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石目送江之琳遠去,蹲下身子,以指撥開巨鳥的碧眼,察看顏色,良久說道:“追兵距此有三天日程!”
耶律華芳心稍安,美目一轉,忖道:“三天後我們已進入西夏國境。”但是當她看到“碧眼金雕”腳上的銀環,花容頓時失色,急道:“爹,你看!”
耶律大石翻目一看,銀環上雕著一隻單峰駱駝,暗自叫驚:“久聞金兵中有‘飛騎隊’,隊中全非尋常武士,而是技擊好手,坐騎全是千裏明駝,腳程神速,乃是銳旅,由標幟看來,此鳥必為飛騎隊所有,若然,則早者明朝拂曉,遲者晌午時分,追兵必到!”
父女四目交視,默默無言,耶律華心事沉重,想道:“那麼是來不及逃入山區了。”
眾人見主帥神態怫然,議論紛紛,聲音低沉,倍增不安之感。
巴哥也看到了那銀環,低叫一聲:“王爺?”就說不下去了。
耶律大石伸手摘下碧眼金雕的腳環,吩咐巴哥道:“告訴他們,今夜的‘布蘭遮會’取消,武士加強戒備,把營火弄熄,叫大家不要怕,我自有道理。”
說著,步履沉重踱迴王帳。耶律華跟在乃父身後,離眾人已遠,不慮他們聽到,方始怯怯問道:“爹,追兵明天什麼時刻到來,白天或者……或者入夜以後?”
耶律大石眼角瞥了女兒一眼,簡短地答道:“白天,日落之前。”
日落之前,那時耶律大石還昏睡未醒呀!
那麼,不隻是少了主帥,少了一員虎將,而且還得分出大部兵力保護他,因為金人擒賊擒王,當然會先找耶律大石下手!
耶律華憂愁地說道:“那麼,我們就是連夜拔營也逃不了的,隻好在此背水一戰。”
耶律大石見她憂形於色,安慰她道:“傻孩子,兵來將擋,愁什麼,你忘了吉人自有天相的話嗎?而且我們還有以逸待勞的優勢。”
耶律華領略乃父心意,極力想笑,無奈就是沒有笑的心情,父女兩人一起掀開帳幔,進入帳裏。
不久,四、五個得力的武士,也被召集到王帳,頓飯光景,各自依照命令,前去布置。
夜深沉,星月交輝,寒氣襲人,營地燈火全熄,寂無人語,一座座的穹廬,像是圓墳,有幾個守夜的武士,在夜色裏穿行,宛如失所的孤魂。
沙漠裏雖無更鼓,但時間的腳步並不停止,時刻到了,耶律大石昏然睡去,嘴裏還喃喃說道:“明天……”
耶律華輕歎一聲,替乃父拉好被後,走出王帳,找巴哥察詢吩咐的事,辦了沒有,透過稀明的夜色,忽然看到不遠處的黃帳,江之琳站在帳外,抬頭看月,似在欣賞月色。
她心中忽然生了一個主意,想道:“他武功高強得很,也許能幫我們的忙。”因別了巴哥朝黃帳走去。
巴哥知道她要幹什麼,心中微起波濤,低叫一聲:“公主。”
耶律華停步迴頭,玉臉一揚,答道:“嗯?”
“不必去找他,他幫不了什麼忙。”巴哥說道:“而且也未必肯拔刀相助,看他方才那冷淡的模樣。”
耶律華一怔,奇怪巴哥怎麼知道自己的心事,忖道:“真的呀,如果真肯幫忙,他早該自告奮勇才是。”
她思索了片刻,說道:“管他呢,問一句總沒有錯。”
說著,揚長而去,巴哥咬咬嘴唇,欲言又止,把一句話吞入肚子裏,長歎一聲。
江之琳中宵不寐,負手蹀蹀,驀聽有細碎的腳步聲,迴頭一看,見是耶律華,因露齒一笑。
耶律華覺得很不便啟齒,也舉首望月,希望他能毛遂自薦。
江之琳不懂,至少表麵看起來是這樣,皺眉溜了她一眼,仍不言語。
耶律華覺得自己有點恨他,他為什麼不先開口呢?難道等著自己求他嗎?忽然想到剛才一陣忙亂,沒有替他預備晚食,武士們隻知自顧自的,不會想到這個漢人,大概他到現在還空著肚子呢,因問:“你吃過晚飯沒有?”
