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音宛如婺婦泣舟,潛蛟舞壑似地響起,高吭低吟,盤旋在鬆枝與鬆幹之間,久久不散,又似是無處不在,音韻乃從九天瀉下,漏過萬千鬆針,在枝葉間震蕩,起了共嗚。
漸漸的,封國夫人自己眼波生媚,玉頰飛霞,嬌態撩人,九孔笛音一變而為靡靡之音,像是鄰室少女,在耳邊低訴,翡翠衾寒,無人與共,又似貴妃戲水,溫泉水滑,細洗凝脂的聲音,更加滿室春光,一片撻伐之聲。
音韻嫋嫋飄入洞裏,送入江之琳耳裏。
江之琳知道這種“梵音魔唱”最是厲害,連忙耳觀鼻,鼻觀心,打坐起來。
無奈笛音有聲無形,無孔不入,絲絲鑽入耳裏。
江之琳眼睛雖然閉著,但幻覺中,仍看到一個冰肌雪膚的美女,身穿薄如蟬翼的白衣,飄然前來,就在眼前,隨著笛音婆娑起舞,粉臂玉股,渥丹鴻溝,依稀可見。
豔舞刻骨蝕魂,動人心魄,江之琳血氣方剛,明知是幻,願為其真,心中怦怦然。
於是這舞女越來越近,繞著他旁狂舞,幽幽體香,如麝如蘭,彷彿可聞。
江之琳血脈賁張,逐漸喘息起來——
於是,這裸女扭腰擺臀,投懷送抱,坐到他膝上來,埋首在他胸前,雲鬢輕磨,桃腮微暈,星目如夢,似焦還渴,充滿了期望。
江之琳如癡如醉,雙手緩緩升起,方待攬腰抱過來,然而——
腦海中最後的一點靈智,像是黑夜中指引的明燈,在他耳旁說了八個字,聲音雖然很細,卻比笛音更為響亮,宛如當頭棒喝,把江之琳喚醒了,他喃喃複誦那八個字:“美豔紅妝,骷髏白骨!”
說罷,心靜自然涼,丹田火散,血脈平息。
那舞女仍不放過,櫻唇如火,輕咬著他的耳,吻著他的鼻,吃著他的嘴,柔臂如蛇,緊緊抱著他。
江之琳坐懷不亂,不為所動,成功地逃過這一劫。
一曲終了,封國夫人放下笛子,嬌容上的妖絕之色一掃而空,臉帶殺氣,來到洞口,“唿”地一聲,拍出“黑砂掌”!
一根鬆枝,帶排山倒海的勁力,是江之琳的迴答。
封國夫人喟然長歎道:“看不出這小子定力這麼好,竟不好色!也許他貪財好貨吧?”
她再次坐下,盤膝吹笛,吹起一股非商非宮的調子,叮叮當當,金山起,銀山倒,玳瑁琥珀滿江流,無數的異寶奇珍,全在音韻中出現。
金銀財寶,俯拾便是,哪個人會無動於衷?然而江家的財貨,雖沒樂音聲中所形容的那麼多,但也不少,江之琳並不稀罕金銀。
照理,他會像看到裸體美女一樣看到一座寶庫,但他心定不生幻,連寶庫也沒看到,更不用說動心了。
二曲終了,封國夫人照例以一記“黑砂掌”拍向洞裏。
迴答仍是一根鬆枝,而且聲勢比以前更為淩厲。
封國夫人麵作戚容,歎道:“難道他是聖人不成?是了,少年氣盛,定然好氣。”於是再為他吹奏一曲。
樂音吹出燕趙悲歌,慷慨激昂,充滿少年人的豪放,似千金買笑,一劍尋仇!繼而一變,似是四麵邊聲連角起,長煙落日孤城閉,再轉而為軍樂,旌旗蔽空,千軍萬馬,將軍勢掃樓蘭,天子預開鱗閣,說不盡的威武,道不完的榮光。
江之琳迷迷糊糊看到一個幻景: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樹叢生,群鶯亂飛,地點像是百花洲,又像是天臺山,天下英雄眾集一堂,連海外三仙也躬預其盛,參觀一場千載難逢的決鬥。
他自己是兩個鬥手中的一個,凜然凝立,雄姿英發。
對手遙遙站在前麵,相貌看不大清楚,似是錢冰,又像是金尊,還有點像是駱巖,更有點像是封國夫人!
