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春的一夜 ,汪小姐與宏慶,吃了夜飯,悶坐不響。汪小姐說,我這種枯燥生活,還有啥味 道。宏慶說,又來了。汪小姐說,講起來,我有小囡,等於是白板。宏慶不耐煩說,已經(jīng)跟我娘 講了,小囡,可以搬迴來住。汪小姐說,算了吧,還會親吧,我預備再養(yǎng)一個。宏慶說,不可能 的。汪小姐說,我要養(yǎng)。宏慶說,如果超生,我開除公職。汪小姐說,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別人就想軋 姘頭,我隻想養(yǎng)小囡。宏慶打斷說,鄉(xiāng)下表舅,要我去踏青,一道去散散心吧。汪小姐不響。宏 慶說,風景好,房子大,可吃可住。汪小姐說,是兩個人去。宏慶說,兩人世界嘛。汪小姐說,我 想三人世界,有吧。宏慶不響。汪小姐說,去這種鄉(xiāng)下窮地方,我又不談戀愛,總要熱鬧一點, 讓我笑笑吧。宏慶說,要麼,再請康總夫婦,四個人,打牌對天門。汪小姐想了想說,康總是不 錯的,康太比較粘,開口就是老公長老公短,比較討厭。宏慶說,要麼,叫李李去。汪小姐說, 開飯店,等於坐牢監(jiān),跑不開的,再講,李李眼界高,門檻精,這種窮地方,小活動,算了。宏慶 說,要麼,叫梅瑞夫妻一道去。汪小姐哼一聲說,兩對夫妻去春遊,白板對煞,有啥意思呢,我 總要透一口氣吧。宏慶不響。
汪小姐說,梅瑞的婚姻,我看是不妙了,每次接老公電話,死樣怪氣,眉心幾道皺紋,以前 隻要一見阿寶,這塊皮膚,立刻滴滴滑。宏慶說,看女人的心思,原來是看這塊地方。汪小姐 說,外麵有女人了。宏慶說,瞎講啥呢,我是聽康總講,女人的眉毛,是逆,還是順,代表夜裏 是熱,還是冷。汪小姐笑笑說,康總真厲害,好,這就講定了,請康總,梅瑞去。宏慶說,啥,我 一對夫妻,加兩個已婚男女,這個。汪小姐說,還講夫妻,我小囡已經(jīng)白養(yǎng)了。宏慶不響。汪小 姐說,康總跟梅瑞去了,兩個人眼睛看來看去,大概有好戲看了,我可以笑笑。宏慶說,老婆思 路比較怪,康總為人穩(wěn)重,梅瑞是有夫之婦,為啥非要搞到一道,弄出麻煩事體來。
汪小姐說,以前,梅瑞搶了我生意,我不爽到現(xiàn)在了,如果再請阿寶梅瑞,成雙做對出去 春遊,我除非雷鋒。宏慶說,真複雜。汪小姐說,就這樣定了。宏慶說,好吧好吧,我一向就是, 上班聽組織,下班聽老婆。汪小姐笑說,屁話少講,對了,我喜歡別人稱唿汪小姐,這次出去, 宏慶要這樣稱唿。宏慶不響。汪小姐說,改了口,我就年輕了。
二