江之琳搖搖頭,奇怪地說道:“你昨天不是說,今天不給我飯吃嗎?”彷彿他今天要餓肚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似的。
耶律華一想,昨夜因他沒頭沒腦,氣他不過,原說過不給飯吃的戲言,不想他倒當了真,覺得這個漢人很有意思,不覺迴眸一笑,倏又眉頭輕蹙。
江之琳見她展顏粲然,愁雲驟散,也淺笑了一下,但仍注意到她的憂愁,並沒真個散去。
兩人都默默對立,良久,耶律華嚴重地說道:“金兵明天就追來了。”
江之琳頓首微頷,簡短地說道:“我知道。”
耶律華覺得他的冷漠,使自己很難堪,美目捜索他的表情,希望他是貌冷心熱。
然而不是,這個漢人隻是皺著雙眉,像有一件重大的事,取決不下,絲毫熱心的樣子也沒有。
她暗歎一聲,又道:“是飛騎隊!”
“喔,多少兵馬呢?”江之琳總算多問了一句。
“不多,一、二十人,或者三、四十人!”她不無故作驚人之語的意思。
“嗯。”江之琳漫應一聲,並沒顯著吃驚的樣子,隻自忖道:“那麼不是平常士卒了。”
“全是武林精英,全是能征善戰的武林好手!”耶律華加重語氣說道。
“那比軍旅交鋒更棘手。”江之琳就事論事答道。
耶律華見他始終是不死不活的表情,激動地說道:“你一點都不驚奇嗎?”
“略微有一點。”江之琳道:“我看過的怪事,太多了。”
耶律華生氣了,猛一轉身,伸手指著一連串的穹廬,說道:“看,在那裏安眠的老弱婦孺,跟你共處了幾天的無辜的人,在明天,在明天就會在刀下喪生,血流成河!而你,你隻感到略微有一點驚奇!”
“我就是為了他們才睡不著覺。”江之琳道。
耶律華心中生起一絲希望,問道:“那麼,你明天會跟我們並肩作戰,撲殺金人?”
江之琳搖搖頭,痛苦的說道:“不!”
耶律華驟聽之下,杏目圓睜,吃驚之餘,吶吶說道:“你……你……”
“恕我無能為力。”江之琳抱歉地說道。
“我可以問問什麼理由嗎?”耶律華強自控製心頭的憤怒,聲音顫抖問道。
“你看。”江之琳說道:“宋金聯手滅遼,我也是聽你們說才知道的,我是大宋子民,豈能因私情而忘國仇,以幹戈加諸金人,他們是我們的同盟呀。我剛才天人交戰不已……”
耶律華不待他說完,尖聲打斷說道:“原來你還天人交戰不己!真是可喜可賀,不可不謝!……”
她氣得渾身抖顫,無法把話說完。
江之琳看她氣成那個樣子,也覺不忍,溫聲說道:“希望一場禍事,能弭於無形——謝謝你沒有提到對我的救命之恩,使我減少一分困難。”
耶律華熱淚盈眶,再也忍不住了,說道:“想想,是你親口說的,‘若有效勞之處,赴湯蹈火,敢不從命’,說得多麼動聽,這還是幾天前的事呀,現在我們大禍臨頭,你卻見死不救!”
江之琳說道:“請你不要那麼激動,替我設身處地想想,我實在很為難。”
耶律華再無法控製自己,兩行清淚滑落玉頰,哀怨欲絕說道:“想想,你這幾天態度的輕佻,一副柔情蜜意的樣子,使我誤以為……就算是無關於兩國戰爭,就算是為我,為我作一件事,你也不肯嗎,天啊,我作了什麼事?”
說著,纖腰一扭,絕裙而去。
幾個起落之後,斜竄出一條人影,急促低叫一聲:“公主!”原來是巴哥。
耶律華止住腳步,略一側首,眼淚映著星光,晶瑩如珠。
巴哥第一次看到公主流淚,心頭別有滋味,心裏一切都明白了,咬牙切齒道:“好大膽的狗賊。”
一言方罷,便待轉身奔向黃帳去。
耶律華急忙叫道:“巴哥,不許的!”
