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愛的人, 你永遠也得不到。”
“沒有人在意你。”
“凡所你愛的人,都會恨你。”
……
這些話語一遍又一遍地在餘欽耳邊響起。
像是撞鍾後那綿長悠遠、經久不息的餘韻。
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個古老而破敗的村落。
此地不過十餘戶人家,房屋無比簡陋, 甚至是用幹牛糞搭建而成。
餘欽能感覺到那個時候的自己很年輕。
比他作為賀真遇到時蹤的時候還要年輕很多。
大概三十餘人跪在了他的麵前。
他們中有老人, 有缺了一條腿的殘疾,也有抱著一個嬰兒的婦人,他們的臉上無一例外地寫滿恐懼、困惑,以及乞求。
其中那位婦人低著頭, 正不停地打著哆嗦。
她的衣服有些淩亂。
那是因為她剛給孩子喂完奶, 還沒來得及把衣服穿好,就在匆忙間被逼著跪到了這塊空地上。
很快, 也不知道誰帶的頭, 一個接一個地朝餘欽磕起了頭。
哪管頭破血流, 他們隻想求他放過自己。
這個時候的他們像是再普通不過的、由老弱病殘婦孺構成的、毫無反擊能力的村民。
或許他們並不知道自己身上有魔血。
或許他們還沒有做過任何惡事……
可他們是生死簿上不該存在的人。
先知也曾通過計算預言,一旦他們這一族繼續繁衍、人數越來越多,有朝一日當體內的魔血覺醒,將會在世間造成多麼可怕的後果。
哪怕尚未覺醒魔血的他們毫無反抗能力。
餘欽也必須殺了他們。
他隻能毫不猶豫地揮鞭而落。
記憶裏的那一天, 天空是血紅色的。
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一下子殺了那麼多人。
當玄色的鋒利鞭尾劃至那位婦人的時候, 如同利刃一般切開了她脆弱的脖頸。
血光炸開,她的頭顱落了地, 身體卻還跪著。
她的雙臂甚至還抱著懷裏的嬰兒,就像是還有力氣。
血水噴了那嬰兒一臉。
他頓時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啼哭。
垂下眼眸, 餘欽朝他看了去。
昔年, 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他終究動了惻隱之心。
不過這並不是因為嬰兒的啼哭。
而是那名婦人哪怕死了, 身體出於本能也要拚命護住孩子不至摔傷的樣子。
這讓年紀尚小的餘欽感到動容。
他意識到這一刻, 死在他鞭下的並不是魔, 而是人,會哭會笑、懂母性、知道保護自己孩子的人。
這一迴,他卻是毫不留情地揮鞭斬向了那個嬰兒。
鞭影即將再度揮出的剎那,一個憤怒至極的聲音傳至餘欽耳邊。
“你果然後悔了,是嗎?”
“你後悔的不是不該殺這些還沒有犯罪的無辜之人,你後悔的是沒有斬盡殺絕!!!”
“我就知道……我早該知道!”
“是。我後悔了。當年我是該直接殺掉你。”
餘欽的聲音異常冷漠。
“其實仔細想想,我當時之所以救你,隻是因為你母親死前的那個動作而已。”
“你……你……
“好啊你……好你個宋帝王!”
餘欽的話,大概是把林綺濯心中對宋帝王剩下的最後一絲情分也抹殺了。
他那又沙又啞的聲音變得非常尖銳,聽上去帶有無盡的怒意。
“餘欽,你該死!你該死!!!
“不,死?太便宜你了!你該把我體會過的滋味體會一遍!”
“我最信任的人,我以為的大恩人……居然是滅了我全族的仇人!”
“周圍沒有一個肯信任我的人……
“你、玄武、白虎、青龍,你們看起來冠冕堂皇,其實沒有一個人看得起我的出生!!!”
“你還是不懂。”
餘欽淡淡開口,“我既已付出巨大代價讓你成為人,並未輕看過你。青龍他們亦是如此。
“現在的路,是你自己選的。你怪不得任何人。”
“狡辯——!”
林綺濯赫然打斷他。
“宋帝王,你會跟我一樣,受盡所有人的厭惡與憎恨!
“你最好是能活得長長久久,那樣你就可以體會到無盡的、永生永世的孤獨。
“我要你親眼看著,你在乎的這方山河,徹底淪為煉獄!!!”
“人間淪為煉獄?妄想!”
餘欽用冷漠至極的語氣說完這句話,而後聲音竟變得輕描淡寫起來。
他以漫不經心的語氣開口,就好像早已為自己規劃好了這個結局——
“至於永世孤獨、受到所有人的憎惡與背叛……
“那又如何?”