這一日江 南曉寒,迷蒙細雨,濕雲(yún)四集。等大家上了火車,天色逐漸好轉(zhuǎn)。康總說,春遊, 等於一塊起司蛋糕,味道濃,可以慢慢吃,尤其坐慢車,最佳選擇。宏慶說,人少,時間慢,窗 外風景慢,心情適意。康總說,春天短,蛋糕小,層次多,味道厚,因此慢慢看,慢慢抿。梅瑞笑 笑。車廂空寂,四人坐定,聚會搞活動,往往使人漂亮,有精神。宏慶與康總熟悉,汪小姐與梅 瑞,本是同事,一樣擅長交 際,一講就笑,四目有情。火車過了嘉興,繼續(xù)慢行,窗外,似開未 開的油菜花,黃中見青,稻田生青,柳枝也是青青,曼語細說之間,風景永恆不動。春帶愁來, 春歸何處,春使人平靜,也叫人如何平靜。兩小時後,火車到達餘杭,四人下來,轉(zhuǎn)坐汽車,經(jīng) 崇福,石門,到達雙林古鎮(zhèn)。按計劃,先去菜場。這個階段,氣氛已經(jīng)活絡(luò),人人解囊,汪小姐 買土雞。宏慶買塔菜,河蝦,春筍,春韭。康總買了酒,等攤主劈開花鰱頭,身邊的梅瑞,已經(jīng)拎了雞蛋,鱔筒,蔥薑,粉皮,雙林豆幹,水芹兩把。一切默契非常。然後,雇一條機器農(nóng)船,兩 條長凳並排,鬧盈盈坐個穩(wěn)當,機器一響,船進人太湖支流。小舸載酒,一水皆香,水路寬狹變 幻,波粼茫茫,兩岸的白草葦葉,靠得遠近,滑過梅瑞胸口,輕綃霧觳一般。四人抬頭舉目,山 色如娥,水光如頰,無盡桑田,藕塘,少有人聲,隻是小風,偶然聽到水鳥拍翅,無語之中,朝 定一個桃花源一樣的去處,進發(fā)。
大概三刻鍾的樣子,船到了林墅。眼前出現(xiàn)一座寂寞鄉(xiāng)村,陰冷潮濕。河橋頭幾個閑人, 一隻野狗。宏慶的表舅,水邊已等候多時。四個人,大包皮小包皮下船,跟緊表舅,曲曲彎彎,房前 屋後繞來繞去走路,引入一戶院落。大家先一嚇,三開間,兩層老屋,門前對聯(lián)是,隻求同心條 愧,何須朗上有神,字紙已經(jīng)發(fā)白,窗扇破落,庭院裏,堆滿亂七八糟的桌,椅,茶幾半成品, 犬牙交 錯,風吹雨淋多年。表舅說,兩年前,我做木器生意,發(fā)一筆小財,最後,蝕盡了老本。 宏慶說,還有這種事體。表舅說,這批赤膊木器,看上去齷齪,樣式還好,各位上海朋友,先幫 我看看,如果有去路,表舅我也少一點損失。汪小姐說,啊。大家不響。表舅說,不必客氣,要 是歡喜,大家揀個幾樣,帶迴上海。宏慶搖手說,不要。
大家說,不要不要。表舅爬到木器堆裏翻動說,看看是討厭,如果用砂皮一砂,混水油漆, 搦個幾趟,上光打蠟,也就是鋥亮。康總說,是的,買塊香肥皂,咯吱咯吱擦一擦。梅瑞看了康 總一眼。汪小姐背過身,用力咳嗽一聲,表舅停了手。宏慶說,下來呀。表舅驚醒說,啊呀,對 了,大家先請進去坐。四個衣著光鮮男女,麵對破敗景象,難免失望。康總低聲對梅瑞說,我剛 剛買了小菜老酒,笑容滿麵,談得開心,等於吃了喜酒,我一腳踏進火葬場。梅瑞說,我等於桑 拿房裏出來,跌到鐵皮抽屜裏速凍,前心貼後背,渾身發(fā)冷。表舅說,各位進來坐。大家走進客 堂灶間,心情稍好,內(nèi)景是顏文梁《廚房》樣式,表舅媽靠緊灶前落餛飩,一座江 南風格雙眼 灶,中有湯罐,後燒桑柴,上供灶君牌位,兩麵貼對聯(lián),細描吉利圖案,近窗是條桌,碗櫃,自 來水槽,梁上掛竹籃,風雞風魚。大家到八仙桌前落座,表舅媽敬上四碗薺菜肉餛飩。四人悶 頭吃。
