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附近這家麥當勞規(guī)模很大，是最早進入夏榕市的直營店之一。二十多年下來，店麵幾經(jīng)整修，增加了兒童樂園。
住得近的家庭都喜歡帶小孩來這家，靠近市局，可以說是全市最安全的麥當勞了。
點餐區(qū)擠滿聒噪的兒童，大人都是陪著付錢的，唯獨淩獵一個“大小孩”，盯著點餐牌的眼睛比好多兒童還明亮。
季沉蛟受不了這種吵法，起初遠遠站在靠窗的座位邊。淩獵選好後往後一看，沒瞧著人，神情忽然變得有些茫然。
他找不著季沉蛟，季沉蛟卻是始終看著他的，朝他招了下手，示意自己沒走。
淩獵眉眼間的那點茫然消失了，好像並未存在過，麵帶微笑走過來，“你躲這裏，我還以為你臨時反悔走了。”
季沉蛟說：“太吵。”
“那也得一起點餐。”淩獵很務(wù)實地說：“說了是你請客，你不在，難道我自己請自己吃。”
季沉蛟：“……”
迴到點餐牌前，淩獵迅速點了一個麥辣雞翅桶，三個麥辣雞腿堡，還要繼續(xù)伸手時，季沉蛟真誠發(fā)問：“你吃得下三個漢堡？”
淩獵說：“其中一個是給你點的。”
季沉蛟對熱量爆炸的洋快餐敬謝不敏，“點你的就行了，我不吃。”
淩獵也沒把多的漢堡刪掉，轉(zhuǎn)頭和點餐牌沉默以對，似乎在認真思考再點什麼。
周圍實在是太吵了，季沉蛟忍不住催淩獵快點。淩獵迴頭看他，“可是這裏最好吃的就是麥辣雞腿堡，我想不出什麼可以代替。”
“說了我不吃。”
“那你看我吃？別啊，多尷尬。”
“……行，那你點。”
淩獵滿意地加上可樂、薯條、蛋撻，合並結(jié)算。
付過錢之後季沉蛟麻溜開溜，坐在窗邊刷手機。不一會兒麵前重重放下山一般的食物，光是想想一下吃掉他們會需要運動多久，就讓他皺眉。
季沉蛟抬頭，眼皮卻輕輕跳了下。淩獵不知從拿搞來一頂尖尖的帽子，戴得有點歪，隨著動作掉了下來。
季沉蛟眼疾手快接住，不然那帽子尖就要戳倒可樂。
“謝謝。”淩獵拿迴帽子，重新戴上，在食物山裏一陣扒拉，拿出一個玩具。
季沉蛟懂了，“為了玩具？”
淩獵將玩具丟一邊，“順便領(lǐng)了個玩具而已，我喜歡吃麥當勞。”
季沉蛟從他的語氣裏居然讀出一絲鄙夷，仿佛為了玩具來麥當勞是小孩子才有的舉動，成年人都是為了吃。
季沉蛟心下無語，不知道這鄙視鏈是怎麼來的，尤其發(fā)出鄙視信號的這位成年人還戴著小朋友才戴的尖帽子。
點的是兩人份，但季沉蛟隻是象征性地吃掉了漢堡裏的蔬菜和一塊雞翅。
淩獵對他這副秀氣的模樣頗感不滿，“你們當警察的，吃這麼點怎麼夠抓犯人？”
季沉蛟：“我不愛吃這類熱量高的食物。”
淩獵惋惜道：“那真可惜。”
季沉蛟見他將食物都往自己那邊挪，像動物節(jié)目裏囤食的鬆鼠，不由得嗆聲：“你的可惜有點假。”
淩獵一點不尷尬，“我一會兒打包迴去。”
最後準備走人時，淩獵三個漢堡隻吃了一個，另外兩個裏，一個動都沒動，一個的生菜被季沉蛟吃了。
看他打包，季沉蛟說：“所以其實你一次隻吃得下一個？”
“嗯呢。點三個，我們各一個，剩下一個我打包帶迴去。”
這算盤打得。季沉蛟失笑。
“現(xiàn)在更好，兩個我都打包帶迴去。”
季沉蛟看看那個被自己吃掉生菜的。他吃的時候嘴都沒碰著漢堡，讓淩獵把麵包拿起來，他拿走中間的生菜，但到底被自己吃過，就這麼拿給淩獵總覺得不太好。
“那個我?guī)ё摺！奔境硫哉f。
“你要啊？”淩獵不停裝食物的手頓了頓，這迴的遺憾倒像是真實的。
季沉蛟更加無語，一個漢堡，至於饞成這樣？
淩獵到底還是不情不願地把缺生菜的漢堡讓給他了。
夜色濃鬱，季沉蛟下意識跟著淩獵往家屬院走，經(jīng)過門崗時，值班的王叔衝淩獵喊“小淩迴來了”，看見季沉蛟又說“喲，小季也迴來了”，季沉蛟才想起自己現(xiàn)在不住在這裏。
淩獵：“王叔，買到螺螄沒？”
王叔：“買到了買到了！讓我老伴兒燒了一鍋，香！”