話音落下的瞬間,嬰兒的腦袋被一鞭砸成了碎末。
眼前的幻境皆數消失,餘欽眼前是昆侖山腳那泛著青灰色的村落的天空。
“三殿——”玄武麵露憂色。
“無妨。”餘欽輕輕拂袖,往前走去。
“我會親手殺了他。”
昆侖,陽之維度。
可可西裏無人區上方本是灰蒙蒙一片,就像是遠離城市的這片地帶,也終究被嚴重的霧霾所汙染。
然而忽然之間,一道金光破雲而出,普照大地,仿佛菩薩降世,誅魔而來。
看到這一幕的青龍當然清楚地知道,這不是菩薩,而是二殿閻王楚江王。
楚江王身著一襲明黃色長袍,謫仙般的身影在雲層深處若隱若現。
他右手托著一個半透明的塔,像是琉璃材質的。
這座琉璃塔被拋向大地的一瞬,開始不斷地擴大,直至覆蓋了長達2000餘千米的昆侖山脈。
落地的瞬間,琉璃塔頓時化於無形。
普通人看不到的結界就此生成,能將所有還沒有進入這裏的人擋在外麵。
下一刻,楚江王出現在了青龍麵前。
青龍躬身作揖。“拜見二殿。”
楚江王的麵色顯得有些蒼白。
他緩緩朝青龍一點頭,再遙遙看向遠處由他剛才設下的屏障。
“如若攔不住,昆侖的陰陽之門一旦被強行打開……這些屏障好歹也能抵擋一段時間,讓我們想其他辦法盡量保下足夠多的塵世之人。
“所以你看,當年選擇把相繇鎮壓在昆侖的人,還是有點先見之明的。”
不同於常板著臉、還常戴麵具的宋帝王,楚江王很少戴麵具,臉上還總是帶著笑意。
青龍不是很看得慣他,總覺得他的態度太過隨意。
“不過我們還是應該相信餘欽的。我且在這裏等著吧。
“他若敗了,我就該加強屏障了。”
楚江王淡淡一笑,望向了兩輛越野車的其中一輛。
青龍覺得他的眼神有些異樣,然而還沒來得及詢問,就見他的身影驀地消失了。
楚江王從青龍身邊消失後,卻是突兀地出現在越野車後座上。
側過頭,似笑非笑地看向明月,他用很柔和的語氣開了口。
“果然是故人。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明月淡漠瞥他一眼,不與他客套。“那邊什麼情況?”
楚江王反問他:“你為什麼迴來?”
明月冷著臉。
對楚江王的看法,他與青龍差不多。
此人一臉溫和無害春風化雨,看誰都笑嘻嘻的,其實一肚子壞心眼。
“我對拯救世界沒有興趣。”
明月麵無表情道,“也許我是來看你們地獄機構的笑話的。”
“哦。”
楚江王打了個嗬欠,閉上眼睛,居然像是打算睡覺了。
“你幹什麼?”明月當即問他。
楚江王的語調懶洋洋的,說話的時候沒有睜開眼睛。
“剛才消耗了很大的力量。我需要休息。”
沉默了一會兒,明月問他:“你們地獄的應對措施是什麼?其他閻王在做什麼?地藏王呢?東嶽大帝呢?五方鬼帝呢?”
“你既然是來看我們笑話的,我告訴你我們的分工做什麼呢?”
楚江王沒睜開眼睛,話語裏倒是帶著幾分揶揄。
“所以明月,你確實是個奇人——
“冒著魂飛魄散的危險……就為了來看我們的笑話?”
“少廢話。”
明月盯著他,語氣多了幾分淩厲。
“別告訴我,把事情全扔給了餘欽,你卻隻是坐在這裏跟我閑扯。”
楚江王總算睜開了眼睛。
他微微側過頭,若有所思地看向明月。
“他是戰神,我不是。我可以修補維度、創立空間、製造結界……但打仗上麵我不行的,抗捅水都嫌累。”
明月:“……”
“十殿大軍都交給了他統帥,這是他的責任。再說……”
楚江王道,“林綺濯本來就是衝著他來的。這是餘欽種下的因,自然該由他來了結這一切。”
“閉嘴。少說這些狗屁不通的話!”
明月打斷他,“且不說我根本不信什麼因果,當年那件事,是全地獄機構人的決定,餘欽隻是執行命令的人。
“憑什麼把‘因’算到他頭上?”
“是。所以這是他的劫,也是我們整個地獄的劫。所以明月——”
見明月將手放在了車門處,已有開門下車之意,楚江王叫住他,再道:“你不是為天下蒼生而來。這點我相信。
“那麼,你是為餘欽而來的嗎?”