表舅說,生意蝕了本,我基本就到鎮(zhèn)裏落腳了,這次各位上海客人要來,我打掃了一天。 汪小姐停咬餛飩,朝宏慶白了一眼。表舅說,等到夜裏,麻煩宏慶燒小菜,讓大家吃吃談?wù)劊?跟舅媽,也就先迴去了。大家不響。表舅說,樓上備了兩大間,枕被齊全,每間一隻大床 ,一門 關(guān)緊,兩對小夫妻,剛巧正好。表舅這句出口,有兩個人手裏的調(diào)羹,哐啷一響落到碗裏。
宏慶忽然笑了。汪小姐說,十三點,有啥開心的。宏慶說,笑笑不可以啊。康總說,餛飩裏 有笑藥吧。梅瑞說,餛飩味道確實好。汪小姐說,表娘舅,放心好了,兩位盡管迴去。表舅拿出 一副舊麻將。康總一見大愕說,啊呀呀呀,老牌,真正老貨。表舅說,!”962年,我出了十斤洋 番薯,跟一個三代貧農(nóng)調(diào)來。康總鑒定說,這是一整根老竹做的牌,色麵相同,嵌老象牙,鐵刻 銀鉤,筆致古樸,大地主的家當。表舅說,眼光真毒,這副牌,是周家的,此地大地主,土改分 家產(chǎn),分到貧農(nóng)手裏,十年之後,貧農(nóng)餓肚皮,三鈿不值兩鈿,換我一籃洋番薯救命。宏慶說, 吃頂要緊,洋山芋可以吃,麻將牌一咬,牙齒崩脫。四個人餛飩吃畢,表舅媽說,小菜已經(jīng)弄 好,夜裏一炒便是,土雞已經(jīng)悶到鑊子裏,大家可以先上樓看看。宏慶與梅瑞上樓看房間,一 切交代清楚。表舅說,各位迴到上海,多多留意,我總要有個去路。汪小姐不響。康總說,這房 子要賣。
表舅說,就是外麵的赤膊家具。宏慶說,曉得。於是表舅,表舅媽告辭迴鎮(zhèn)。宏慶關(guān)了大 門,梅瑞從樓上下來說,我搞糊塗了,還以為住賓館。
汪小姐說,宏慶辦的事體,我一直買賬,蓮蓬頭不見一隻,房間裏擺了痰盂,要死吧。康總 坐定弄牌。四個人落座。康總說,既來之則安之,辰光不早,先打幾圈。宏慶說,還是出門去走 一走,欣賞江 南農(nóng)村風景。
汪小姐說,算了吧,這種窮癟三的地方,已經(jīng)一路看過了,七轉(zhuǎn)八轉(zhuǎn),跑東跑西,還沒跑夠 呀,還要跑。梅瑞說,飯後再講吧。康總說,開了電燈,先摸牌,碰到這副好牌,我心定了。四人 東南西北一摸,骰子一拋。
眼前聚光這副牌,古色古香,八隻手,有粗有細,集中四方世界。康總說,打這副牌,當年 是大小姐,還是姨太太。宏慶說,地主老爺,還鄉(xiāng)團 ,忠義救國軍軍長,後來呢,貧農(nóng)委員會主 任。梅瑞說,還有呢。宏慶說,婦女幹部,大隊長。汪小姐說,現(xiàn)在是康總,壽頭宏慶。宏慶說, 還有壽頭的老婆。大家笑笑,幾圈下來,康總一直讓梅瑞吃碰,打到五點半結(jié)賬,梅瑞獨贏,粉 麵飛紅。大家準備夜飯,康總炒菜,梅瑞做下手。幾次宏慶走到灶前來,汪小姐喝一聲說,去燒 火呀。最後大家坐定,小菜不鹹不淡,配本地黃酒,一鑊子魚頭粉皮,居然慢慢吃淨。然後出門 漫步。
天完全黑下來,路狹難走。康總與梅瑞在前,宏慶夫妻於後,到了一段開闊世界,滿眼桑 田,空氣清新。康總朝後一看,發(fā)現(xiàn)宏慶與汪小姐,忽然消失了。梅瑞說,人呢。周圍幾個黑沉 沉的稻草垛。梅瑞叫了一聲,汪小姐。不見人影,無人應(yīng)答。