巴哥怒道:“他欺負公主,我豈能饒他?”
耶律華螓首輕搖道:“他沒有欺負我,是我自己誤會了,巴哥,人各有誌,不可相強。”說完這句,驀然驚覺,到了這樣的地步,自己還在維護他,替他設想,覺得他有理!
她突然轉身,緩緩歸去,皎潔的星光,像五色的彩雲,帶有縷縷的情絲,一絲一絲纏繞她的周身,她至此方始知道,自己愛他多深!
而他是多麼的壞喲!
“我以為他一往情深,誰知他是虛情假意!起先我還希望是貌冷心熱,想不到寡情絕義?”耶律華芳心無限淒楚,自哀自怨想著。
她記起了昨夜那句誓言:“我都是一樣的,一切由你決定。”更是傷心不已,一朝情絲纏身,竟然無法自拔。
“這是什麼時候,我還在想這些?”她驀然記起,驚心想道。
正當此時——
一縷人影,疾若閃電,迅速無倫,竄向王帳,一個照麵便把侍衛點倒,溜入帳裏!
是刺客!
耶律華來不及驚叫,來不及思索,一個箭步,急奔過去。
帳裏,並沒燈火,但金盾上的明珠,映著飾金,亦自燦然,那個刺客正往柱上,拔出“龍須天胡刀”!
耶律華拔出削鐵如泥,斷金切玉的“巴圖”,便待刺去,忽然訝叫一聲——
刺客原來是那個漢人江之琳!
他看到耶律華,亦自一驚!
耶律華毫不思索,清叱一聲,揚刀一縱,“河漢摘星”,便取敵喉!
江之琳一收刀勢,藏刀在後,繞柱而走,一邊低叫:“始娘幸勿生疑,在下為救治令尊沉屙來著!”
耶律華一刺落空,宛如黃鶯出穀,展翅一轉,旋過帳柱,劍氣如虹,“吳剛伐桂”取敵中胸!
江之琳見來勢不凡,不敢小覷,一展身形,虛晃大刀,輕靈閃過,又道:“姑娘請聽在下一言。”
雖說是王帳,究竟也沒多大,耶律華見他一閃再閃,自己竟無法傷他分毫,也自心驚,這份輕功簡直駭人聽聞!照他身手看來,若說要圖謀不軌,將不利於老父,何需拔刀?依她的冰雪聰明,知道其中必有緣故,於是收劍俏立,說道:“好,你說!”
江之琳道:“請姑娘拿過三盞玉杯來,好讓在下施為,替令尊療傷。”
耶律華半信半疑,冷笑道:“我昨天求你,你還說沒有靈藥,今天鬼鬼祟祟前來,誰知你是真是假?”
“我今天還是沒有靈藥。”江之琳說道:“至於不敢明言,冒昧潛入王帳,實因沒有把握之故,但是可以保證,縱或無功,對於令尊病體絕不至有害,姑娘你信得過嗎?”
耶律華美目一轉,問道:“那麼你拔刀是什麼意思,而且既無靈藥,要杯子幹什麼?”
江之琳道:“我自有道理。”
耶律華聽他說得誠懇,不似有詐,而且有自己在側,也不怕他加害老父,便打開放在柱下的百寶箱,取出三個高腳玉觥,擺在地上,然後戒備地守在老父身側,看他耍什麼把戲。
江之琳神態肅穆,蹲身下去,撩起衣袖,便把“龍須天胡刀”往腕際一劃!
耶律華大驚失色,叫道:“你這是幹什麼?”
“你不用管!”江之琳答了一聲,手腕血脈切破,血流如注,頓時帳裏異香彌漫,宛如置身百花叢中。
他把手腕移近玉觥,注滿一觥又一觥,碧血鮮豔,色愈丹珠,觸手微溫,略有煙氣,一麵說道:“你服侍令尊喝下,或有靈驗,亦未可知。”
耶律華見他不惜輸血為老父療傷,如夢方醒,頓時五內翻騰,說是感激零涕,又像不是,隻覺無法自製,泫然欲泣。
江之琳又催促一次,說道:“趁血氣未走之際服下,方見功效,姑娘萬勿遲疑,這是唯一的機會。”
她茫茫依言作了,隻見老父服下一杯之後,病容轉為紅潤,微微呻吟,驚奇得不得了。
江之琳臉色逐漸蒼白,兀自咬住牙關,讓血流著,額上鼻心,已見汗水。
耶律華看看他,又看看老父,不知怎的,竟覺渾身乏力,機械的拿過第二杯,往老父嘴內直灌。
碧血如漿,鮮豔鑒人,那全是流自他溫曖的心呀。
她忽然叫道:“夠了,你會流血致死!”