按著作夢的人特有的技能,他在行過劍禮之後,突然,身劍合一,禦氣排雲,飛到了敵人身側,刺出了驚天動地的一劍!這一劍有點像是“三元會一”,比“三元會一”更厲害。
敵人的身容就在眼前,可以看清了,原來是錢冰的頭,駱巖的武器,金尊的身軀,封國夫人的雙手等湊合而成的怪物!
這怪物似乎措手不及,隻能閉目受死。
他自己不禁自問:“難道武林奇人如此不濟,我憑什麼就能一招斃敵?他沒有救命絕招嗎?”
這些日子來的經驗,告訴他一件鐵的事實:“武林好手,遍地皆是,你不過是個可憐的‘菜人’而已,要想吐氣揚眉,還得苦下功夫!”
於是,江之琳喃喃自語:“不事耕耘,焉有收獲?”
這一句話說後,在幻境中的那場打鬥,果然一劍沒刺著,怪物不見了蹤跡……
江之琳搖搖頭醒來,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哪裏是什麼決鬥大會,耳旁笛音雖然噪耳如故,但已無奈他何。
三曲終了,封國夫人照例飛到洞口,拍出一招。
一根鬆枝破空飛出!
封國夫人恨恨說道:“我不殺這畜牲,誓不為人!”
江之琳躲在洞裏聽了,暗自發笑,心想:“三個時辰快到了,東西南北人——”
忽然洞裏暗處,“奔”地一聲,有物炸破,聲音似來自東西南北人所在的角落,接著縷縷古佛的木香,陣陣飄來,沉鬱醉人。
江之琳驚訝想道:“這是什麼香味?似乎是來自東西南北人的肚子裏。”
這股奇香飄到洞外,封國夫人一聞,頓時嚇得心膽俱裂,想道:“糟了,老禿驢自知不能活過明朝,自破‘舍利子’意圖報一掌之仇,我要趕快動作!”忙不迭拿起笛子,擱在嘴邊,忖道:“這小子財、色、氣三不貪,我倒要看看他能否逃過情關!”
她神態淒然,無限哀傷地細譜“情曲”,曲裏宛轉纏綿,如泣、如慕、如怨、如訴!道出了人生的悲歡離合,啼笑哀樂。
幽美的音韻,從第一剎那起,就整個俘擄了江之琳的心靈,帶他進入一個無情的夢境,夢裏悠悠地迴到故鄉。
故鄉汴梁,景物依稀——
黎明,淡淡的秋陽,照在江家朱漆金釘的大門上,花石間瓷的壁上。有幾隻寒烏呱噪在雕甍畫棟,峻桶層樓的朵樓上,時序本已是秋天了。
他家的後院,有間勝棋樓,上棟下楹,全是楠木造的,不施五釆,古雅淳樸,樓裏廳堂很深,空無一物,不投桌椅屏風,隻是南北兩麵,各有一丈來高的“拜將臺”,地上花石,紅綠金格分出楚河漢界,乃是一塊其大無比的象棋盤。
家裏養著三十二個棋女,分著朱、玄兩色彩衣,當作活動棋子,由下棋者在“拜將臺”上指揮,棋女聽命行進,衣衫繽紛,嬌顏如花,這些,江之琳曾有多少次在友儕中誇耀過呀。
勝棋樓外,是占地數畝的假山,亭榭臺閣,喬木芳草,應有盡有。山前有個牌坊,上書“別有洞天”四字,筆墨飛舞,乃是蔡京的得意之筆。
假山後,有個紫瓦紅牆的別院,秋千院落落花寒,那是個最令他傷心的,使他離開汴梁的伊人的繡閣,就在那裏。
在這夢境裏,伊人並沒出現,然而她的精神,充盈著整個夢境——
冷清清的秋千,不正是她穿著薄薄春衫,跟使女嬉笑的地方嗎?