月亮露出雲(yún)頭,四野變亮,稻草垛更黑,眼前是密密桑田。康總覺得好笑,也感到月景尤 為清豔,即便與梅瑞獨處,也是無妨。康總眼裏的梅瑞,待人接物,表麵是矜重,其實弄煙惹 雨,媚體藏風,不免感慨說,夜色真好。梅瑞說,是呀。康總說,此地的蠶農(nóng),據(jù)說還是照了古 法,浴蠶,二眠,三眠,大起,包皮括分箔,炙箔,上簇,下簇。梅瑞說,桑樹原來這樣低呀。康總 說,古代采桑,一張張采,之後是特意矮化,整條斬下來喂蠶。梅瑞粲然說,想起來了,我做過 幾單湖絲生意,出口日本,意大利米蘭。康總說,人真是怪,蠶寶寶跟大青蟲,形狀差不多,鬆 鼠跟老鼠,麵孔一樣,前麵兩種,人就歡喜,後兩種,一見就厭。梅瑞說,我養(yǎng)過蠶寶寶,北京 西路的張家宅,有大桑樹,男同學年年爬上去,一張一張采。康總不響。兩人並肩而立,月光 下,四周寂靜。康總覺得,梅瑞靠得近,聞到發(fā)香。月亮移進一朵雲(yún)頭,然後鑽出來,是所謂白 月掛天,蘋風隱樹,康總還未開口,斜對麵稻草垛裏,忽然跳出兩個人來。梅瑞一嚇,拉緊了康 總,看清是汪小姐和宏慶,方才鬆開。宏慶說,一張一張采,采不過來對吧。梅瑞說,真嚇人。 汪小姐撣了撣身上說,宏慶真是十三點,硬拖我到稻草裏去。康總說,天一黑,宏慶就想搶女 人。宏慶說,一搶一拖,女人表麵是嚇,心裏歡喜。汪小姐說,好樣子不學,想學插隊落戶這批 野人,到荒山野地做生活,打“露天牌九”。梅瑞說,啥意思。康總說,就是野合。宏慶說,這就是 浪漫。汪小姐笑說,我也真想躲起來,預備仔細看一看,梅瑞跟康總的西洋景,想不到,宏慶野 蠻起來了。
四個人談?wù)勑πΓ幜艘欢温罚钺徂挿浚P(guān)了大門,重定位子,繼續(xù)打牌。臺麵有了變化,梅瑞是一直放牌,專讓康總吃,碰。生牌,嵌牌,樣樣開綠燈,隻看緊了宏慶,嗒不著一張。 打到半夜,房子四麵漏風,樓上有窗吹開,時輕時響。汪小姐說,宏慶上去看看。宏慶不響。
康總拉緊衣領(lǐng)說,有點冷了。梅瑞說,吃夜宵吧,我來燒菜泡飯。汪小姐不響。宏慶說,我 來。於是大家停手。宏慶弄了泡飯,四個人吃了。
梅瑞自言自語說,夜裏,我就跟汪小姐一個房間了。宏慶說,是呀。梅瑞笑說,不好意思, 拆散夫妻了,其實,我住廚房間,也可以的。汪小姐笑笑。康總說,我可以住廚房。汪小姐說, 廚房萬一有蛇蟲百腳呢。梅瑞婉然說,其實,我可以跟康總住一間,我咽地板。康總說,當然我 咽地鋪,我無所謂。聽到此地,宏慶笑笑,揀出紅中,白板各一對說,大家公平自摸,摸到一 對,就同房。汪小姐笑說,又發(fā)癡了,十三點。宏慶笑笑,四張牌搓了長久說,摸。梅瑞滿麵猶 豫說,康總先摸。宏慶說,先聲明,摸到做到,翻牌無悔。康總摸了牌,翻開一敲,紅中。梅瑞 說,宏慶摸。宏慶做勢,臺麵上兜了幾圈說,讓汪小姐摸。康總說,應(yīng)該叫老婆大人。宏慶說, 老婆太年輕,太漂亮。汪小姐不響,表情緊張,慢慢移出一張牌來,一推,白板。梅瑞看定宏 慶。宏慶說,看我做啥,摸呀。梅瑞說,為啥我摸。汪小姐笑說,其實再摸一張,就曉得結(jié)果了, 不許胡 調(diào)了。梅瑞摸了牌,麻將老手一樣,隻是撚牌,用力撚好久,不翻。宏慶說,是啥牌,講 呀。梅瑞呆了呆,結(jié)果慢慢翻開牌來,白板。開初的熱鬧,一場虛驚,臺麵變得冷清。四個人訕 訕立起來。汪小姐也就講定,此地無意久留,明早立刻迴上海。
