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區靠近城郊的位置,有一條老街,街上的房子都很矮。因為遠離中心城區,又不屬於郊區新城,缺乏商機,年輕人通勤很不方便,幾乎隻有住慣的老年人還留在這裏。
老街甚至還保持著周末趕場的習俗。
天氣有點熱,梅瑞雪卻穿了件黑色衝鋒衣,兜帽拉起,罩住頭,裏麵還戴著一頂遮臉的鴨舌帽。
她擠在趕場的人群裏,匆匆買了一塊豆腐、一把剛上市的空心菜,又去肉攤切了一塊三線肉,眼珠子警惕地轉動兩下,騎上一輛火三輪,迅速消失在灰撲撲的街角。
老房隻有六層,每層兩戶,危樓似的,梅瑞雪將火三輪停在樓下,拿塑料布罩上,又迴頭看兩眼,這才上樓。
打開5-1的門,就聽見裏屋傳來“嗚嗚”聲。梅瑞雪眉頭一皺,被生活折騰得悲苦的臉上頓時泛起戾氣。她將菜用力砸在桌上,低頭就看見牆邊並排放著的四個液化罐。
她咬了咬牙,將其中兩個搬到門口。
裏屋的聲音更大,床板也被擂得咚咚響。雖然隔壁和樓上都無人住,但梅瑞雪仍是心頭一緊。
她三步並作兩步衝進裏屋,抬手就在周綜藝臉上扇了兩巴掌,壓低聲音恐嚇道:“老實點!不然沒你好果子吃!”
周綜藝手腳都被綁住,固定在床頭,嘴上還粘著膠布,說不出話。他的雙眼氣得通紅,不服氣地瞪著梅瑞雪,仿佛隻要掙開繩子,就能在梅瑞雪脖子上咬一口。
梅瑞雪被他的眼神激怒,又照著他的頭打了幾下,“沒家教的東西,老太婆不教你好,你賴不上我!要怪就怪你家那一窩鄉下人!”
梅瑞雪站起來,從舊得長蟲的櫃子裏拿出幾瓶藥水,懟到周綜藝麵前,“知道這是什麼嗎?鹽水,葡萄糖!一會兒到吃飯的時間,我給你撕開,你要敢叫,到暑假之前你都別想吃東西!”
周綜藝驚恐地往後縮。
“怕了?我聽說隻要注射這兩種東西,你就不會死。乖乖待著吧,等哥哥考上好高中。”說著,梅瑞雪眼神再次狠厲,“但高中比初中更重要,你要是還不長教訓,拍你那個籃球,咱們……咱們就一起死在這裏。”
梅瑞雪嚇唬完周綜藝,迴到廚房,開始剁肉切菜,其間,她幾次轉身看向液化罐,儼然那是她的保命符。
她其實不想和周綜藝一起死在這裏,將周綜藝綁來之前,她都沒有想過囤液化罐。
她隻是沒有辦法了,要是樓上規則拍球聲繼續,她的孩子就無法通過考試改變命運,一輩子都得像她這樣在泥潭裏摸爬滾打。
梅蹤初三了,還有兩個多月就要參加中考。梅蹤很懂事,學習刻苦,但可能基因不好吧,不怎麼聰明,學什麼都吃力,需要花更多時間才能不被同學落下。
梅蹤每天放學迴家,都會學到淩晨,然而從去年開始,樓上持續傳來有節奏的悶響,她上去看過,原來是周家的孩子在拍籃球。
她找周老太說過,但周老太說孩子是在走廊上拍的,誰都影響不了,孩子需要運動,自己沒時間帶他去樓下,丟了誰負責?
周老太還拿出手機,給她看提倡鄰裏互相走動、互相體諒的視頻,送了她一塊臘排骨。
梅瑞雪性格內向懦弱,丈夫早早去世,她做黑按摩、開火三輪把兒子拉扯大。為了兒子能入讀重點初中,省吃儉用在歡笑亭小區買了二手房。
每天拍球聲一響,梅蹤就無法專心學習。期末考,梅蹤成績退步了,不久前的月考,梅蹤再次退步。
梅瑞雪越來越焦慮,她知道再溝通也不可能有結果,人家一句“綜藝是個孩子,你擔待些”就能把她堵迴來。報警嗎?警察不管這些事……
輾轉反側,梅瑞雪被突然冒出的想法嚇到了——她要綁架周綜藝,不傷害他,隻是讓他在梅蹤中考前拍不了球而已!
想法一經出現,便再也不會消失,隻會自我完善。
梅瑞雪小時候就住在這條老街,房子是父母當年在廠裏分到的,父母已經過世,樓裏的老人所剩無幾,是個藏人的好地方。
周老太將周綜藝看得很緊,隻有周綜藝上幼兒園時有機會。梅瑞雪正苦惱如何帶走周綜藝,忽然刷到一個在月亮花幼兒園做直播的主播。
她研究完主播的所有視頻,發現星期四下午是月亮花管理最寬鬆的時刻,而且周綜藝喜歡“冒險”,老師越是不讓去後院,他越是要去。
梅瑞雪標記好小區裏的所有監控,找到一條不會被拍的路線,然後帶著嶄新的籃球,在後門守株待兔。
那天,是她第三次等待周綜藝。
午後,隱約的拍球聲引起周綜藝注意。他探頭探腦來到後院,梅瑞雪笑著朝他招手。
他知道這位阿姨是樓下的鄰居,忍不住籃球的誘惑,猶豫片刻後溜出幼兒園。
梅瑞雪:“哥哥參加籃球比賽去了,你想去看嗎?”