燕子已經南飛,翅膀上載乘著陽光,樓閣的畫棟上,空巢落燕泥,這不正是她離己而去的象征嗎?
燕子巢下,寫著一首“阮郎歸”:
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
花露重,草煙低,人家簾幕垂。
秋千慵困解羅衣,畫堂雙燕歸。
這是在一個夏天的夜晚,為了使她驚奇,江之琳自己偷偷跳上梁去,用蠅頭小楷寫的,然後在次日早晨,騙她去發現——隻是如今,物是人非,場也散了,戲也終了,隻剩這詞在梁上,這夢在江之琳心上。
每個人心上,都有個故裏,都有個“秋千院落”,都有個夢裏的姑娘,不管你走得多麼遠,它們總會突然迴到你的心上,它們是人們願意長相倚傍的幻境,不管它淡得像煙,隻出現在夢裏。它們是逝去的流水,幹去的露珠,落去的太陽,消逝在雲裏的歌聲,寄托在彩虹上麵的夢想……
江之琳受著笛音的催眠,雙手在自己身上攜索,找出那枚綠珠,以一種探索情人的眼睛的神情,看著綠珠上的少女肖像,深情地,輕輕地唿喚:“啊!蕓姐!”
…………
…………
一經他喊出“蕓姐”兩字,“哇”地一聲,口裏猛嘔鮮血,金星滿眼,四肢冰冷,昏絕在柴堆裏!
洞外吹笛的封國夫人,立刻覺察,雀躍而起,帶著勝利的光輝,閃到洞邊,“唿”地一掌,一股濃煙應手而出。
洞裏寂然,沒有鬆枝射出!
但也沒有喪命時的慘唿聲,也沒有掌風拍擊聲!
封國夫人愕然,隨即大膽進洞,走了三步,忽覺有異,一股檀木奇香撲上鼻來,疾忙暴退三丈,飄然出洞,凜然地注視著洞口。
洞裏有個瘦長人影,一步一步重重地走出,那是東西南北人!他眉毛胡須全部脫落,顯得年青多了,顏臉皮膚溫潤潔白,其色如玉,隱隱地閃著皎潔的光采,手中拿著尺許長的“雀膽劍”。
封國夫人驚駭萬狀,想道:“一晝夜間,他已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強自鎮靜道:“看不出你有自碎‘舍利子’的功力,居然起死迴生!”
東西南北人不帶一點表情,彷彿肌肉就是白玉本身,殭硬了,無法抽動似的,哼道:“令你很失望吧?”
“我隻是想,一個和尚,壽數該終,在西天極樂拜見了師父,拿不出一粒‘舍利子’來,未免太可憐了。”封國夫人說道。
“如果這個和尚,在臨死之日,還得再破一次殺戒,那就更可憐了。”東西南北人說道。
封國夫人神色大變。
東西南北人又道:“但是依老衲看來,在瞑目之日,尚能隻手殲滅天山派,我佛對我已太過慈悲了。”
封國夫人聽他冷嘲熱諷,不置一詞。
東西南北人道:“老衲不是好和尚,平生念的佛經還不如武學秘笈多,所以到如今尚不知‘四大皆空’之意,但總算懂得‘人生如夢’這句話!昨夜我不敢希望能逃過你的掌心,今朝你不敢想像能逃出我的劍下,‘人生如夢’作這樣解釋,你想妥當不妥當?”
封國夫人焦急想道:“千不該萬不該使出最耗真元的‘梵音魔唱’,如今隻怕難敵他一掌一劍。”
東西南北人道:“你想什麼?你有哪樣功夫能置老衲於死地?黑砂掌嗎?連一個小孩子都奈何不得!”
封國夫人忖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但是這賊禿會‘禦劍仙飛’,逃生談何容易——”
東西南北人不理她,隻是自言自語:“‘梵音魔唱’嗎?臨死之日,貪嗔不生!”