大家各自迴房。康總靠定床 頭說,老天爺有眼,否則這一夜 ,就闖了窮禍。宏慶說,為啥。 康總說,真想得出,摸牌,猜房間,腦子有吧。
宏慶不響。康總說,我跟梅小姐住一間,無所謂,如果是跟宏慶老婆汪小姐住一間,明早 見了麵,我可以講啥呢,我哪能辦。宏慶說,啥意思。
康總說,也就講不清爽了,我就是再三聲明,一夜 打地鋪,汪小姐也證明,兩個人,一夜 太 平無事,宏慶會相信吧,從此以後,宏慶一直橫想豎想,要不斷思考,永遠也想不明白,這一夜 真實情況,這對男女,究竟是做了生活,還是各管各,水冷冰清,這一夜 ,對宏慶來講,永遠是 空白,是故事了。宏慶不響。康總說,同樣,宏慶如果跟梅瑞一個房間,老婆大人會相信宏慶 吧,相信宏慶清白吧,再好的夫妻,也要亂想,夫妻之間,不如朋友,永遠不會相信對方。宏慶 不響。康總說,做朋友,肯定做不成了,這一夜 ,永遠謎語了。宏慶說,放心好了,我如果摸到 這種牌,肯定是“黃和”的。康總說,講得好聽。宏慶不響。此刻隔壁房間,有一張舊式大床 ,汪 小姐,已鑽進帳幃深處,梅瑞解開紐扣,慢慢縮進土布棉被裏。汪小姐說,這頂床 ,一定也是周 家的,古董店行話,這叫“暮登”,意思是夜裏攀登,每夜攀高登遠,爭當先鋒。梅瑞笑說,搞七 撚三。汪小姐說,三麵鑲花板,簡直雕刻成一隻房間了,難怪舊社會,要三妻四妾,床 如果不寬 舒,夜生活哪能辦。梅瑞輕聲說,就算大房二房,也應(yīng)該是分開的。汪小姐說,不一定了,這頂 帳子實在是寬,接待一妻兩妾,綽綽有餘,三個女人唱臺戲,這個周老爺,一定跟不少女人咽 過,一到夜裏,就不太平。梅瑞說,不要講了,我覺得惡陰了。汪小姐說,此地,有過多少男女 聲音,做過了多少壞事體。梅瑞一嚇說,停停停,不要講了,我覺得,枕頭也齷齪了。汪小姐 說,嘻嘻哈哈,左擁右抱,左右逢源。梅瑞渾身一抖說,不要嚇我了,寒毛豎起來了,不要講 了。汪小姐說,我想想真是可惜,這一趟,阿寶不來。梅瑞不響。汪小姐說,阿寶是不錯的。梅瑞曼聲說,真要我來講嘛,康總更有風度。汪小姐不響。梅瑞說,我隻是不明白,康總跟 康太的關(guān)係,還算好吧。汪小姐說,啥意思。梅瑞說,隻是隨便想到。汪小姐說,康太,實在標 致,既漂亮,又溫 柔,夫妻兩個人,情投意合,一輩子像情人 ,據(jù)說夜夜吃交 杯酒。梅瑞不響。 汪小姐說,所以康總,不可能有外遇。梅瑞不響。汪小姐說,對了,阿寶為啥不結(jié)婚呢。梅瑞 說,我不了解。汪小姐說,心思太深了,對吧。梅瑞不響。汪小姐說,記得以前談生意,阿寶真 細心,我落座,扶定椅背,我起身,幫穿大衣。梅瑞冷漠說,這算啥呢,最多發(fā)幾粒糖精片,有 啥營養(yǎng)吧。汪小姐不響。梅瑞說,寶總,也就是一般生意人,普通上海男人,康總隨和多了。汪 小姐不響。此刻,門窗一陣風響,兩個女人,各懷心思,燈短夜長,老床 老帳子,層層疊疊的褶 皺,逐漸變濃,變重,逐漸模糊。