周綜藝:“要去要去!”
上了火山輪,梅瑞雪遞給周綜藝一瓶飲料。周綜藝醒來時,就已經被綁在這裏了。
梅瑞雪走神,切到了手指,血腥氣在空氣中蔓延,她撂了菜刀,自言自語:“我不想殺人,我不想殺人……”
計劃之初,她全無傷害周綜藝的打算,還提前囤了食物,有蛋有肉。老房子通電通水都還算方便,唯一麻煩的是天然氣,要去重新接管道,還要辦卡。於是她幹脆從附近餐館買來液化罐,準備給周綜藝做營養餐。
然而周綜藝醒來就大叫,她手足無措,隻得將他的嘴堵起來,還買來輸液裝置。
兩人對峙,她不能長時間待在這裏,怕周綜藝掙脫開,又怕警察查出真相。
她越來越焦躁,昨天麵對警察的詢問時差點露餡。一天什麼事都做不了,繼續跑火三輪,險些撞到人。
網上對綁匪的申討更是讓她害怕後悔。
如果被抓到了怎麼辦呢?她已經綁了周綜藝,就算等到梅蹤中考後,把人原封不動送迴去,也犯法了吧?周家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她會怎麼樣?梅蹤呢?
她看見用來炒菜煮飯的液化罐,鬼使神差地,她又買來四個。
大不了,大不了……
“叮——”
突然響起的鈴聲嚇得梅瑞雪冷汗直下,她顫抖著拿過手機,屏幕閃爍著“蹤蹤”。
電話接通,梅蹤問:“媽,你在哪?”
“媽,媽在跑車呢,怎麼了?”
“沒什麼,就問下。警察剛才又來過了。”
梅瑞雪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他們說什麼?”
“問知不知道你在哪裏,問周綜藝拍球影不影響咱們。”
梅瑞雪說不出話,她腦裏有根弦此時已經斷了。
梅蹤:“媽,你不會做了什麼吧?”
“瞎說什麼?”梅瑞雪急忙說:“你好好學習,別人家的事我們不摻和,媽還要跑車,掛了啊。”
“梅瑞雪的父母是西橋建設廠的工人,那片老房一直沒有拆,她帶走周綜藝一定要找一個地方藏身,梅家的老房是她的最佳藏身處。”季沉蛟一邊看沈棲查到的線索,一邊給何風打電話。
一旁,淩獵正在吃重案隊“愛心餐”——五分鍾之前,季沉蛟親自去食堂給他打來的。
北城分局的一支行動隊已經開赴西橋街,何風在車上喊:“季隊,你來嗎?這次多虧你。”
季沉蛟看著淩獵埋頭痛吃的模樣,頓了片刻,“我就不去了,梅瑞雪是個中年女人,你們抓捕的時候注意些。”
“行行,你要忙斜陽路那個案子吧?這邊交給我。”
掛了電話,季沉蛟繼續看淩獵。淩獵每次吃東西都給他一種很香的視覺感受。但其實他本人並不認為那些又油又鹹的東西好吃。
他自己做飯的話,通常是減脂健康餐,養母周蕓總說他這麼吃沒營養,好在他與養父母現在不在一座城市,周蕓也隻能嘮叨嘮叨。
食堂的飯菜偏油,他會把油盡可能濾掉,淩獵倒好,直接用飯去裹油。
淩獵抬頭,“嗯?”
季沉蛟要走,“吃你的。”
淩獵卻放下筷子,“季隊長,你可能犯了一個錯誤。”
季沉蛟側身,“什麼意思?”
“你把梅瑞雪當做普通的中年女人嗎?”淩獵擦幹淨嘴,喝水,“如果我們的推斷沒錯,那她就是因為樓上持續的拍球聲,綁架了周綜藝,一個小孩。哪個普通的中年女人幹得出這種事?”
季沉蛟眸光轉暗。
“普通的中年女人,遇到這種事,要麼繼續忍耐,要麼上樓解決——不管是客氣地勸告,還是撒潑大罵,都在‘普通’的範疇中。”淩獵正色道:“但是悄悄帶走人家的小孩,這不是普通,是偏激。而且她隱藏得很好,周老太起初都沒想到得罪過她。”
“她也許是個在長期的生活重負中用避讓、懦弱來保護自己和孩子的人,但她有一天會爆發。”淩獵聳了下肩,“她已經爆發了。”
季沉蛟沉默幾秒,“網上的聲音也會刺激她,何隊他們過去時,她大概率會頑抗。我這就通知特警。”
淩獵問:“你覺得她會怎麼頑抗?”
失蹤案變成了解救人質,特警有很豐富的經驗,再說,梅瑞雪雖然偏激,但到底並非窮兇極惡之徒,還是女性,要從她手中救下周綜藝,不算高難度任務。
可季沉蛟在淩獵的眼中看到了危險。
“她不可能有槍,肯定有刀,家用砍骨刀,或者錘子。”淩獵說:“季隊長,你剛才是不是在想,這些都好解決?連特警都不用動用,分局這都搞不定,不如就地解散。”
季沉蛟:“……”
淩獵眼中劃過一弧光,“那如果她有液化罐呢?”
三秒後,季沉蛟通知特警和重案隊部分隊員,並向上級申請了狙擊槍,正要下樓時,淩獵起身,還未開口,季沉蛟就掃了他一眼,“跟我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