見明月不答,他笑了笑。
“坦誠一點,搞不好以後大家要當親戚的。”
“誰要和你當親戚?”明月挑眉。
楚江王看著他道:“我三弟這個人,不太懂得說話,也總是板著一張臉,但其實十殿閻王中,相對來講最容易心軟的那個人,反而是他。
“他當過東郭先生,救了一隻會咬人的蛇。
“所以後來他會表現出對你有所防備。
“這是他惹你不痛快的原因之一,是麼?”
不及明月開口,他又道:“我並不在乎一時的善與惡。善惡,這其實從來都是流動的。
“林綺濯做的那些事情,當然不能推到餘欽身上。
“何況其實在他的惡根重生長出來之前,他跟著餘欽也救過不少人,做過很多善事。但如今……”
“你來找我,到底想做什麼?”
似乎並不願意多聽那林綺濯的事,明月立刻打斷楚江王。
“來確認你的立場。”
楚江王的聲音驟然嚴厲,似雷霆萬鈞,從四麵八方壓來,隱隱竟有威懾之意。
當然,這一切並未持續太久。
很快楚江王的麵上就重新恢複了微笑。
他再對明月道:“我知道餘欽做了什麼。他再在意你,也不會胡作非為,真做出違背他原則的事。
“他最終選擇成全你,幫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一定是因為他看見了你的選擇,確定了你的為人。
“你和林綺濯那種人決然不同。這才是我來找你的原因。
“有兩樣東西的下落,我想向你打探一下。
“你如實告訴我。
“我就把餘欽打算用來對付林綺濯的方法告訴你。”
未及明月迴答,楚江王打量他幾眼,再道:“你好好想想。不急,可以等一會兒再告訴我答案。
“如果你給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也不要緊,我們還有備用方案。”
留下這麼一句話,楚江王驟然自越野車的後座上消失,又在轉瞬間出現在了好幾公裏外。
烈風唿嘯,沙石飛舞,泛黑的魔息在其間流竄。
楚江王淩空而起,再反手拍向地麵。
無盡業力霎時傾斜而出,再順著地脈流向四野,一寸寸清洗著土地,淨化著魔息。
然而這幾乎是沒有止境的。
這處的魔息剛被淨化,五百裏外隱隱又起了黑霧。
片刻後,明月走下了車,背靠著車門靜靜望著那片黑霧,微微皺起了眉,一雙眼眸深不見底,也不知裏麵藏著什麼樣的情緒。
過了一會兒,青龍走到了他的麵前。
明月側過頭,對上了他的目光。
“我無法聯係宋帝王。”
沒有與明月寒暄,青龍直截了當地開口,“魔以欲望為食,十八層地獄各個牢房裏罪魂的恨與怨,普通亡靈的貪嗔癡……全都是林綺濯還有他黨羽的力量的來源。
“所以比起塵世,他們中越強大的魔,反而越喜歡地獄。
“此外,他們沒有在塵世找到山海臺,因此懷疑山海臺藏在地獄的維度。
“林綺濯所攜帶的大量魔息、以及追隨他的魔,現在也大都在地獄。
“也幸好是這樣,人間不至立刻化作煉獄。
“為了盡可能地阻止魔息外泄,為了避免相繇複活後會立刻吞噬人間,宋帝王關閉了地獄人間的所有通道。
“想用漱玉與他取得聯係,也都無法做到了。”
“封死所有通道,孤身麵臨邪魔——”
麵向青龍的時候,明月的眼眸沉得可怕。
“你別告訴我,他想與林綺濯同歸於盡。”
昆侖,陰之維度。
玄武正與宋帝王一起在這裏構築屏障。
林綺濯有了穿越不同維度的能力,這樣的普通屏障防不住他,但暫時防住其他魔是可行的。
如此,起碼可以避免魔息快速蠶食其餘亡靈,讓罪惡迅速在整個地獄擴散。
一段時間後,白虎氣喘籲籲地出現了。
他帶來了兩樣神兵。
其中一樣是含光劍。
含光,“視不可見,運之不知其所觸,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
含光劍有斬斷時間的力量。
第二樣神兵是承影劍。
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北麵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疾也”。
承影劍有斬斷因果的作用。
魔是極不好對付的東西。
就算是普通的心魔,雖然並不強大,但它們就像蟲子一樣難以真正消滅殆盡。
人也好、鬼也好,都有七情六欲。
但凡出現厭世陰鬱嫉妒的之類情緒,心魔就會應運而生。
林綺濯這種強大的、擁有上古魔物之血的魔,無疑更難對付。
這不是靠人海戰術、靠精銳的十殿大軍就能解決的問題。
林綺濯蠱惑人的力量極強。
就連玄武剛才都輕易中了招。
可以試想,當十萬大軍靠近這裏,到時候恐怕不是他們共同對付林綺濯,而是在他的挑唆和蠱惑下,陷入自相殘殺的境地。
這是餘欽隻讓玄武和白虎跟自己過來,而讓其餘人馬遠遠候在昆侖之外的原因。
對於林綺濯,餘欽的打算是將他困在昆侖山,並斬斷他與所有維度的聯係。
這樣一來,沒有負麵情緒供他吸食,起碼可以讓他的力量不繼續增強。
之後餘欽會再獨身進昆侖對付他,殺死他,並阻止他複活相繇。
也就是說,他的計劃是把林綺濯關起來打。
在三把神兵的共同作用下,可以切斷昆侖與其餘所有維度的聯係——
首先是可以斬斷時間的含光劍。
其次可以斬斷因果的承影劍。
最後還有一把,則是宵練劍。
宵練,“方晝則見影而不見光,方夜見光而不見形。其觸物也,騞然而過,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刃焉。”
宵練劍可以斬斷空間!
