起身,聞聲迴首,柳旁探出一張姣好麵龐來。


    他渾身一震,一腔怒氣,煙消雲滅。這少女正是路上苦索枯腸,無從記憶的伊人!甬道邂逅,芳蹤已渺,恰如春夢無痕,無從記憶,此時再拜芳容,竟似舊夢重溫,無限溫馨,像久久懸而未決的疑問,忽然獲得答案,心中無限痛快。


    時本深秋,地在中原,她在樹下,像帶迴來了整個春天,池塘生春草……而景物也有幾分江南風物的韻致,雲淡風輕,煙籠柳堤,美得像一首田園詩。


    少女一笑粲然,笑靨如花,揚聲問道:“你找人嗎?”


    江之琳吶吶道:“是的。”


    少女問:“你找掉了的東西嗎?”


    江之琳大吃一驚,訝道:“是的,你怎麼知道?”


    少女看他那股傻勁,“噗嗤”一笑,說道:“大少爺,掉了的東西很重要嗎?”


    江之琳吃人家嬌叫一聲“大少爺”,麵紅耳赤,嚅嚅說道:“我哪裏是什麼大少爺……”


    少女更是笑得花枝招展,伸出皓腕指著他的頭上說道:“你自以為打扮得很窮酸是不是?也不想想哪個讀書人,戴得起你那種絲質方巾,唉,真是。”


    江之琳暗打一下哆嗦,伸手摸摸方巾,也自罵荒唐,生氣匆匆離家,竟忘了這個,從汴梁到洛陽,一路就戴著這方巾跑。


    少女勉強製止笑聲,站起身來,展開手心說道:“而且我還有這個,你看看是不是你的?”


    在白裏透紅的掌心上,滾動一枚碧油油透明綠珠,綠珠裏,一麵嵌著一個輕裘寶帶,頭戴束發紫金嵌寶冠的美少年半身像,正是江之琳自己;另一麵是一個絕色少女的肖像。


    珠中少女身穿白綾羅衣,容顏像朵蓮花,有著靈性的美,使人突然記起自己最初的戀人,而相信必有一件秘密的愛情,關係著她。


    在她的眉宇間,如夢似的帶著一種幽鬱的薄愁,輕得像晨霧,淡得像輕煙,使多情的人會因為不忍,而想去吹散它,這神情,正跟現在鬱結在江之琳眉間的一樣。


    江之琳一看這綠珠,當然知道正是自己所失之物,頓時又怒又驚道:“你,你是女賊?”


    少女怫然不悅,呶嘴嗔道:“哼!我師叔的‘拂雲摘星’,隨便到人家身上一掏,偷個石子、珠子總是有的,不過,通常是連腸帶肺掏出來!”說著,低頭幽幽一歎:“不過,你罵我女賊也沒錯,我本來就是一個女賊。”


    她幽怨的歎息,真有楚楚可憐的樣子,江之琳一看把人家罵得自怨自艾,理雖直,其奈氣不壯何,竟自慌了手腳,雖有滿腔怒火,就是無法罵出口去。


    少女忽然展顏一笑,一掃戚容,說道:“這珠子對你很重要,我看得出來。”語氣裏很有威脅的味道,一麵伸平手掌,稚氣地呶嘴吹氣,珠滾掌心,綠光在粉紅的手心中閃動,如夢似幻。


    江之琳聽得出少女要挾之意,但不願自己有把柄落在人家手裏,因此心下冷笑,故意裝出冷漠的神情,說道:“也還罷了。”


    少女柳眉一展,笑得很甜,說道:“你騙我,真的無關緊要嗎?”說著,皓腕一揚,作勢要把明珠投入前麵水塘。


    江之琳微微色變,心裏很著急,要知這綠珠乃瑞祥之符,江家弄璋,周歲授珠,弱冠用以訂婚,身後用以陪葬,無限珍貴,更何況去年他不惜巨金,請精工在珠麵嵌上戀人真容,再覆以透明龍涎液呢?但他寧願等一下該海底摸針再海底摸針不遲,這時萬萬不可自打嘴巴,所以故作輕鬆道:“你投吧!”


    “瞧你,聲音都變了,還裝好漢。”少女抿嘴訕笑,接著兩眼睜得大大的,瞧著綠珠,孩子氣的對珠子說:“綠珠,綠珠,命運多舛的綠珠,在石家,你墜樓,在江家,你投水——”說著,玉手一揚,其勢疾而其勁足!


    水塘上沒有泛起漣漪,也沒“噗通”的聲音,江之琳仰天大笑,笑聲裏充滿男性的優越和揶揄,好不令人氣惱!


    少女柳眉倒豎,氣急敗壞道:“你當我真不敢,你當我真不敢?”說著,用力一摔。


    池水不驚,聲息全無,江之琳更加得意,哈哈大笑,被她作弄了半天,現在總算爭迴了優勢。


    少女長歎一聲,眼皮一掀,美目白了他一眼,舒掌平心,低聲恨恨道:“還你吧!我輸了!”