封國夫人想道:“為今之計,隻有——”
東西南北人像是自問自答:“天魔舞嗎?老衲終生未破色戒,至今仍是童身。”
封國夫人繼續想道:“隻有忍痛受創,拚著兩年床褥之苦,或能揀迴生命。”
東西南北人兩眼平視,看??不看封國夫人道:“你設下‘苦肉計’,不惜以身為餌,誘老衲上鉤,再加暗算,無非為老衲三種神功,如今老衲就用‘血掌印壁’和‘涅槃神劍’送你歸西,可惜‘禦劍仙飛’用不上,真是遺憾。”
封國夫人啟唇說道:“你既自碎‘舍利子’,為何不把背上玉尺拔去?”
東西南北人臉肌死板板的,喉嚨幹笑了一聲道:“你想拖延時間,等待救兵嗎?告訴你也不要緊,從我自碎‘舍利子’起,至撒手西歸止,這期內我武功天下第一!任何人來都等於送死,至於為何不拔去玉尺,乃是因為尺外生肉,已是我軀體一部,豈能隨便拔去?”
封國夫人果然是在拖延時間,希望有充分時間來恢複本身功力,故又道:“你不是與矮叟朱汝有約,在打敗他之前,不能與外人動幹戈嗎?依我看,我們這一場梁子最好延一延。”說著,頓了一頓,又道:“你尋他多年沒有結果,我可以帶你去找他,你先鬥了他,然後再鬥我。”
東西南北人喉嚨裏唿嚕唿嚕,起了笑聲,道:“你這是裝傻了,難道你不知我‘舍利子’碎後,隻有兩個時辰好活嗎?”
封國夫人笑道:“那多麼可惜,你天下第一的地位,未免太短暫了。”
東西南北人亦笑道:“別為我擔心,你會在我之前,先死的。閑話少說,動手吧。”
說著,撩起袖口,露出兩隻潔白如玉的手掌來。
封國夫人忐忑不安,臉上閃著一絲恐懼的神情。
東西南北人眼如利剪,早已洞察,說道:“你怕了?為貪圖異寶,不惜設下詭計的人也懂得害怕,昨夜當我背對著床榻,你舉手暗算時,怕不怕?”
封國夫人聽任他譏諷,說道:“我由半夜吹笛到天明,內力消耗過甚,而你自碎‘舍利子’功力不啻倍增,不是有點勝之不武,敗之可笑嗎?”
東西南北人一聽,果然有理,閉目想道:“時間無多了,我離天去之時為期不遠,這是我此生最後一戰,我要贏得漂漂亮亮!”
他掃視逐漸由黑夜中蘇醒過來的宇宙,心中無限悲戚,第一線的陽光,已從山後射出,當太陽升過鬆樹的第一根枝椏,到了第二根枝椏之上,他的血液將凝固,心脈停止活動,生命將告結束。
他的心中閃過一道主意,伸手指著鬆樹的第一根枝椏說道:“我要公公平平打這一戰,我給你時間運功打坐,當太陽升到鬆樹最下麵的一根枝椏時,你必須醒來。因為到那時候,我無法再等你了。”
封國夫人大感驚奇,照理他應恨自己入骨,為什麼不乘己之危下手呢,此中一定有詐,滿腹狐疑道:“你敢是冤我,想趁我入定之時,出其不意下手,我徒兒不在眼前,沒有護法,豈能隨便打坐調息?”
東西南北人搖頭歎息道:“可憐,可憐!你連人家的好意都無法接受了。告訴你,我要取你生命,易如反掌,何需費心機用這等鬼魅詭計?”
義正詞嚴,不由封國夫人不信,反正已經落在他手裏了,能拖一刻,總有一刻的好處,遂盤膝坐下,閉目調息。
東西南北人靜靜站在她麵前,看她真個進入天人交會,物我兩忘的境界,一時之間,不會醒來,才迴身走入洞去。
洞裏幽冥依舊,但東西南北人兩眼神光湛湛,目炬如電,一覽無遺,那個非親非故,見義勇為的少年,渾身軟綿綿地歪躺在柴堆之間。
江之琳臉比金紙三分白,氣若遊絲七分微,牙關咬得緊緊的,渾身寒冷,入手如冰。
東西南北人托高他的下頦,兩指剝開他的眼眶一看,隻見瞳仁無光,渾渾濁濁,不禁暗道:“好厲害的‘梵音魔唱’,真是名不虛傳,這少年心脈阻塞,逆血攻心,命在旦夕!他是好色,或是好貨,還是好氣呢?”
