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玉目閃神光,揚眉笑道:“這樣好了,我們對於‘無雙怪叟’唐百曉來個先禮後兵。”
巫夢襄道:“老弟請說得清楚一點。”
司徒玉含笑說道:“所謂先禮後兵,就是由我先行設法問唐百曉探聽,萬一徒勞,再由殿主下手。”
巫夢襄笑道:“如此說來司徒老弟豈非又要再走一趟‘嶗山雙門穀’麼?”
司徒玉略一尋思答道:“我若從‘無雙怪叟’唐百曉口中,探不出究竟,便不必來。”
巫夢襄向他看了一眼,微笑問道:“司徒老弟,假如你知道‘天池棋會’的舉行所在,肯不肯告訴我呢?”
司徒玉亳不考慮地,應聲答道:“當然可以,巫殿主不妨隨意派上一人,與我在‘大明湖’畔相會,若有訊息,由其轉告便了。”
巫夢襄點頭笑道:“好!我們定個時間。”
司徒玉道:“十日以後的黃昏時分,我在‘大明湖’畔相候,巫殿主派誰去呢?”
巫夢襄目光一轉,含笑說道:“到時是派誰去,此刻尚自難定,我與司徒老弟,且約定一件表記,便不致有所誤認。”
這位“脂粉閻羅”,邊自說話,邊自從懷中摸出一內玉雕五色奇花,分了半朵,向司徒玉含笑遞去。
司徒玉接過一看,隻見這朵玉雕奇,玉質極佳,原分兩半,中有筍頭,非遇原物,不易合筍合色,確實是件辯認身份的絕好表記。
他也未深思,收好這半朵玉雕五色奇花之時,便自站起身形,向“脂粉閻羅”巫夢襄告別。
巫夢襄笑道:“司徒老弟既然急於打探‘天池棋會’的舉行地點,我也不便挽留,江湖有緣,他日再聚。”
司徒玉笑道:“巫殿主請自珍攝,務期早日複原,司徒玉才好在‘天池棋會’之上,向巫殿主請教。”
兩人一番客套,巫夢襄遂命身邊伺候自己的青衣小婢,把司徒玉送出“地獄之門”。
司徒玉以為自己進入“地獄之門,與“脂粉閻羅”巫夢襄亳未起甚衝突,隻是閑談數語,根本不費時間,定然還要在“雙門穀”外,等候蕭弄玉。
念方至此,目光瞥處,忽見蕭弄玉的亭亭倩影,已站立在“雙門穀”口崖邊樹影之下。
司徒玉愕然叫道:“玉姊,你在‘天堂之門’中,難道毫無耽誤,竟比我更快……”
話猶未了,人已走近蕭弄玉,發現他這位具有極高智慧,並極為灑脫風趣的玉姊姊,眉宇之間,竟然深籠憂色。
司徒玉有此發現,越發驚奇叫道:“玉姊姊,你在‘天堂之門’中,遇見了什麼事兒?”
蕭弄玉道:“一點沒有事兒,那位‘九指仙姬’龍雪虹,因故離山,不在‘天堂’之內。”
司徒玉“哦’了一聲,含笑說道:“原來如此,我正詫異我在‘地獄之門’中,已亳無耽擱,姊姊怎會比我迴轉得還要快捷?”
蕭弄玉秀眉微挑,目注司徒玉道:“玉弟,難道那位‘脂粉閻羅’巫夢襄,也不在所居洞府之內麼?”
司徒玉搖頭道:“巫夢襄因病纏身,不能行動,現在‘地獄’之中,但她卻也並不知道‘天池棋會’的舉行地點何在?”說完,遂把剛才的一番經過,向蕭弄玉細述一遍。
蕭弄玉靜靜聽完,向司徒玉點頭說道:“好!玉弟走趟‘千佛山’,我約莫半個月後,再去‘濟南’找你。”
司徒玉失驚問道:“姊姊不和我一道走麼?”
蕭弄玉秀眉微蹙,搖頭答道:“我有些要緊事兒待辦,隻好和你暫別半月。”
司徒玉戀戀不舍地道:“姊姊既然有事,我就先幫你……”
蕭弄玉搖手笑道:“我這事兒,你不能幫,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的新交姊弟,難道這區區半月小別,你都舍不得麼?”