    江之琳喜從天降,忙不迭小心翼翼伸出食、拇兩指,捏起綠珠,仔細沒碰到人家肌膚。


    失物複得,他無須投鼠忌器,膽氣一壯,大聲說道:“姑娘先竊明珠,後擲土塊,兩番三次出手相戲,敢問是何道埋?”


    “我就知道你明珠到手,聲音會變粗,果然沒錯!”少女自言自語似的埋怨,忽然玉麵一寒,半真半假道:“我要興師問罪!”


    江之琳錯愕不迭,說道:“這就怪了,敢問師出何名?”


    少女鼻孔低哼一聲,說道:“你自以為了不起是不是?你自以為勝了陰風斷魂刀是不是?我敢說你一定這樣想,哼!”


    江之琳勃然色變,怒道:“區區從不自以為了不起,我也沒打敗疤麵人萬元,這與我們所談的,有什麼關係?”


    少女料不到江之琳會發了少爺脾氣,白了他一眼,一麵以柔克剛說道:“關係大得很,大少爺!”


    江之琳一聽又是一聲圓調美的“大少爺”,頓時手足無措,沒法招架,少女注意到了,很是高興,強忍著笑,寒麵說道:“萬元出言無狀,我出手薄懲,為什麼你要多管閑事?”


    江之琳聽她這樣講,記起萬元口口聲聲說是被魚刺暗算,因道:“魚刺是姑娘出手的?”


    少女頷首不語。


    江之琳道:“但是我也出手了,應該由我出麵,因為……”


    他本想說,鬧了事情,理應由男子出麵。因為男人該多護著女人一點,但一想到要知這“無辜”少女,是這麼邪門,早樂於看鬼打架,何必多此一舉,所以把話頭勒住。


    少女沒想得他那麼多,以為他是不好意思才不把話說完,很領他的情,檀口含香道:“看來你這人心還不壞,但你沒有看到我是有意挑釁的?不然你打他就夠了,我何必把肉骨擊落呢?”


    江之琳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道:“如果他真的跟你動手?”


    少女莞爾微笑,道:“我就坐著別動,等別人來施以援手!”


    江之琳洋洋自得,心想:“說來說去,你還是要我替你解危。”因口角生風道:“區區來個見死不救!”


    少女素手刮臉羞他:“呸,你還自以為了不起,誰巴望你!”忽然覺得自己口不擇言,兩頰飛紅,顏如渥丹,說道:“自然有別人,那個比丘尼!”


    江之琳大奇,驚問:“那個妙齡尼姑?”


    少女格格嬌笑,道:“妙齡?她年齡比你祖母還大呢!公子爺,你走眼了,唉,真是個書呆子!”


    這話太損男性的自尊心,是可忍,孰不可忍?江之琳強顏怒道:“哈,她也來個見死不救!”


    少女不理他,自己說自己的:“如果真是她,萬無見死不救之理,我就是要試探一下,是否真是她,才出手打萬元的呢?”說著,“唉”了一聲,狐疑自語:“不知是不是她?”


    江之琳一聽自己昨天見義勇為,原來在當事人眼中,根本就是個錯誤,一時甚覺沒趣,仔細把綠珠收在懷裏,說道:“我要走了!”


    少女並不饒他,笑道:“你可仔細收好,下次別再看人看成那樣,東西掉了也不知道。”


    江之琳覺得她無可理喻,拂袖就走,少女急追兩步,急道:“且慢,我話還沒講完,你是不是先到長安,再到終南去?”


    江之琳一聽“終南”二字,宛如天雷劈頂,不由得迴頭,傲然道:“正是!”


    少女且不答話,彎腰拾起一根枯草,在手中玩,隨口說道:“請再三思,終南山你還是不去的好。”


    江之琳忿然,怒道:“朗朗乾坤,陽關大道,別人去得,我也去得。”


    少女拿他沒辦法,搭訕斂衫拂袖,說:“總之,你是個傻子,很傻,很傻,最傻的!”


    江之琳為之氣短,冷笑道:“你還有多少難聽的話,快說出來,區區要失陪了。”


    少女忽然滿臉訝異,纖手指著他身後土崗,驚道:“看,那是什麼?”


    江之琳急忙迴身,山上鬆柏森然,風在樹梢,哪有異狀,再一迴頭,少女已去他二十來丈,行將轉入山後,風裏傳來聲音,賽似瑤臺仙樂:“我……叫……駱……珊,記住……你自己……是個傻子……”


    江之琳怔怔望著她的去處,想起特別使自己傷心的另一個女孩子,說道:“終南山我不能去?我偏偏要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塞上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陸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陸魚並收藏塞上曲最新章節

主站蜘蛛池模板: 张家口市| 丽水市| 滦南县| 蒙自县| 江华| 海伦市| 义乌市| 英山县| 秭归县| 毕节市| 安乡县| 临朐县| 晋城| 龙胜| 韶关市| 丰县| 城固县| 梅河口市| 油尖旺区| 新河县| 荔浦县| 枣强县| 浦城县| 临高县| 桃园市| 藁城市| 兰考县| 嘉禾县| 大城县| 遂川县| 高邮市| 德兴市| 寿光市| 分宜县| 青田县| 宁安市| 福安市| 峨边| 垣曲县| 福海县| 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