江之琳閉目不理,隻自移手到第三個玉觥上麵。
耶律大石服下第二杯,手腳微動,似有蘇醒之態——在半夜裏蘇醒,這還是受傷以來的第一次!
江之琳汗下如雨,注滿第三杯低微自語道:“我想這樣夠了吧。”
三杯過後,耶律大石兩眼緊閉顫巍巍掀被坐起,耶律華驚喜之下伸手扶持,覺得老父渾身炙熱燙手。
江之琳急道:“不要驚動病人,心神一震,便全功盡去!”
耶律華連忙收迴手來,聽任老父自行盤膝坐功,迴頭一看,江之琳右手五指握住左腕,鮮血滴滴沁出,沾滿手心,正低頭想咬住衣角,想撕下衣角,作為綁帶。
她倏地起身,到百寶箱取出一條銀綾,跪在他身旁為他包纏。江之琳先是愕了一下,便也由她。
“我不知怎樣感激你好。”
“這種話不必說它。”
“你不知我剛才多麼恨你。”
“我知道。”
“你為什麼要說那些氣人的話,說要袖手旁觀,不顧我們的死活?”
“我隻是說不願與金人正麵為敵,上陣交鋒,並沒說我要置身局外。”
“巴哥剛才要找你廝殺!”
“他有什麼理由?”
“他以為你欺負我。”
“很好的理由。後來怎麼沒來?”
“我阻止了他。”
“你?在那樣的心情下?”
“嗯!”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巴哥。”
“不必想他——現在一切都好了。”
“好了?”
“好了,我的意思是說,是說隻要你爹爹的病體康複,金人的飛騎隊何足道哉。”
“當然,隻要金尊不來。”
“是的,隻要金尊不來。”
“來了怎麼辦?”
“他不會來,你父親既然傷在他手,我方已無好手,他大可不必親自出馬!”
兩人絮絮輕語,柔情款款,自有無限情意存在其中,江之琳見她忽靦腆,忽大膽,心醉之外,暗覺不妥,想道:“不對,不對,我煩惱已經夠多了。不可再作繭自縛,明日一過,我便應遠走高飛。”
耶律華纖指在綁布上打個死結,奇怪地看著他,問道:“怎麼了?”
江之琳搖手不語,站起身來,說道:“沒有什麼,我該走了。”單手拾起“龍須天胡刀”,在衣上揩幹血跡,走近帳柱去。
耶律華趨前一步,深情地接過刀來,替他歸入刀鞘。
江之琳點點頭,朝她笑了一笑,掀幔走出,耶律華忽然不懂了,不知他為何急於離開,默默跟了兩步,有千言萬語未便傾吐,怔怔立在帳口,看他緩緩隱入夜幕中。
江之琳無限苦惱,若有所思,也許在想這一朵“自是天上多情種,不是人間富貴花”的她吧?
還沒走到黃帳,驀聽一句:“站住!是誰?”
江之琳一看,原來是巴哥,迴道:“是我。”
巴哥怒目而視,冷笑道:“敵我已分,尊駕夤夜四處遊蕩,敢莫是試探軍情?”
江之琳啞然失笑,環視鄰近,再不見別的武士,想來都已安眠,養精蓄銳,預備明天廝殺,因道:“這是從何說起?”
巴哥看不見江之琳右手的綁帶,苦苦相逼道:“你一來,我就覺得形跡可疑,難保不是奸細!公主請你拔刀相助你竟然峻拒,可見不懷好心,說不定明日對陣之際,會趁虛搗我後防。”
江之琳一聽“公主”兩字,如得天啟,眼睛一亮,猛然大悟,再一打量巴哥,隻見他英俊的臉上,盡是醋意,暗自想道:“這個少年默默戀上他的公主!”遂不理他,自往前走。
巴哥飛身一攔,怒道:“想走沒那麼便宜!與其明日交鋒,不如現在一決雌雄!”