她說得夠倜儻,問得夠俏皮,但卻把位“玉龍劍客”司徒玉,聽得紅透了一張俊臉兒,向那位白衣龍女蕭弄玉含笑說道:“好姊姊,請告訴我,‘九指仙姬’龍雪虹既然不在山中,你怎會突……”
蕭弄玉白了司徒玉一眼,佯嗔說道:“女孩兒家的事兒,男孩子不要多問。”蕭弄玉眼皮微霎,柔聲道:“玉弟不要做出這副傻相,趕快決定一個地點,我才好前去找你。”
司徒玉笑道:“濟南的名泉最多,我於半月後的清晨時分,在‘珍珠泉’旁等你。”
蕭弄玉道:“清晨不好,改在黃昏如何?”
司徒玉撅著嘴兒說道:“這樣說來,豈不又要我多想姊姊一日?”
蕭弄玉抿著嘴兒,嬌笑說道:“傻兄弟,你這句話兒,說得好甜,但多想我一會,豈不在見著我時,多高興一些,何況‘人約黃昏後’也比‘人約黎明時’,來得夠詩意,夠纏綿呢!”
司徒玉心中一陣蕩漾,眼望著蕭弄玉那副高華脫俗的絕世風神,點了點頭,癡癡答道:“好!我依姊姊,但姊姊千萬記住,半月以後的‘濟南府珍珠泉’旁,有個玉弟弟在癡癡等你,你不能爽約,也不可遲來,莫要讓他立盡殘陽,望斷黃昏才好。”
蕭弄玉向司徒玉深深看了幾眼,微現梨渦,嫣然笑道:“玉弟進步多了,與我初識之時,尚且是個靦腆書生,如今幾已變成一位善於賺人眼淚的風流俊客,你放心,我不會爽約,也不會遲到,因為你玉姊姊若不盯著你,憑你這份文武雙全的俏模樣兒,不知會害煞多少武林紅粉,成為一個衣香鬢影,到處留緣的大情俠呢!”
蕭弄玉語音方落,身形已飄,隻向司徒玉略一揮手,便即白衣輕飄,宛如絕世仙姬,禦風而去。
司徒玉還想留她,“玉姊”二字尚未出喉,蕭弄玉一片嬌脆歌聲,已隨風飄到。
她唱的是:
黃昏片月,似碎陰滿地,還更清絕。
枝北枝南,疑有疑無,幾度背燈難折。
依稀倩女離魂處,
緩步出,前村時節。
看夜深,竹外橫斜,
應妒過雲明滅。
霜鏡娥眉淡抹,為容不在貌,
獨抱孤潔。
莫是花光,描取春痕,
不慢麗譙吹徹,
還驚海上燃犀去,
照水底,珊瑚如活,
做弄得,酒醒天寒,空對一庭香雪。
歌聲才一入耳,便把位“玉龍劍客”司徒玉,聽得呆在當地。
蕭弄玉所唱的,是南宋詩人張叔夏的一首詠梅“疏影”,她歌聲縱妙,詞意縱美,又怎會把司徒玉,聽得呆呆發怔?
其中有原因,並有極為重大原因。
所謂“原因”,便是司徒玉之師“海獄遊仙”梁天奇癱瘓病榻以上,鎮日低吟這首“玉田詞句”。
梁天奇不單自己時常吟詠,並曾命司徒玉記熟這首詞兒,說是將來對洗刷他蒙冤之事,會有極大關係。
故而今日司徒玉一聞歌聲,便自發怔。
他想不通從唐宋迄今,詞家何止千百,為什麼蕭弄玉不歌“金荃”,不歌“浣花”,偏偏要唱張叔夏的“玉田詞”?
張叔夏“玉田詞”的卷帙,也頗不少,為什麼蕭弄玉不歌“水龍吟”,不歌“綺羅香”,偏偏要唱這首詠梅“疏影”。
難道……
難道她竟……竟知道除了自己師徒以外,絕無人知的這項秘密?
否則,天下怎會有這等巧事?
一連串的問題,把司徒玉想得疑雲滿腹,頭腦發昏。
這不是僅憑他的智慧所能解答。解鈴還須係鈴人,司徒玉決心要向蕭弄玉打破砂鍋,挖破葫蘆地問個明明白白。
但等他定下神來,嬌脆歌聲已杳,蕭弄玉那恍疑淩波仙子般的美妙身影,也已失去蹤跡。
司徒玉大叫一聲:“玉姐留步。”身隨聲起,爬上了一株參天古木。
縱目四顧之下,眼前有山、有水、有樹、有石,就是沒人。
他一聲長歎,意興蕭索地從樹上下來,知道心中這個疑團,最低限度,也要悶上半月。別了“白衣龍女”,要找“無雙怪叟”,這位“玉龍劍客”司徒玉,遂風塵仆仆,趕奔“濟南”。
他在明處走,還有人在暗中跟。
這暗中跟輟司徒玉之人,說來頗出意外,竟是那宣稱惡疾纏身,不能行動的“脂粉閻羅”巫夢襄。
常言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若以目前情況而論,司徒玉是蟬,巫夢襄則是螳螂。
黃雀是誰?有沒有呢?