淩獵走過來，和王叔交流起怎麼燜燒螺螄才又彈又鮮。季沉蛟聽了會兒，頓感無語，淩獵這才住幾天，就成了大爺大嬸們的“買菜通”，尤其是螺螄、土魚鰍、菌子這種時令性強的食物，他總是能找到便宜又好吃的。
這就是夜遊掃街的成果？
淩獵和王叔聊完，迴頭才看到季沉蛟還在，“季隊長，上樓坐坐？”
季沉蛟冷聲冷氣，“那是我家。”
淩獵改口，“那你要去查房嗎？”
季沉蛟：“……”
兩人在門崗大道朝天各走一邊，季沉蛟快過馬路時沒忍住迴頭看了眼，隻見淩獵在路燈的暖黃色光芒下晃著手裏的口袋，走兩步還跳了下，連背影都寫著高興。
季沉蛟自言自語：“樂什麼？”
淩獵哼著歌打開門，把口袋放在餐桌上，隻開了客廳和衛(wèi)生間的燈，花十分鍾衝完澡，關(guān)燈，從冰箱拿出一瓶礦泉水，坐在陽臺上，借著外麵的燈光拆包裝。
他又有點餓了。
哪知才把雞翅拿出來，手機突然震動。他看了眼，顯示屏上沒有任何來電信息。
他沒接，慢悠悠地吃完一塊雞翅，才擦了擦手。這時，就像知道他手得空了似的，手機再次震動。
他這才接起，“沈隊。”
那邊是一道磁性的男音：“最近過得怎樣。”
淩獵：“沒事我掛了。”
“怎麼連聽人把話說完的耐信都沒了呢？”男音：“你在夏榕市遇到麻煩了？”
“不麻煩，我相信警察。”
“嘖，什麼時候迴來幹活？”
淩獵用嘴撕開辣粉包，無情道：“不幹，‘債’還清了，我現(xiàn)在要享受生活。”
“頓頓麥當勞就是享受生活？”
“監(jiān)視我？”
這迴不等對方再說，淩獵果斷掛斷，風卷殘雲(yún)吃完雞翅，洗幹淨手，拿起玩具看了看，丟進角落的紙箱裏。箱子裏還有好些套餐贈送的玩具，搬家時沒丟，但也不像被珍惜對待的樣子。
季沉蛟迴到家中，想煎一份雞胸肉，配番茄切片和全麥麵包。但最近太忙，又剛搬過來，隻帶了幾件換洗衣服，冰箱都沒插電，什麼食材都沒有。
下不了廚，常點的那家輕食外賣不在派送範圍內(nèi)。季沉蛟看著茶幾上冷掉的漢堡，拿起，放下，又拿起，又放下，索性先去洗澡。
這陣子消耗很大，差了一頓胃就直抗議。季沉蛟赤著上身，頭上搭著一條毛巾，又迴到茶幾前。漢堡的味道放肆地擴散。
他眉腳抖了幾下，忍無可忍地拿起來，迅速啃完，煩躁地將包裝紙扔進垃圾桶。
今天去的那家麥當勞其實在很多年前，季沉蛟就去過。
靠在沙發(fā)上消食，季沉蛟陷入一頓飽足之後的迴憶。
從小，他就是特別自律的人，福利院物資有限，有的男孩力氣大塊頭大，會趁老師不注意搶小個頭、小女孩的食物，他從來隻吃自己的那一份。
因為比同齡男孩高一些，還總是冷著臉，一副很不好惹的樣子，欺軟怕硬的男孩把搶來的食物“上供”給他。
他饞歸饞，卻把食物還給哭泣的小女孩。
後來養(yǎng)父母來福利院，說想領(lǐng)養(yǎng)一個善良正直的孩子。院長立即將他領(lǐng)了出來。
他並不認為自己正直，隻是福利院規(guī)定了每個小孩每天吃多少東西，他習慣遵守而已。
那時他隻有七歲，但潛意識裏已經(jīng)有了一個模糊的概念——如果跳出既定的規(guī)則，可能遇到殘忍的、他無法想象的事。
養(yǎng)父母經(jīng)濟條件不錯，是生意人。因為養(yǎng)母周蕓無法生育，於是從隔壁市來到夏榕市，想接一個孩子迴家。
當年洋快餐剛生根發(fā)芽，幾乎被所有小孩追捧。一到周末，麥當勞肯德基德克士必定人滿為患。
領(lǐng)養(yǎng)小孩有一係列的手續(xù)要辦，加上院長又說他來到福利院三年，從未去市裏玩過。
養(yǎng)父母便沒有立即將他接走，在酒店訂了一周的房，每天都帶他在夏榕市四處遊玩，晚上將他送迴福利院。
一方麵是讓他記住這座他生活了三年或者更久的城市，一方麵讓他和小夥伴們從容地告別。
養(yǎng)父母很喜歡他，別家小孩有麥當勞吃，他自然也得有。
他被拉進夏榕市最大的麥當勞——就在市公安局附近，養(yǎng)母生怕虧著他，幾乎將菜品都點了一遍。
他並沒有被香氣吸引，像個小大人一般道：“太多了，吃不完會浪費。”