江之琳搖搖頭,眼皮一翻,意味深長說道:“你找麻煩,不純是為這個吧?”
巴哥豪放一笑,道:“好,你也算是一條好漢!我們明人不說暗話,請你離開我公主遠一點!”
一句話擊中江之琳內心,頓時徹悟,想道:“是呀,她每天為我送飯,確是太不拘形跡,而我也不知不覺的……”一時之間,真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咿唔說道:“我很欣賞你的坦白。”
巴哥冷哼一聲,又道:“聽著,王爺重傷未愈,公主身係吾族之存亡!她是我們的偶像,帶領我們到西方去,以圖他日卷土重來,自從你來之後,每天耳鬢廝磨,難免生情,如此下去,總有一天喪失民心,偶像不再是偶像,實是吾族之隱憂。”
一席話說得大義凜然,江之琳思置再三,答道:“你放心,我不會作出對不起你們的事。”
巴哥說道:“趁現在為時未晚,我給你坐騎,快快離開此地——你有什麼權利住在我們中間,有什麼權利想剝奪吾族的希望?”
這無異是逐客令,江之琳少年氣盛,如何聽得進去,說道:“明天有熱鬧看,我不忍離去——順便問你一句,你有什麼權利管我情感方麵的事?”
巴哥道:“你真不走?”
江之琳懶懶答道:“我想說一遍已經夠了。”
巴哥氣得臉色鐵青,說道:“那隻好在劍下決定你是今夜該走,還是該死?”
“比劍?”江之琳搖頭道:“留著你那份氣力吧,明天戰陣上要用你。”
巴哥嘿嘿笑道:“宋人真是無藥可救的民族!跟我們爭戰百年,還不清楚我們的脾氣!告訴你,當一個遼族男子給你兩條路選擇時,就隻有兩條路好走,再沒第三條!”
“是這樣的嗎?”
“當然,除非你是懦夫,不敢拔劍。”
“你看我像是懦夫嗎!我可以讓你十招!”
“海吹,海吹,你十招之內能逼我出手已算不錯。”
“彼此,彼此。”
巴哥見江之琳身無長劍,他是大丈夫,不揀這個便宜,說道:“你沒有刀劍,我去替你揀一把。”
江之琳根本沒有過招的意思,不過想略露幾手,讓他知難而退,因道:“用不著吧?”
巴哥也不作色,冷冷說道:“那麼我們還等什麼,走吧——難道你想在這裏交手,等公主前來搭救不成?”
兩人風馳電掣往夜幕主要的沙漠深處奔去。
沿途免不了要較量輕功,巴哥腳底生雲,一路領先,滾滾而去,死命想拋下江之琳,無奈那個漢人端的奇怪,老是若即若離跟在後麵,而且生似未用全力似的,心裏暗生驚駭,想道:“此人未可小覦。”
江之琳亦想道:“他還蠻不錯的嘛,大概不是尋常侍衛吧,這種得力之士我切莫傷了他,不然明日會少一員虎將。”
盞茶光景,巴哥當先停步,臉不紅氣不喘,四周空曠異常,離營區已遠,再無需壓下喉嚨,哈哈大笑道:“有僭,有僭,就在這裏吧。”
江之琳自後施施然趕到,神態自然說道:“耶律大石有將如此,何懼金兵!”
巴哥夷然一笑,淵渟嶽峙,氣吞山嶽,說道:“我們徒手相搏,還是比鬥內功?”
江之琳道:“你不是欲置我死地而後甘心嗎,不必客氣,請亮武器吧,我武功相當高強。”
如此輕描淡寫一句,便把巴哥僅有的一分惺惺相惜之意打消,他也不客氣,解下唿延鞭,看看江之琳,覺得打不下,問道:“你真要徒手打嗎?賠了小命,莫要怨天。”
江之琳笑道:“這點便宜,你盡管揀吧,你不想殺我了嗎?”