有,便不是“黃雀”,最低限度也該稱她是隻“白鳳”。
所謂“白鳳”,就是司徒玉的玉姊姊“白衣龍女”蕭弄玉。
蕭弄玉歌聲才歇,人便隱入暗處。
她眼看著司徒玉發怔,眼看著司徒玉大叫:“王姊留步。”眼看著司徒玉帶著滿麵迷惑悵惘神色,從參天古樹下來。但她咬緊牙關,鐵起心腸,不理他,不理他這俊得可愛、傻得可憐的玉弟弟。直等司徒玉垂頭喪氣地離開“嶗山雙門穀”,趕赴“濟南”以後,蕭弄玉仍自沉穩不動。
司徒玉走後半盞熱茶時分,峰角亂堆中,轉出了步履輕靈、身法矯捷的“脂粉閻閻羅”巫夢襄,那裏有絲毫病態?
巫夢襄帶著滿麵詭笑,遙遙暗躡司徒玉後,蕭弄玉也帶著滿麵冷笑,暗躡巫夢襄,全為“螳螂”身後的“白鳳”。
司徒玉走在最前,具然無知,當然是“蟬”。
但他不像一隻“蟬”,卻像一條“蠶”。
因為“春蠶至死絲方盡”,“蠶”的腹內,充滿了“絲”,司徒玉的腹內,則充滿了相思。
對誰相思?為誰相思?自然是為了他的玉姊姊。
僅憑外在的美,蕭弄玉就足使男孩於對她鏤心刻骨,甘為情死。何況這位“白衣龍女”的內在美,更複加迴絕塵俗。
她堅忍沉穩,處事極為老到精細,真能達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驚於側而目不瞬”的氣概。
對於這樣的絕代俠女,司徒玉若不相思欲絕,豈非是個白癡?
故而,他在這一路之間口中除了喃喃自語,念些什麼“白衣龍女”、“玉姊姊”以外,便是低吟“黃昏片月,似遍地碎陰,還更清絕”的“玉田疏影”詞句。
“關山迢迢路途難”之語,是對一般人而言,對於司徒玉這等身懷上乘內功的武林俠士來說,跑上千兒八百路,簡直不算迴事。
由“嶗山”奔“濟南”,除了一段崎嶇山路以外,有的是官塘大道,司徒玉從容不迫之下,便到“山東”首府。
家家泉水,戶戶垂楊,“一城山色半城湖”,“千佛山”與“大明湖”,對於“濟南”的美,委實占了相當份量。
司徒玉一到“濟南府”,便奔“千佛山”。
他除了景仰“千佛山”之美,登臨攬勝、遠眺黃河,俯眺名城以外,最主要的原因,是由於曾聞“脂粉閻羅”巫夢襄相告,“無雙怪叟”唐百曉便是住在這“千佛山”上。
司徒玉到達“千佛山”上,天光已黃昏,對那數以千計的山壁凸形佛像,略一觀賞,便獨立蒼茫,心生感慨。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如今,司徒玉不是“更上一層樓”,卻是“更上一層山”,因為據他所聞,“無雙怪叟”唐百曉經常在“千佛山”頂徘徊,其住所則在後山隱僻之處。
果然,司徒玉尚未上到“千佛山”頂,便已聽得山頂有人在朗聲吟詠。
那人吟:
迢遞白日依山盡,莽蕩黃河入海流,
到此已窮千裏目,誰知才上一層樓。
司徒玉一聞吟聲,便知此人不俗,直緊真氣微提,兩個箭步,便即縱上山頂。
山頂上負手微吟之人,是個眉目間傲氣極濃的青衣老叟。
司徒玉一抱雙拳,長揖笑道:“請問老人家,可是姓唐?”
青衣老叟向司徒玉看了一眼,冷冷說道:“我???定要告訴你麼?”
司徒玉碰了一個釘子,便知此老名不虛傳,確實怪僻,隻好滿麵笑容,再複恭身說道:“在下因有要事,特來拜謁一位唐老人家。”
青衣老叟“哼”了一聲道:“俞任袁柳,酆鮑史唐,百家姓上,既然有這一姓存,則天下姓唐之人,便多得很,你何必跑來‘千佛山’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