說著,把江之琳衣服解開,俯伏在地上,自己凝神內視片刻,十指如爪,微生白煙,在江之琳背脊上馳走三次,留下三道紅色血痕。
江之琳微哼一聲,隨即又昏昏沉沉。
東西南北人宛如手揮琵琶,在江之琳身上撥指劃弦,猛然斷喝一聲,聲如洪鍾,十指含勁,打出一套指上功夫“琵琶引”來。
乍看起來,他似把江之琳當作死敵,“琵琶引”招招盡攻其要害,活像把癱在地上的江之琳,當作靶子來試招,其實當他手指觸到江之琳身上時,輕重恰到好處,絲絲熱流,透骨浸入,舒導江之琳血氣,行運十二重樓。
約有頓飯光景,一百零八招“琵琶引”已經使完,東西南北人熱汗滿身,頭上白煙蒙蒙。
江之琳昏迷如故,臉上依舊白慘慘的,周身有一種淡淡的香味,芝氣芳芬,似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
東西南北人舉起右臂,化指為掌,輕拍江之琳後背“命門穴”三下,說道:“小友醒來。”
江之琳不哼不哎。
東西南北人大奇,想道:“我師門一百零八手‘琵琶引’,乃去淤血,導真氣的無上妙法,怎會失靈呢?”
他連忙把江之琳身軀翻轉過來,以指剝開雙眶,隻見瞳仁黑油油的,異彩閃爍,像是透明的黑寶珠,一點病癥也沒有,當下奇道:“難道這少年另有沉屙不成?”
突然,一道紅光爬上江之琳毫無血色的臉上。
東西南北人看到這天工所加的紅潤,大吃一驚,急忙抬頭一看,洞壁上浮動著薄薄的光亮。
第一線陽光,已在不知不覺間照入洞了。
東西南北人暗叫一聲“糟”字,想:“一個時辰已經過去了,我的生命剩下一個時辰,封國夫人兔脫了怎麼辦?”心如火焚,霍地踏起,雙肩一幌,已到洞口。
清晨的山間,到處是陽光的彩色,一石一木都充滿了生命的歡欣——太陽已掛在鬆樹的第一枝枝椏之上。
封國夫人仍然盤膝坐在鬆下。
她身穿白衣,衣上沾染晨曦的紅色,玉頰為陽光照著,是天賜的紅暈,不明真象的人看起來,她是多麼的高貴,多麼的美麗,誰知道是個蛇蠍美人呢。
東西南北人放心地歎了一口氣,想道:“還好,她沒逃走。”隨即又擔心起來,她幾時才會完事,時間已經無多了。
他焦急地看著鬆間的太陽,時間隻剩一個時辰了,還有好多事沒辦,先要為封國夫人送終,還要為自己找個埋骨之處,而且要找個人把死訊通知徒弟們,叫徒兒們來取迴本門異寶和信物。
最主要的是這個傳訊的人必需忠誠,他是屬意江之琳的,但這少年還昏迷不醒,他還得大費一番工夫……
封國夫人神遊太虛,漸漸醒來,一條惡毒的主意爬上心頭。
憑著她精湛的內功,雖然閉目,作打坐入定狀,她仍可感東西南北人站在十丈之外,心想:“這禿驢隻剩一個時辰好活了,我隻要能拖過這要命的一段時刻,就是兩人活得命較長的一個。”主意既定,身如磐石,屹然不動,宛如坐關未醒。
然而,東西南北人也不是什麼好角色,早已洞察其意,故意喃喃自語道:“我不能再等了,就是犯了武林大忌,也隻好違背這一次。”
說著,作勢便待出掌。
封國夫人佯噫一聲,裝出剛剛醒來的樣子,婷婷起立。
東西南北人麵無表情,說聲“請”字,輕輕推出一掌。
封國夫人看老賊禿臉有疲容,心想:“在我打坐之時,他定曾耗費元神,為小白臉療傷,如此一來,內力一消一長,強弱大有易勢之可能,趁他功力未及恢複之際,我隻要一輪猛攻,或可僥幸——”
念頭一閃即逝,她振臂一躍,宛如撲火飛蛾,迅如疾矢直撲過去,手中七孔笛迸發如電,距離東西南北人尚有二尺之處,“撲”的一聲,一絲氣流由笛孔含勁射出,宛如有形的短刃,遙刺“肩井穴”!