四個人改日迴到上海,也就散了。當夜,汪小姐對宏慶說,這個梅瑞,已經(jīng)不對了,一開 口,就是康總了。宏慶說,談到自家老公吧。汪小姐說,悶聲不響,一字不提。宏慶說,這個社 會,確實有一種女人,從來不談老公。汪小姐說,這有啥呢,我照樣也不談呀,現(xiàn)在的社會,當 然要談吃談穿,談?wù)勂渌哪腥搜剑恰:陸c說,啥。汪小姐說,有一種女人,開口就談情 調(diào),談巴黎,談吃茶,談人生,這是十三點。開口閉口談小囡,奶瓶,尿布,打預防針,標準十三 點。一開口,就是老公長,老公短,這是妖怪。宏慶說,為啥。汪小姐說,好像中國是女兒國,獨 缺男人了,一般女人開不出結(jié)婚證,或者全部是鄉(xiāng)下女人,城鄉(xiāng)分居做鍾點工,做瘟生,洋盤, 哼,全部獨守空房,醫(yī)生確診三趟是石女,輸卵管堵塞。
宏慶縮進被頭,伸手一拉,一搭說,老婆,難聽吧,老公長老公短這一句,以後少講講,男 同事聽見了,要吃豆腐的。汪小姐腰一扭說,拉我做啥。
宏慶說,天不早了呀。汪小姐說,動啥手呢,每天夜裏寫空頭支票,有意思吧。
三
某日下午,康總與梅瑞,坐進了“綠雲(yún)”茶坊。梅瑞說,我最近不順心。康總說,國貿(mào)確實不 順,有的公司,已經(jīng)靠販賣“廣交 會”攤位,維持生計了。梅瑞說,我是談自家情況。康總不響。 梅瑞說,經(jīng)常想起上一次的春遊。康總說,是吧。梅瑞說,真想不到,我姆媽最近,碰到了過去 的老情人 。康總不響。梅瑞說,我父母,早已分居了,這個老情人 ,以前是上海小開,六十年代 去香港,八十年代初,跟姆媽恢複了通信,想不到,最近見了麵,我姆媽就跟我爸爸吵了,吵離 婚,準備去香港,準備跟小開結(jié)婚,鬧得一塌糊塗。康總說,去香港結(jié)婚。梅瑞說,我外公是香 港居民,一個人生活,一直想幫我姆媽,辦到香港去,現(xiàn)在姆媽碰到香港男朋友,昏頭了。康總 不響。梅瑞說,講起來,這是一貫作風,我姆媽初中的階段讀書,就開紅燈,天天跟時髦男人去 跳舞,五十年代中期,上海跳舞場關(guān)門之前,小舞廳真是多,當時就認得了小開,天天出去跳 舞,一家一家小舞廳轉(zhuǎn),一夜 跑三四家,根本不稀奇,尤其喜歡,鑽到最蹩腳的小舞廳裏去混, 比舊社會一元十跳的舞場還低級,跳得眉花眼笑,我外婆苦煞,一直不敢寫信告訴外公,經(jīng)常 半夜三更,一家一家去尋,哭,後來,外婆就過世了,後來嘛。梅瑞講到此地,忽然不響了。康 總說,上海這個地方,確實奇怪,三十年代,北京,天津,青島等等,雖然有舞廳,全部是上海 去的舞女。梅瑞冷笑說,幸虧我姆媽,不是舊社會的女人,否則,早就做舞女了,一生最崇拜的 舞女紅星,就是“雙丹”,大家閨秀出身,紅遍上海的舞女周丹萍,夏丹維。康總說,後來呢。梅瑞悵然說,我像是發(fā)了神經(jīng)病,一開口,就講私人家庭事體。康總說,書裏講過,女人是比較容 易,跟不熟悉的男人講心思。梅瑞輕放茶杯說,康總這樣講,我就不開心了。康總說,為啥。梅 瑞說,康總是陌生男人吧,我是輕浮女人吧。康總說,我隻是引了別人講法。梅瑞抿一口茶,眼 看康總說,我姆媽,以前搞得我外婆過世,現(xiàn)在開始搞我了,準備搞煞我為止。