其實,他何止是徒手而已,左手出血,根本不能施力,還得單手會高人呢。
巴哥想了一想,真不知他何所恃而不恐,管他呢,打了再說,到時候不怕你不跪地告饒,猛的力透鞭端,“唿”的一聲,沉逾山嶽,一記“雪花蓋頂”,當頭棒喝!
江之琳凝立如山,料敵如神,心知敵人施出比“獨劈華山”更俗的招式,必定暗藏殺手,俊目看住鞭影,倏地卸肩伸腰,臨空躍起,與鞭尾相錯而過!
要知兵家有雲:“攻敵所必守,避敵所必攻”,他正是按此理而行,仗著九莖芝的大用,輕功超人一等,竟一反常道而行,不顧唿延鞭由上而下擊來,反而以身喂鞭,偏偏又算得那麼準,堪堪避過。
果然,巴哥絕非俗手,“雪花蓋頂”招式未老,暴喝一聲,運勁一戳,平胸刺出,乃是“順水推舟”的架式。
江之琳天馬行空,讚了一聲“好”字!暗暗佩服巴哥年紀輕輕,功力十分老到。要知“雪花蓋頂”的落勢,重逾山嶽,居然能製力推出,改為平刺,非生有神力,豈能臻此,隻在一舉手之間,把兩招俗而又俗的招式,融化為神鬼莫測的殺手,自己錯非知機躍起,而是左右閃避,此時縱非屍陳當場,亦要先機盡失無疑。
巴哥更是驚駭異常,那個漢人在自己變招之間,破空飛去,還有話可說,可怕的是他方才口齒托大,不想對陣之際,卻心細如發,不由得不對他另作估計。
當下,怒鞭橫空一掃,勁氣排蕩,唿嘯生風,好不嚇人!
江之琳右臂一按,作拍“驚堂木”之狀,潛力陡生,劈開鞭網,借勁一飄,輕靈著地。
哪知巴哥敗中取勝,叫聲:“哪裏逃?”鞭尾忽如潛龍出海,神不知鬼不覺已到胸際“膺窗穴”。
此招使得出人意外,真有克敵機先之妙用,可是江之琳更有意思,兩肩一幌,不避反趨,立掌如刀,砍敵脈門!
巴哥裂嘴一笑,出氣吐掌,排山倒海,嘯風銳耳。
江之琳化掌為拳,當仁不讓,硬接一招!
“砰”地一聲,兩人短兵相接,各自震退一步。
巴哥笑容一斂,想道:“他的掌力也平常,比輕功差得太多了。”毫不留情再撲殺過去。
工夫一長,江之琳漸知巴哥底細,知道此人功力深沉,招式庸俗,偏偏變化多端,才氣橫溢,常會化腐朽為神奇,萬萬輕敵不得,必定是師出名門?若說天生智慧,生而知之,則他日自為一代宗師無疑。
巴哥卻深覺納悶,自己分明始終占著優勢,就是難傷他一膚一發,敵人單手便把局勢穩住,有攻有守,麵麵俱到!
江之琳來去如風,一隻肉掌,得心應手,忽刀忽劍,忽點忽砍,腳下忽躍忽頓,倏退倏進,神鬼莫測。
巴哥邊打邊想:“看他手法雜亂無章,卻又無暇可擊,南方何時出了這麼一個高手?好像還沒聽過!也罷,讓你今夜開開眼界,莫笑北地無人。”
於是展開心法,先使一招“鉤金倒銀”,鞭影急旋,分挑各大穴,倏又化為“定一而尊”,猛紮“膺窗穴”!
江之琳見此招似曾相識,照例錯身出手,欺身近敵,反砍敵脈!
巴哥大喜過望,想道:“這迴你難逃公道!”左手運勁揮掌,怒濤乍湧,不可遏抑,右手收勁一抽,唿延鞭倏地迴啄,“玉女擲梭”,反勾江之琳背心!
江之琳驟覺後心生寒,前後夾攻,心知不妙,潛勁驟湧,排空出掌。
“砰”地一聲,暴響震耳!
江之琳雙肩微幌,馬步篤定,凝立如山。
巴哥渾身一震,倒退一步,真氣一濁,無法收縮自如,鞭尾不聽指揮,蕩開三寸,“玉女擲梭”未竟全功!