時間、因果、空間,這三種能夠連接各個維度的媒介皆被斬斷,昆侖的陰之維度才會徹底被隔絕開來。
饒是能肆意穿越各個維度的林綺濯,失去了穿越所需要的媒介,也隻能永永遠遠被困在這裏,無法再吸食來自人間、又或者陰間的各種負麵情緒。
隻是現在還缺了一把宵練劍。
這曾是上一任七殿閻王泰山府君董宣的佩劍。
為了讓明月有能力對付餘欽,董宣曾把這把劍給了明月。
明月也確實拿這把劍捅過餘欽。
不過那隻是逢場作戲。
他真正拿這把劍捅的人,恰是董宣。
明月離開後,宵練劍自然也就跟著他一起失去了下落。
此時此刻,單膝跪在餘欽麵前,白虎既自責,又焦慮。
“屬下有負三殿所托,依然沒能找到宵練劍的下落,屬下……”
“罷了。那就用另外一個計劃。”
餘欽說話的語調未見變化。“你們先退。”
宋帝王這是……這是想用自己取代宵練劍?
他想通過消耗自己大部分力量的方式,將昆侖陰之維度生生與其他維度切斷聯係?!
不,不行!
他會死的!!!
切斷因果、時間、空間,這片區域還這麼大,他會消耗大部分力量。
屆時,他絕對不會是林綺濯的對手。
林綺濯一定會將他百般折磨,再讓他在無人救援的情況下,在漫長的絕望、以及無盡的孤獨中走向死亡!
那一瞬,餘欽望了一眼昆侖山頂的方向,想的卻是——
林綺濯不是沒有猜到自己的計劃,也不是不知道昆侖可以被切斷。
他之所以有恃無恐,隻是因為他知道,宵練劍連同那個曾背叛自己的明月,全都永遠消失在了這個世上。
林綺濯的詛咒成功了。
宵練劍不會出現,那個人也不會出現。
自己想要斬斷維度,唯一的方式就是付出在極端的絕望中、在無盡的孤獨中等待死亡的代價。
……是這樣麼?
不過那又如何呢?
這些念頭在餘欽腦中隻滑過了短暫的一瞬。
很快他召來閻王鞭,向身後打出一道鞭影。
他的身後立刻出現一道溝壑,地動山搖間,這道溝壑越來越寬、越來越深,直至把白虎與玄武越推越遠。
白虎與玄武先是跪下勸阻。
未果後兩人雙雙試圖跨過那道溝壑。
然而宋帝王施下的屏障,他們根本沒有辦法破解,隻能眼睜睜看著餘欽一步步朝昆侖深處走去。
“宋帝王!”
“三殿——!”