提到跳舞,康總想到八十年代,老婆就是跳舞跳來。大學時代,康總是跳舞積極分子,大 學裏得過獎。以後一次出差到北京,夜裏趕到母校,看望同窗,即當年的舞會王子。兩人到南 草坪見麵。康總發(fā)現(xiàn),校園深處的熟悉彩燈,仍舊閃爍不止。康總說,周六還有舞會呀。王子 說,是呀,小康現(xiàn)在做了老板,腳頭更癢,還是徹底不癢了。康總說,長遠不跳,幾乎忘記。王 子笑笑說,基本功,哪裏會忘呢,今夜再去跳一跳。康總說,可以,但我隻坐不跳,舊社會舞廳 講法,“擺測字攤”,是看一看,迴憶過去時光,也就滿足了。王子笑笑,兩人朝舞場走,接近門 口,王子拉了康總說,小康,會看女人吧。康總說,啥。王子說,目前女青年,跟多年前不同了, 當時獨鍾文化男人。康總說,現(xiàn)在呢。王子說,市場經(jīng)濟,懂不懂,女人已經(jīng)挑三揀四,小康走 進場子,眼睛要仔細看,現(xiàn)在大學舞場,除了本院女學生,不少是院外來的女青年,女居民,因 此要看打扮,氣質(zhì),如果對方是女學生打扮,小康上去邀請,可以自稱,是大學後門小飯店的 小老板。如果對方小家碧玉,穿著亮眼,有驕嬌兩氣,基本是外麵進來的社會小女人,小康就 自稱本校副教授,百試百靈。
康總笑說,這為啥。王子朝康總肩膀拍一記說,真不懂,還是裝糊塗。
康總不響。王子說,這就是互補,懂了吧,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時興跳到結(jié)束了,轉(zhuǎn)幾隻曲子,就 可以帶出來,如果小康講得妙,對方就跟得快,兩個人先吃一點飯,然後嘛,樣樣可以直接一 點,懂了吧。康總一嚇。王子說,多跳有啥意思呢,堅持到結(jié)束,一般是癌癥俱樂部的人。康總 想到此地,發(fā)現(xiàn)梅瑞眼圈一紅,低頭從手袋裏摸出一封照片,放到茶幾上。
梅瑞說,這是姆媽讓我印的,簡直不像樣,不像腔了。康總一看,一套舞場全身照,年近五 十的風韻女人,玉色摹本緞子裙,腰圍絕細,雙峰豐隆,s身段,娟媚奪目,添一分太葷,減一分 太素。有幾張雙人照,女人緊靠一個微黑男人,五十歲超過,雙肩平闊,v領(lǐng)玄色舞衣,國標軟 底舞鞋,渾身抖動熱氣,真正的男人,麵孔有幾條汗光,比較得分,微黑男人,鐵骨鋼筋,眼神 有電。壓底一張,是舞間擁吻近照。康總覺得,每一張拍出了神彩,亞洲人的接吻鏡頭,麵部結(jié) 構(gòu)與白種人不同,容易變形,肉欲成分多,這張照片,恰到好處,並不低俗。康總說,令堂大人 年輕,男朋友也man,配的。梅瑞說,瞎講有啥意思,我姆媽,近六十的老女人了,男朋友小兩 歲,拍得這副樣子,是有意想刺激我爸爸,讓我轉(zhuǎn)交 到爸爸手裏,為了離婚。康總不響。梅瑞 說,就像兩條大王蛇,吃了春藥了。