東西南北人右腳不動,左腳輕輕一移,動作生似凝重遲緩,實乃迅疾無倫。
笛孔噴出的那股氣流,活似一柄利劍,堪堪由胸前一寸經過,宛如銀河瀉地直線落下,在地上鑽了一個孔!
在移腳的同一頃刻,東西南北人滿意想道:“天啊,我過去何嚐有這等身手,‘弱還強,緩還疾,實若虛,滿若虧’,不是恩師諄諄訓誡,我自己日夕祈求的境界嗎?我要用這身法讓她十招!”
想著,他再徐徐虛發一掌。
封國夫人身軀懸空,借著這一掌之力,施出“雲不出岫”身法,猛然疾轉如輪,把東西南北人當作一座大山,繞著他飛轉不散,一匝之間,七孔笛宛如鷹喙疾啄,連點十二死穴!
七孔笛長不盈尺,但由高手如封國夫人者使來,孔端吞吐氣流,在三尺之內宛如實體,故無異一柄可長可短的刀劍。
東西南北人避敵迅疾,攻敵緩遲,一板一眼,快慢分明,隨意的舉手投足,無不暗合規矩,身手流露出一代宗師的雍容威儀。
他陷入一種眩暈的陶醉狀態,一邊閃避,一邊想著:“習武一甲子,到今天才懂得‘方柄圓孔,莫不中規’的深意——”
所有的束縛,所有的規範,都可以棄而不顧了,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高興怎麼出手,就怎麼出手,而偏偏又恰到好處,好到令人擊節的地步。
封國夫人傾命進攻,越打越不對,想道:“我手下的絕招,雖說並非絕無解法,總不應如此輕描淡寫化掉?”
更痛苦的是,敵人即興的一招,偏偏比正當的打法更好,任是笛影如山,氣流如刀,也不能傷他分毫。
東西南北人一味遊走,又想道:“古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又死而何憾?有多少人死前能感到我此刻的感受——”想著,隨意把短劍一撥,便避開封國夫人致命的一擊!
太陽已升到鬆樹兩根枝椏的正中央。
陽光照著東西南北人潔白如玉的臉上,他如夢方醒,惋惜地說道:“可惜我是垂死之人,否則真想這樣遊鬥至黑夜——”想著,左手猛然撞肘開掌,截住封國夫人去處,右手“雀膽劍”運勁一戮。
封國夫人疾走之間,陡覺有一道風牆,擋在前麵,同時敵人短劍已到胸前。
她不得不把七孔笛與短劍交鋒。
“鏗”地一聲,激起數星火花!
兩件兵刃,各自蕩開,東西南北人真氣一湧,右手微微一震,短劍蕩迴不及三寸,旋即彈出,追擊七孔笛。
七孔笛彈迴之勢未衰,封國夫人輸在功力,無法操縱,吃短劍順手推舟一叩,便如脫線之箏一樣,飛出三、四丈!
“砰”地一聲,她在四丈外雙足落地,別看她身軀嬌小,落勢足以震山撼嶽,使得沙土橫飛。
但她的武器並沒脫手。
東西南北人並不追擊,隻是暗暗喝彩,佩服封國夫人功力深厚。
要知善書者,臨池之際,筆縫輕靈,宛轉如意,像是根本沒有抓牢筆管一樣,然而如果出其不意往筆尾一抓,還是無法使毛筆脫手而起。同樣的道理,武功深厚的人,兵刃如龍蛇遊走,看似隻是輕輕握住而已,其實要打落他的兵刃,大非易事。
兩人相隔四丈,宛如墓前石一樣對立站著。
太陽已升到兩根枝椏的四分之三的位置。
封國夫人和東西南北人不約而同望著太陽,誰也不知誰想著什麼。
她的七孔笛,在陽光中閃爍著,光彩四射,像一泓森森的湖水,他的短劍也是水的顏色,隻是更深,是海水的深藍色。
“過來。”東西南北人平靜地說。
封國夫人遲疑了片刻,一步一步走近。
東西南北人說道:“我已死而無憾,希望你也有同感。”
說著,把一口“雀膽劍”高舉過頭,緩緩迎上前去,陽光照在他的臉,非常刺目,他半瞇著眼。
封國夫人抓住這一瞬即逝的良機,七孔笛吐出七個氣團,宛如七朵星芒,疾取東西南北人臉上七孔!