“他掌力何止倍增,這人簡直莫測高深!”巴哥駭然想道,心性一起,鞭下時而生花托葉,時而狂風怒號,不一而足。
“不好!”江之琳凜然想道:“我再不能遊鬥了。”
其實,他不是怕巴哥傷了自己,而是怕自己傷了巴哥。
幸好——
一條纖細的人影,舒展飄飛而來,風聲裏還帶來聲音:“住手!”
江之琳、巴哥兩人不約而同,躍出圈外,揚目看時,耶律華已到眼前。
她想江之琳輸血之後,豈能動手,氣急敗壞對巴哥說道:“巴哥,你是怎麼鬧的,我早說不許的。”說著,挨近江之琳,抓著他的手,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焦急之情溢於言表。
巴哥看兩人親密之狀,心頭有七、八種滋味,沒有一種是好受的,勃然大怒道:“公主,此人不除去,終是後日之患!”
耶律華臉帶寒霜,叱道:“你膽敢對貴賓無禮?還不賠罪嗎?”
巴哥滿腹委曲,哀聲道:“公主,論起師門之誼,你還是我的師妹,怎可以幫助外人欺負我?”
耶律華芳心一顫,她未始不知巴哥對自己的情意,不然依他的身手年齡,正是創名揚萬之時,何必屈居人下,遲疑有頃,軟弱地說道:“那麼求你高抬貴手,他身體不好。”
巴哥一聽公主軟語相求,哪還有氣在,苦口相勸道:“這些日子來,我冷眼旁觀,公主的行止,在下期期以為不可,難道你忘了對全族人的責任嗎?”
耶律華一聽,恢複了常時的冷傲,說道:“我沒有忘記,你不用再說了。”
說著,與江之琳並肩走開。
路上,她問道:“你真的沒受傷嗎?”
江之琳翻翻雙手給她看,道:“沒有。”
“你們是怎麼鬧起來的?”
“你真的要知道?”江之琳側目看她。
耶律華詫異相視,問道:“我為什麼不可以知道?”
江之琳咬咬嘴唇,兩眼平視,說道:“巴哥怪我不該太親近你。”
耶律華先是一怔,“噗嗤”笑出聲來,道:“倒像他真可以幹涉我似的,我明天要問問他。”
“不要怪他,他有理。”江之琳嚅囁有頃,終於說道。
耶律華美目含嗔,認真地問道:“你真的這樣想嗎?”
江之琳不敢看她,眉毛一揚,說道:“我不得不這樣想,你易身而處,就會了解的。”
耶律華不再作聲,故意放慢腳步,賴著不走快,故意不與江之琳並行,如此默默走了一段路。
江之琳知道她在生氣,可是無能為力,隻好由她。
漸近營區,巴齊正當班,戒刀在手,遠遠喝道:“來者何人?”
耶律華趨前一步,又跟江之琳並肩而行,巴齊一看,滿臉訝色,鞠躬如儀,瞠目在後,摸摸腦袋,目送兩人遠去。
“巴齊一定很覺奇怪。”耶律華道:“但是我不管他腦子裏怎麼想,你呢?”
江之琳不忍太掃她的興頭,亦道:“我也不管——也許他根本就不想,或者根本就沒有腦子。”
耶律華聽了,很是高興,道:“你知道不知道,我爹病勢已好了七分,本來要找你麵謝,是我勸他趕快安眠,不用謝。”接著,近乎撒嬌問道:“你說要不要謝?”
江之琳大吃一驚,覺得北地胭脂比湘女還要多情,忙道:“當然不用謝。”一麵用語言叉開道:“我有幸吃下九莖芝,算是曠世奇遇,當時差點送了我的命,如今苦盡甘來,好處真不少,我的血裏有芝精,所以能夠治病。”
耶律華秀眉輕蹙,疑聲問道:“九莖芝?我沒聽過。”
“以後再告訴你。”江之琳告乏說道:“現在請容在下告辭。”說著,作揖告退,往黃帳走去!
耶律華忽然心生一念,追了一步,問道:“我還有一句話要問你,你明天還是不肯上陣跟金人交鋒?”
江之琳聞聲迴頭,搖頭道:“不,我不想出手,希望能留在帳裏。”說著,招了招手,掀幔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