茶室外麵,雨跡滯簷,芭蕉滴動。康總吃一口茶。梅瑞說,難為情,剛剛落座,我就發(fā)作 了。康總說,我理解。梅瑞說,本想講點別的,講一講鄉(xiāng)下散步,兩個人看月亮,根本不想提姆 媽。康總說,父母事體,小輩隻能旁邊看。梅瑞歎息說,我姆媽比較特殊,從小麻煩不斷,要 穿,要打扮,我外公講起來,每天背後,跟定一串大閘蟹。康總說,以前我認得一位跳舞王子, 現(xiàn)在,我看到了跳舞皇後,還有跳舞皇帝,印象深刻。梅瑞失笑說,我最不放心,就是這個皇 帝,跟我姆媽,八十年代恢複通信,當時我姆媽,每一次到香港看外公,想跟小開見麵,小開不是去了日本,就是新加坡,多少年來,小開一直迴避見麵,想不到有一天,姆媽經(jīng)過南京路,麵 對麵恰巧就碰到了小開,怪吧,兩個人,當場停到馬路上發(fā)呆,我姆媽的眼淚,就落下來了。康 總說,像電影 。梅瑞說,就此,姆媽盯牢小開不放,緣分到了,刀也斬不開,做夢也叫小開名 字,但還是吃不準小開的心思。我姆媽講,小開確實想不到,姆媽的相貌,仍舊漂亮,一定是不 相信姆媽的照片,見了麵,懂了,兩個人熱絡(luò)了一個多禮拜,之後,小開請客,姆媽帶了我, 到“新雅”吃夜飯,這天我一進飯店,覺得小開的眼神,比較怪。我講,我是稱唿香港爺叔,小娘 舅,還是小開。姆媽講,馬上要叫爸爸了。小開笑一笑講,叫小開,我比較自然。我姆媽講,叫 爺叔,叫小娘舅也可以。小開笑笑講,叫我小開,就年輕一點。我當時不響。從此,我就叫小 開,後來曉得,這天夜裏,我姆媽已經(jīng)吃醋了。過了幾天,小開跟我打電話,要我勸勸姆媽,不 要急於離婚,這對大家比較好。但我一勸,姆媽一觸三跳,爆發(fā)了。我姆媽講,夫妻不和,長期 分居,離婚結(jié)婚,總有一天要爆發(fā)。我講,啥叫爆發(fā),世界大戰(zhàn)叫爆發(fā)。姆媽講,不叫爆發(fā),叫 第二春,可以吧,等於一季開兩次桃花。康總說,等於一年采兩次明前茶。梅瑞說,我講了,第 二春好,霞氣好,交 關(guān)好,但如果小開心裏,一直想“ 四季如春”呢,這哪能辦。我姆媽講,我不 管的,我要離,也要結(jié),是正派女人,心裏一定發(fā)痛。我對姆媽笑笑講,小開不想結(jié)婚,肯定是 不甘心,也許一年的精力,真要當四年用呢,就像我的老客戶阿寶,一直是獨身,專門到外麵 瞎混,還有一個律師滬生,喜歡半吊子婚姻,老婆早就去了外國,無所謂,專門亂混,即便勞民 傷財,仍舊堅持基本原則,一點不動搖,有啥辦法呢。康總不響。梅瑞說,老毛最高指示,天要 落雨,娘要嫁人,我有啥辦法,少管為妙,但心裏煩。康總不響,眼看窗外,雨打芭蕉。梅瑞說, 我講到現(xiàn)在,康總一聲不響。康總遲疑說,我講啥呢。梅瑞粲然說,隨便呀,我樣樣想聽。康總 支吾說,我覺得,梅瑞還是耐耐心心,多做工作,當然,也可以眼不見為淨,我真的講不好。梅 瑞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