東西南北人佛號一聲,“雀膽劍”光華暴射,宛如一團藍色火焰,熊熊而起,猛然一旋劍身,短劍光華盡散,化為寒芒一道,招式中暗含無窮深奧之理,森森然有與萬物俱毀之意。
這一招乃是“涅槃神劍”第二招“蟲沙盡化”,在一擊之間,大有將山川河嶽化為草木沙蟲的威力!
封國夫人懍然一驚,施出“天魔亂舞”的脫影換形身法,身形一化為十,繞著東西南北人團團轉。
東西南北人在死前激昂的昏熱狀態之中,誤以為把敵人一擊而碎成十個,暗自讚歎不已:“十年前,我施出這一招時,若有此等威力,何需在矮叟朱汝劍下稱臣!啊,大器晚成,我已遲了十年!”
茫茫的眼裏,把封國夫人當作死敵矮叟朱汝,猛地暴喝一聲:“三寸丁,你今天難逃公道!”手中把“涅槃神劍”威力發揮得痛快淋漓,一團藍火環身不散,狀如天火焚身,每當刺出之際,火光忽失,就像出手迅疾,才把熊火撲熄的。
封國夫人看他周身熱火忽熄忽猛,暗暗心寒,黯然想道:“他自碎‘舍利子’,功力何止倍增,劍下簡直無暇可擊,叫我如何遞得出招呢?”身形越轉越快,七孔笛氣柱連連吐出,嘯聲堅銳刺耳,震人心弦。
東西南北人心曠神怡地看著身邊火狀的劍華,覺得它們像孔雀美麗的尾巴,得意得像一隻孔雀一樣,喃喃說道:“三寸丁,我的尾巴美麗吧,分你一半如何?”
說著,“雀膽劍”灑然一揮,使招“引火上身”,把封國夫人圍在劍影下。
封國夫人在旋瞬之間,發現自己包在炎炎火焰之中,白衣有燃燒之勢,忙不迭運笛護身,笛影化為萬道水箭,同時側身而退。
東西南北人錯誤地以為矮叟朱汝就在眼前,而且敗在自己劍下,落荒而遁,舌綻春雷喝道:“三寸丁,不要逃,你是不知道什麼叫作‘逃’的!”
手下宛如唿風喚雨,舞起一場大災禍,正是連環九招“九橫奪命”!
“九橫”,乃佛家語,意指九種橫死,即“病無醫”、“罪當誅”、“奪精氣”、“火焚身”、“水沒頂”、“惡獸啖”、“墮絕崖”、“惡語咒”、“困饑渴”,“九橫奪命”,昂取此九樣為招名。
封國夫人運氣護身,白衣硬如鋼板,衣角直挺如刀,空自揮舞著七孔笛,宛如危厄居愚的眾生,在九招中沛顛流離,諸苦備嚐,由這種痛苦輪迴到那種痛苦。
東西南北人心中充滿狂喜,沒有一菩薩心腸,開始狂笑起來:“是你第一,還是我第一?憑著這一團前所未有的劍華,我敢在佛前發誓,陸地神仙也不如我!你說是不是?說呀,說我第一,你怎麼不說呢?”
封國夫人無視無聞,哪裏會作答?
“你還不肯認輸?”東西南北人暴怒起來,喝聲:“九九歸一!”劍下的九招“九橫奪命”,化而為一,嘯風中帶著超度的樂音,劍華炎炎宛如陰間的燐火!