……
兩位屬下的聲音越來越遙遠,宋帝王餘欽孤身走入昆侖腹地。
大量魔息正在外泄。
繼續拖延下去,越來越多的亡靈會被侵蝕感染,林綺濯找到山海臺的可能性也會越來越大。
切斷昆侖的事宜,需要盡快進行。
陰之維度的昆侖像是處在混沌之中。
這裏無日無月,天空幾乎是永恆的青灰色。
終年不化的積雪與茫茫白霧融為一體,給人帶來刺骨的寒冷。
沒有飛鳥,不見蟲蟻,聽不見任何人聲。
這像是一個徹底死寂的世界。
隻有餘欽獨自一身向這個世界的深處走去。
他決定獨自對付那可怕的邪魔。
這個世界也確實即將迎來絕對的、徹底的死寂。
為了最大程度的保護其他人不被侵蝕,盡可能給其他地獄機構的決策者拖延時間、讓他們找到解決各項問題的辦法,餘欽決定徹底封死這個維度,哪怕代價是林綺濯的詛咒應驗——
他將獨自困在這個與其餘世界切斷了所有聯係的昆侖,在亙古的寂寞與無盡的絕望中死去。
沒有一個人會來救他。
為了蒼生的安危,他的屬下、族人、親友……
沒有人敢妄自與這個被隔絕的世界取得聯係。
至於那個人……
踩過茫茫白雪,餘欽操控著閻王鞭畫下可以徹底隔離這個世界的符咒。
他能感覺到身體的力量在源源不斷地流逝。
那一瞬,他腦中閃現的,是無涯島的那一夜。
星光下,月色中,明月注視著他開口:
“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的戰神。”
“你很強大,強大到不可被戰勝,無法被超越。”
……
思及於此,餘欽嘴角浮起了笑意。
在無涯島上看到了臉上帶有真心實意笑容的、與從前大為不同的明月,他其實覺得一切都值了。
南山之上,明月沒有放任賀真做那把刀,而盡可能救了大多數人。
畸形園裏,明月沒有貿然殺死左三丘、祝霜橋,甚至是蘇曉山。
……
想到這些,餘欽覺得自己的決定沒有錯。
所以他其實沒有任何遺憾了。
餘欽繼續順著昆侖山脈走,因為力量正在不斷流失的關係,他罕見地感覺到了一絲寒冷。
但他握緊閻王鞭,未有絲毫的攜帶,他還得留意林綺濯的動態。
林綺濯和他的手下正在一寸寸地尋找山海臺。
那是他的第一要務,恐怕他還顧及不上這邊。
若差遣手下去對付餘欽,那屬於送人頭,所以他最好是不管餘欽,跟他賽跑比誰快就行了。
何況他根本不介意昆侖被隔絕。
一旦餘欽隔絕昆侖,再也不會是他的對手。
甚至到時候他殺死餘欽,會像踩死一隻螞蟻那樣容易。
盡管如此,餘欽也沒有掉以輕心。
力量流失得越來越多,在終年覆雪的昆侖,他感覺到了越來越強烈的寒意。
他的行動越漸謹慎,速度也越漸加快。
直到過了不知多久,天空中忽得傳來了異動。
餘欽駐足,朝天際望去。
此地亙古不變的青灰色天空第一次有了別的顏色——
它像是被人生生劈開了!
裂縫將天空撕開,一開始像青花瓷上的裂紋,是細小的一條。
其後裂紋不斷擴寬,一個身著白袍的人,從天空中的縫隙中踏劍而來,他以極快的速度向地麵落下,就像一道照進地獄的月光。
餘欽怔住了。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
與身體的僵硬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胸腔內越來越快的心跳。
他感到心口滾燙,某種未知的熱流從心間奔湧而出,再不斷地、不斷地一直往上。
下意識張開口,餘欽竟是吐出了一口血,把麵前的雪地都染紅了。
“受傷了?”
那是明月的聲音。
落地後,他手執宵練劍快步走到餘欽身邊,語氣裏似有關切。
“你來做什麼?”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餘欽一把摘下了麵具。
這幾乎是他第一次主動在明月麵前摘下麵具。
就好像他認為眼前看見的所有一切,都是麵具帶給他的錯覺與幻象。
又或許他是認為,這個時候隻有取下麵具,他才能把明月看得更真切一些。
左手拿著麵具,餘欽抬起右手,用手背胡亂地擦了一下嘴角,語調竟顯得有些不穩。
“明月,這裏不該是你——”
“我當然是來當你的軍師。”
明月走至餘欽身前,抬起手,用拇指輕輕拭了他的嘴角,再深深看向他的眼睛。
“因為你一意孤行的決定,因為你抹殺了對我來說很重要的賀真……
“我對你還有很深的怨氣。但是餘欽——
“哪怕是最恨你的時候,我也從來沒有真的想過要你去死。”
“我不知道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我不知道這種複雜的情緒會在我心裏存在多久。
“我也許永遠也不懂得承諾,永遠不知道該怎麼珍惜一個人。
“也許我永遠也理解不了,那些對普通人來說隨隨便便就能了解的感情……
“但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
“至少現在這個當下,看到你受傷,我會不高興。”
淡淡笑了笑,明月側身在餘欽的耳邊道:
“除了我,沒有人可以欺負你。
“我會把害你受傷的人殺死。我一定會。”
作者有話說:
(三把劍的古文部分,引自《列子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