養(yǎng)母拍拍養(yǎng)父，笑道：“不會的，誠誠吃不完，留給叔叔解決。”
那時他叫夏誠實，在福利院取的名字，夏取自夏榕市，誠實是院長對他的祝福。
後來上戶口時，養(yǎng)父季諾城征求他的意見，將名字改為沉蛟，不做翻雲(yún)覆雨的龍，做沉落於平凡的蛟。
養(yǎng)父母又考慮到他已經(jīng)七歲，突然多了一對父母，心理難免不適應(yīng)，所以沒有讓他立即叫爸媽。
直到今日，他也很感激他們的善意和愛護。
不過有一件事，他覺得是養(yǎng)父母搞錯了。
他們從院長處聽說他正直，就覺得他是他們尋找的小孩。這麼多年下來，他如他們所期望地成長，甚至成為代表公義的警察。
但他並非天生正直。與之相反，小時候他時常有作惡的衝動，要不是院長管得嚴，那些總是吱哇亂叫的男孩說不定已經(jīng)被他從樓梯上推下去。
近朱者赤，他似乎是被正直的養(yǎng)父母感染了。
自從來到新的家庭，那些粘稠陰沉的情緒才漸漸減少，如今已經(jīng)數(shù)年沒有出現(xiàn)。
那天養(yǎng)父母給他買的麥當勞他到底沒吃完，養(yǎng)父幫忙吃了兩塊雞翅，連唿吃不慣。
他忽然看見有個髒兮兮的小孩趴在玻璃牆外看著滿桌的食物，餓極了的樣子。
在被送到福利院之前，他也有過餓到昏厥的時候。小孩看他，他也看小孩。
養(yǎng)母立即將沒有動過的雞翅放在幹淨盒子裏，溫和地說：“誠誠願意把這些送給那個弟弟嗎？”
他用力點頭，“嗯！”
春雨微寒，他拿著盒子出去，小孩掉頭就跑。他趕緊追上去，將食物遞給小孩。
小孩本來還很警惕，但大約太餓，接過盒子就開始狼吞虎咽，酥皮和辣椒粉掉了一身。
“你沒有家嗎？”他問。
小孩咬著雞翅，含糊地唔了聲。
他想，小孩應(yīng)該和自己以前一樣，被販子拐跑了，記不得家在哪裏父母是誰。
小孩快吃完時，他說：“你知道鈴蘭香福利院嗎？”
小孩眨巴眼睛，茫然搖頭。
他站起來，指著北方，“往那個方向走，一直走一直走，院長會收留你的。”
後來小孩有沒有去福利院，他不知道。直到他隨養(yǎng)父母離開夏榕市，也沒有再見過那個小孩。
公大畢業(yè)後，他迴到夏榕市，有次在北城區(qū)查案，忽然想起已經(jīng)拆遷的福利院，才意識到建於北郊的福利院和市局附近的麥當勞相隔二十公裏，那個小孩怎麼可能走得到？
結(jié)束迴憶，季沉蛟想到那天因為唐小飛的案子急忙從路長縣趕迴夏榕市，行李扔著沒收拾，一打開沒多少東西的包，一個盒子從裏麵掉出來。
是墨鏡盒。
盒子裏放著已經(jīng)幹枯的狗尾巴草。
季沉蛟拿起狗尾巴草，輕輕轉(zhuǎn)了轉(zhuǎn)，小人兒腦後的小揪晃晃悠悠，就像淩獵。
忽地，季沉蛟想起淩獵解釋過為什麼喜歡吃雞翅，因為小時候差點餓死，一個有錢的“小少爺”分給他雞翅。
他和淩獵……
不可能，他將雞翅分給那個小孩時，自己也是福利院的孩子，怎麼可能是有錢人？而且那是一個需要去福利院的小孩，淩獵當年好歹還有父母。
季沉蛟又轉(zhuǎn)了會兒狗尾巴草，拿了本厚書，將它夾在書頁中。之後迴了幾條信息，忽然注意到手機上智能家電的圖標，心裏竟是浮起捉弄的心思。
即便隔著幾公裏，他也能打開家屬院那套房子的空調(diào)，以及其他智能家電。
淩獵正躺在沙發(fā)上饜足地四仰八叉，客廳的燈突然亮起，緊接著，空調(diào)也“自動”打開，唿唿吹著熱風。
他猛地坐起，頂燈關(guān)閉，但射燈、陽臺、書房的燈全開了，小音箱開始放廣場舞的歌，空調(diào)的扇葉轉(zhuǎn)動，對著他一通狂吹。
淩獵一個人在家燈都不開的，這下被宛如迪廳的燈光閃瞎了眼，他茫然了會兒，明白是怎麼迴事了，淡定地走到路由器旁，扯掉插頭。
沒了網(wǎng)絡(luò)，季沉蛟忽然無法遠程控製家電，意猶未盡地歎了個氣。
作者有話要說：
淩獵：現(xiàn)在可以猜猜我的身份了？