封國夫人驟覺“九橫”之苦,同時交加,痛苦難熬,暗道:“罷了,平生功力,數年心血,毀於一旦!”
說著,七孔笛猛然一絞,擊向左手關節,自斷一指!
玉指帶著一道暗紅的血箭,閃電射出!
這乃是救命絕招“血指刀”,那道血箭乃精血與黑砂膠合而成,封國夫人心知今朝之戰,輸在功力,非幹招式,為求救命,故將全身積聚的毒砂,凝於一指,盡數逼出,孤注一擲。
東西南北人狂號一聲,運勁一吐,施出“血掌印壁”!
兩股駭人聽聞的神力,在空中交接抵並,“血指刀”像是一把銀鑽,“血掌印壁”的那股紅煙像是鐵壁。
封國夫人暗用“濕婆心經”心法,以“金針度線”奇功,遙引“血指刀”,兩目通紅,密切注意它一分一寸鑽研著鐵壁。
東西南北人單臂出力,力道源源施出,亦自寸寸拍出,右手提劍凝在空中,想道:“三寸丁,掌力著實不凡!”
封國夫人微微吐氣,兩腳逐漸沉入土中。
東西南北人一前一後推拉著,雙肩不動,頭顱四下亂轉,看到鬆間的太陽,卻並不識其意義。
太陽一分一分上升,行將接觸到第二根枝椏的下緣。它的萬道光芒,預示著一天的好天氣,但這兩個人已無可能活著看到日落。
“血指刀”和“血掌”在空中緩緩穿行而過,起了微響,有點像是鐵器碰到寒冰的聲音。
封國夫人看著“血指刀”越去越遠,不無快慰,但漸漸地覺得有萬鈞重力,寸寸近前——那個掌型的紅煙已經壓到胸口。
這究竟是意味著痛苦或是死亡,她自己也不知道,隻知道它一定會來到,而且已毫無辦法。
她感到絕望和恐懼,銀牙一咬,再一使勁,隻聽“梆”地一聲輕響,玉指加速而前,鑽入東西南北人右胸,盡根皆沒,聲作金石聲!
就在同時,她覺得胸口一麻……
玉指鑽入體內,使東西南北人感到一陣微痛,依稀之間,記起以前也有過一次這樣的感覺,他想起來了,那是矮叟朱汝的玉尺一戳!
在一剎那間過去的痛苦完全迴到心上,他說道:“天呀,我又再輸一次!”這句話使自己清醒起來,驚奇地發現右胸染了一團生血,那不應是自己的血呀,自己的血早已半凝固了。
東西南北人抬頭看著前方,站在眼前一丈之處的,不是矮叟朱汝,而是封國夫人!
她玉容淒然,左襟上印一鮮豔欲滴的手掌模型,像繡著一朵三春的玫瑰,襯著雪白衣襟,異常美麗。
然而這美麗的刺繡,實在乃是刺在犯人臉上的金字,判定她充軍發配到遙遠的地獄去——這是多麼大的諷刺呀。
東西南北人緩緩抬??手臂,猛然撕下胸前沾上黑砂的道袍,露出一片胸肌來。
幹癟癟的肌肉,因為“舍利子”碎化的關係,重新堅實起來,東西南北人用衫角拭去肉上的黑砂,夷然一笑。
毒砂根本無法侵損他堅比金石的法體,此皆是“舍利子”碎後為漿,流滿全身之功。
封國夫人無法忍受這慘酷的現實,哀號一聲,迴身飛奔下山。
東西南北人不追窮寇,抬頭望著鬆間的太陽,想道:“你可能活得比我更長。”
太陽像一枚赤熱的銅球,懸在半空,上緣已經接觸到第二根枝椏的下緣。
大地蘇醒了,雖然離春天尚早,但清晨永遠是清晨,空氣中充滿了希望。
東西南北人感到死亡像一條蛇,漸漸由腳下爬起,將要蠶食自己的心。
他下意識地移動雙腳,還好,還能活動自如,也許自己尚能茍延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的苦難,也許是太長,但半個時辰的生命,實在太短了。
“我實在也活夠了。”東西南北人說著,走進洞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